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恁早啊?”
106国道和曙光路交叉路口,红绿灯附近,我停下运动自行车,等绿灯。
身旁,一位身穿黄马甲的妇女,停下脚踏三轮,弯下腰,去捡地下的塑料袋和饮料瓶。
时间,大概是早晨四点二十分左右。天色尚黑。天上的月亮,依然金黄而明亮。稀疏的星星,东一颗,西一颗,依然闪烁晶莹璀璨的光芒。路口的红绿灯光,依然十分明亮。
闪烁的红绿灯光,色彩斑斓,犹如从教堂彩色玻璃窗过滤的阳光,斑斑驳驳,洒在她模模糊糊的身影上,给她披覆一重圣洁、庄严、温和的朦胧柔光。
听到我的问话,她抬起头,伸出一只手,往东指指,“趁没人,把这一段打扫干净。”
她指的,就是曙光路最西端一段路,大概有500米左右。她负责这一段路的清洁工作。
其实,我和她从来没有交谈过,甚至,连相逢一笑都没有。今天早晨,我却心血来潮,主动与她打招呼。
我的心血来潮,是有原因的。
开口说话之前,我心里暗自嘀咕,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这样披星戴月,值当吗?
一千多块钱,是我们这里街道清洁工一个月的报酬。我这样想,是听人说过。
去年的一天,我和夫人去邮局办事,在门口,遇见一位本家,虽然年龄比我小,六十多岁了,但辈分高,是我的爷爷辈。他正抱着一把扫帚,“呼啦呼啦”扫地。
互相打过招呼之后,我夫人问他:“三爷,一个月给多少钱啊?”
“一千多!得一天三晌不能离岗。经常检查,不合格了,还得扣钱。”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微笑着,却笑得像丑橘,满脸苦涩的皱纹。
他的话,他苦涩的笑,都烙在了我脑子里。所以,一看见眼前这位女清洁工。“一千多块”四个字,像带着剧毒的蝮蛇突然吐出了舌头一样,在我脑子里窜出来。心酸,蓦然泛滥。心酸,化作“起恁早啊”四个字,脱口而出。
我的心酸,她是无缘知道的,所以,她若无其事,平静自然地回答了我的问话。又接着说了一句,“你也起咧(方言,与“的”相同)怪早啊。”
我回答她,“我骑车遛遛,锻炼锻炼。”
我们都是早行人,却有本质区别。
我每月领着几千块钱的养老金,衣食无忧。早早起床出门,是为了强身健体,多活几年,也快乐心情。多活几年,就多领几年养老金。顺便,兜兜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赏赏田园风光,瞧瞧花草树木,看看大河奔流,赏心悦目。
她呢,早早起床出门,是为了干打扫卫生的活儿,干了活儿,干好活儿,才能领到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报酬。没有这一千多块钱,她的生活,也许就难以为继。
她这么辛苦,心酸吗?快乐吗?从她从容自然的言语里,我听不出来。可是,因为她而酸楚的心情,油然而生。
不能不说,她是个勤于职守的清洁工,是我亲眼目睹过的非常合格的清洁工。
从早晨,到傍晚,只要路过这一段路,十之八九,我都会看到她的身影。不是在扫地,就是捡拾垃圾,或者,在路旁的五六个垃圾桶旁边忙活着。最起码,站着,或坐着,却扬着脸,目视周围,像一个保持高度警觉的警卫战士,一旦发现情况,马上出警。
每次去倒垃圾,我都会发现,她所管理的那五六个垃圾桶,比小县城里其它地方的垃圾桶干净许多。有一次,我还看见,她拿着抹布,上上下下,认真仔细地擦垃圾桶。垃圾桶周围的地下,很少见垃圾。别的地方,垃圾桶肮脏不堪,周围垃圾遍地,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况,非常诧异。后来,见多了,司空见惯了。司空见惯之余,对她的恪尽职守,由衷敬佩。
