2020年7月的最后一个周四,晚上6点,全职奶爸刘洪伟带女儿到体育公园玩完滑板,父女俩一起驱车往市中心赶。这一晚,他有重要活动。
王傲和植物油已经在地铁上了。王傲毕业三年,而植物油还在厦门上大学,她学的是数学专业。来上海找暑期工的他们组了一个“漫才”(日本相声)组合,取名为“板蓝根”。
差不多同一时间,“也So”刚录完一期视频直播,从浦东的家中出发了。他当过机械工程师,后来在培训机构教英语。他说讲台太小,而他想要更大的舞台。
每周四晚,这群人都会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辗转来到位于上海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直到深夜才回家,乐此不疲。疫情以后,人们压抑的心理需要释放,喜剧在全国各地爆发式增长。而在上海的各种咖啡厅、餐厅、酒吧等经营场所,则涌现出一种年轻的喜剧形式——“开放麦”。
一个人,一支麦,每人6分钟时间,台上演员半真半假地自嘲调侃,台下观众会心大笑。“六六喜剧”,是上海喜剧人的集聚之地。“开放麦”的舞台没有门槛,表演者中有独自沪漂的东北女孩,也有土生土长的IT男,有热血的英语老师,也有刚辞职的视频导演,有已经走上全职道路的喜剧大咖,也有演魔术演砸了转行说相声的魔术师……
除了喜欢脱口秀,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笑,让他们从曾经窘迫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高光时刻。
辞掉7份职业,在喜剧中找到信仰
刘洪伟是国内一家知名视频公司的制片人、导演和编剧。年初因为疫情缘故,很多节目都推进不下去,今年5月,他辞掉工作,从北京总部回到上海家中,当起全职奶爸。一边带孩子,一边到“开放麦”舞台讲脱口秀,他段子里讲的全是跟6岁女儿相关的事情。
刘洪伟出生在青岛,大学电子专业,毕业后在青岛修了一年取款机,发现自己处理客户关系的能力特别强,就去了当时中国最大的一家取款机公司做销售。又过了一年,这份工作对他失去了挑战性,他又回到青岛开了一家小饭店。“当时一心想创业,觉得只要当了老板就是创业。”但很快,刘洪伟发现要让饭店在激烈的竞争中活下去,就必须成本降低,比如使用廉价的地沟油,于是他又放弃了。
他曾在关爱乳腺健康的组织当过活动策划,发现行业内的某些操作与自己价值观不符;在上海和朋友创立一家做“电子书包”的企业,以亏损两千万告终。
创业失败后,他一个人留在上海,在一家电子技术研究所做电脑主板设计。事业编制,工资不高,唯一的好处就是比较闲。利用业余时间,刘洪伟加入了一个演讲俱乐部。
他讲自己的故事,工作、上大学、谈恋爱,励志中夹带着他独有的幽默。俱乐部推荐他参加了一个演讲比赛,结果一举夺得全国冠军。“这时有人跟我说,‘你的演讲不像演讲,更像是脱口秀’。”这对刘洪伟来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门。
白天在研究所上班,晚上在“开放麦”舞台演出。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生活,经常让人把很多想法隐藏起来,而这一切,都可以在舞台上被释放。
刘洪伟还记得第一场卖票的剧场演出,在虹口区一家老厂房改造的剧场里。“那天来了特别多观众,气氛很热烈,我第一次觉得,脱口秀也可以成为一份职业。”他再次下海创业,成立一家做脱口秀演出的公司。然而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成功。
“我们走得太超前了,当时的脱口秀市场还没起来。”在30岁而立之年再度遭遇创业失败,他一度怀疑自己患上抑郁症,看了半年心理医生。而讲脱口秀,让他的压力得到释放。两年后,他变成制作人,从台前转到了幕后,但就在节目大获好评之时,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躁动了。
如今,放弃高薪职位重回家庭,刘洪伟也重新回到阔别近三年的舞台。“脱口秀是需要精力创作的,要写一写,停一停,体验一下生活。”刘洪伟的优势就是他的经历。
每一次面临人生中的选择时,刘洪伟总会在对与错之间困惑。“我是个缺失信仰的人,在我迷茫的时候,我会给自己创造信仰。”如今,喜剧精神就是刘洪伟的信仰。“我做这件事很快乐,也让别人因我而快乐,我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
把孤单和漂泊变成笑料
“我有一次去包子铺吃早餐,他们家卖的是‘表情包’。各种表情做在包子上。你到店里说:‘你好,来两个惊讶????,三个害羞☺️。’‘不好意思,害羞☺️卖完了,可以换成好色????吗……”
“妈妈有个神奇的逻辑,隔夜水不能喝。‘那妈妈早上烧好的水,八个小时以后到下午能喝吗?’‘能呀。’晚上那八个小时是有毒吗?一晚上没碰,杯子产生一种毒素,叫‘孤毒’吗?”
郭庆丹,诨号“也So”,在粤语发音里,与“耶稣”同音。“耶稣是一个开拓者,我也想做一个脱口秀的开拓者。”中西结合的名字,直译过来是“也不过如此”的意思,“也So”说,这是他做人处事的原则。“就是不纠结,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不过如此。”
郭庆丹出生于贵州,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五百强企业当了几年工程师,曾被华为录用,后因脱口秀而放弃。
小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他成绩很好,是那种学习不费力,想学好就能学好的“别人家小孩”。但是他有很多自己的想法,经常喜欢跟老师“抬杠”。
大学毕业后,学理工科的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机械工程师,来到了经济发达的深圳,一年只回一次家。深圳的外来人口很多,不会说粤语,天然就会被归为另一个群体。
然而当年的孤独和漂泊,如今却被转化成了表演时的优势——说话带点广东口音,相貌长得像香港歌星李克勤,这些都成了“也So”的个人标签,受到粉丝喜爱。
在粤语地区,脱口秀叫做“栋笃笑”,这是香港脱口秀演员黄子华对英文Stand-up Comedy的翻译。“也So”最初接触到的脱口秀表演就是黄子华、许冠文的“栋笃笑”表演,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在台上说话可以引起这么多人“赤裸裸地对你表达喜爱”。
在身兼工程师和脱口秀艺人双重身份一年后,“也So”和朋友创立了国内最早的脱口秀俱乐部。虽然每次演出观众的反应都很热烈,但公司其实一直不赚钱,叫好不叫座的局面慢慢地打击了大家的热情。
碰壁后的“也So”到了一家培训机构教英语。“舞台变成了讲台,其实也挺开心的,但我没有放弃演出。”一场脱口秀演出往往只有几百块钱报酬,“开放麦”还不一定有钱,但只要有机会上台,他都会去。
在一个可以容纳几十名观众的场地内,一个人,一支麦克风,“新人”锻炼台风,“老人”打磨新段子。有时候,演员表演得汗流浃背,台下却鸦雀无声,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段子却可以引爆一屋子的笑声。
“段子写出来必须经过验证,笑点要打磨很多遍,不断地练习,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也So”写的段子大多数来源于生活中的所见所想。“以前我公司里有很多同事都是富二代,来上班只是‘体验生活’,有时候我都有种错觉,觉得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是来上班的。”生活中的感受变成了他脱口秀里的“影子”。
“我公司有一个香港富二代,得知有个软件叫饿了么。‘好便宜啊!’一口气点了8000块钱外卖。有一次跟爸爸吵架了,爸爸指着他鼻子说:‘臭小子,以后一个月就给你10万块看你怎么活!’”“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我爸有天突然一脚踢开我的房门,告诉我这些年都是为了考验我……”
台下一阵阵哄堂大笑。笑的人里,大多是从段子中搜索到了让人会心一笑的信号,信号接通——原来大家都是过来人,都有同样的共鸣。
观众的笑声是会让人上瘾的。从1个人快乐,变成10个人的快乐,观众又把这种快乐反馈给表演者,热热闹闹的,生活也不再孤单。
“到上海,向全职道路进发吧!”
“大家好,我是王傲!我是植物油!我们是,板蓝根!” 王傲和植物油是一对男女搭配的漫才组合。一高一矮的“最萌身高差”,两个笑得露出一整排牙齿的年轻人,阳光,活力,“中二”,是观众对他们的普遍印象。
植物油出生于山西的一个工薪家庭,在厦门上大学。王傲在福建的一个小农村长大,离厦门非常远。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同在厦门的一个喜剧俱乐部里讲单口相声,两个人都不好笑,于是组成了一个漫才组合。
漫才是一种日本相声。中国相声分捧哏和逗哏,漫才分吐槽役和装傻役,由两个演员组合演出,一人负责担任比较严肃的找茬角色吐槽,另一人负责滑稽的装傻角色耍笨,两人以极快的速度来讲笑话。
作为女孩子的植物油负责装傻,想尽办法来为难王傲。“我要去接我的女神了!”王傲做出开车的动作,下车,拉开车门。这时植物油旁白道:“女神坐上了王傲的共享单车。”“怎么会是共享单车?没看到我刚才拉开车门了吗?”“你刚才不是拉开了旁边的共享单车么?”……
“搞笑的逻辑就是预期违背,正常人做不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人做正常的事,都会让观众意想不到,并产生笑点。”漫才就像写作文,但这不是纪实作文,而是一篇幻想作文。只要观众接受了表演者的设定,就是成立的。
在“开放麦”的舞台上,植物油是为数不多的女孩子。而在台上活蹦乱跳的她,在台下是截然不同的人。“现实生活中她就是个哑巴。”王傲调侃他的队友。
植物油的大学专业是数学。“这是我妈给我选的,她觉得这个专业好就业,但我发现这个专业不好毕业。”上大学以后,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解数学题。作为妈妈眼中的乖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植物油似乎渐渐接受了这种被规划好的人生。而脱口秀,是她的另外一个世界。
“平时一桌朋友坐在一起,我很羡慕那个能成为话题中心的人,他可以轻松地说一些话逗笑大家。而我在台上逗笑观众,就类似于谈话中的这种高光时刻,它让我快乐。”
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她,如今说话却成了她的“本行”。在大学毕业以前,家里并不反对她发展自己的兴趣,但是毕业后就不知道了。“我可以为脱口秀放弃我的一部分生活,只要能活得下去就行。”
两人在厦门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一场演出。冷场,是脱口秀演员初次上台很难逃脱的魔咒,如今经过多次打磨,组合也有了拿得出手的段子。去年11月,在厦门一次“开放麦”上,他们的表演让观众笑疯了。“那天我突然觉得,原来我有这个才能。”王傲的目标很明确,他想做一个全职喜剧人。
一个月前,两人来上海参加一个全国的脱口秀新秀比赛。出发前,王傲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到上海,走向全职道路吧!”比赛中,这支活力四射的双人组合观众缘非常好,在11次观众投票中,有10次拿了第一,但最终却没有进入决赛,王傲到现在还无法理解这件事。
比赛结束,短暂的全职梦似乎刚开始就走到了尽头,在准备回家之际,有朋友找到他们,希望他们能留下来帮忙做视频编剧,他们还陆续接到了一些商演的邀约。“证明我们还是被看见了!”
靠演出能养活自己吗?“不能。”两人现在暂住在朋友家中,每周有两三次演出机会,他们都会非常珍惜,剧本改了又改。每次演出费400元,两个人一个月只能挣到1600元。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王傲爸爸都会说:“你开心就好。”“爸能不能给我打点钱?”“你开心就好……”从小,王傲就是被这么“散养”长大的。
在上海的每一天,王傲会写大量的稿子,经常写剧本到凌晨三点,除了漫才以外,他还会写一些轻喜剧。“我感觉来到上海以后写得特别快,我只有在去演出途中的交通工具上才会休息一下。”
这么拼命的原因,是因为来到上海之后机会太多了。王傲对作品的呈现效果要求很苛刻。“做单口的时候我可以接受冷场,但漫才不能,一次都不想,否则我会觉得对不起自己。”
艺术可以自我表达,也有人刻意让作品与自己拉开距离。“我唯一的标准就是好笑,怎么好笑怎么来,我可以把我的生活扒精光给你看。观众的笑声就是最好的反馈,比什么都重要。”
拿自己开涮,是脱口秀演员的一个基本素养。
台上讲段子的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生活的窘迫,但他们都用一种无厘头的方式化解了自己的苦闷。因为在表演之前,他们需要先消化、接受了那一部分的自己,才能把自己的遭遇加工成笑料。
一个月后,植物油就要回到厦门上学了。而王傲还想留在上海做喜剧。说到彼此的心愿,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开60分钟专场,从头到尾就我俩讲!”
而“也So”的愿望是未来脱口秀也能像相声一样被国内观众所接纳。“我是脱口秀演员,也是编剧,也是创业者,也是网红……但我家里人从来不清楚我在做什么。别的孩子做医生、做老师,大家都有概念,而我爸妈没法跟别人描述自己的孩子是做什么的。”
刘洪伟现在参加“开放麦”,更多是在倾听其他人的故事,为自己的创作积累灵感。他还利用空闲的时间学习了滑板、摩托车和滑雪。
幽默是一种武器,是他们跟这个世界和解的一种方式。在开放麦的舞台上,每个人都在追求有趣,每个人身上都有巨大的反差,也许再过一两年,这些人又将各奔前路,走上不同的生活轨迹。
栏目主编:徐敏 文字编辑:黄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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