此刻,从她回答我的语言里,我既判断不出苦恼,也判断不出快乐。也许,在她心里,靠劳动挣钱,才能养活自己,才能贴补家人。劳动,就少不了辛苦。辛苦劳累,是应当应分。不怕辛苦劳累,才对得起那一份儿钱。她就在辛苦劳累里,安静、随和、坦然地度过每一天。在辛苦劳累里,一切随缘。也许,我所说的苦恼和快乐,都与她无关。
其实,有时候,她会招人烦。
我家院子里,大门外,种着花草树木。花草树木,都得修剪。修剪下来的枝叶,都得处理掉。有一次,下午五点多钟,我拉着自家的垃圾板车要走,板车里,有我刚刚剪下的一些枝叶,我想把它们倒到大路边的公共垃圾桶里。夫人马上阻止我。“别去,那个老婆儿还在呢,她看见,肯定不让倒,不到六点多,她肯定不走。”
夫人说的“老婆儿”,就是她。夫人曾经对我讲过她亲眼目睹的事。
一次,她去倒垃圾,看见一个男人,将一大堆建筑垃圾丢进垃圾桶。刚倒进去,那“老婆儿”走过来,不急不躁,跟他讲道理。讲得那男人实在不好意思,只好把倒进去的建筑垃圾重新弄出来,带走。
那个男人,肯定烦她。
还有一次,邻居老赵拉着一大堆修剪下来的枝叶去倒。不一会儿,又拉着回来了。我夫人问他,他摇摇头,笑着说,“那老婆儿死活不让倒。”
老赵无奈,只好在我们大门前的土岗上挖了个深坑,铲吧铲吧,埋掉了。
老赵,也肯定烦她。
这老太婆,太较真了吧?听了夫人的话,我摇摇头。
夫人说话的时候,是烦她。我摇头,也是烦她。
摇过头,冷静一想,那老太婆做得也没错,公用垃圾桶,本来就是承装家庭生活垃圾的,如果什么都倒进去,怎 么装得进去?再说了,到了垃圾处理站,这样的垃圾更难处理啊。
从那以后,凡是有了修剪下来的枝叶,我和夫人总是自己处理,不再往公共垃圾桶里倒。
其实,虽然经常看见她的身影,我却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她也许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这个人。这一次,我却实在憋不住,主动与她搭讪。
绿灯亮了,我赶紧骑上车,骑过交叉路口,一直往西骑行。骑不远,又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则消息。
最近,山东省又公布了2003年最低工资标准,分为2100元,1900元,1700元。这三个标准,是根据不同地区的经济情况确定的。在整个山东省,我们这里的经济条件,应该是最差的,最低工资标准应该就是1700元。这又一次证明了,“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这是大政方针,我无权干涉。但是,1700元,对富人来说,只能买一瓶好酒消费。对那位老女清洁工来说,就是维持一个月吃喝穿用的主要经济来源。两者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路越骑越远,天色越来越亮,路旁的庄稼和树木也越来越显露出碧绿的本色。朝阳出来了。朝阳出来红彤彤,红彤彤的朝阳照耀大地,会照耀到我身上,也会照耀到她身上。
我一边骑车,一边暗暗祈祷:但愿,下一年,她的工资,能涨一些。
敲完以上文字,我骑车去街上拿了一份快递,回来的路上,天上乌云滚滚。从东北西三面包抄过来。回到家,看见家里板车上的两个垃圾桶堆得老高,怕被雨淋,赶紧拉着去大路边的公共垃圾桶。
走到垃圾桶旁边,可巧,那位女清洁工也在。
她身材低矮,头发白了,满脸皱纹,看相貌,年龄不小,最起码,得跟我相近。我已近古稀,她也一定徘徊在古稀附近。
这次,她主动对着我笑,与我打招呼。
第一次,大白天,近距离,看见她的微笑。她的微笑,似乎昭告我,她心里确实没有被无谓的烦恼压抑,更多的,是面对艰涩生活的从容和坦然。
她对我说,附近一家人丢了孩子,又找到了。
聊完这个话题,我问她:“一天三晌,守在这,多少钱啊?”
“一千一!”
一千一,比最低工资标准还少六百,我的天啊!
天气依然闷热。我和她说话期间,前胸后背,一直往下淌汗,脸上,也不停滴汗珠。她呢,浑身湿透了,手拿一条毛巾,不停擦脸上的汗。脸庞,晒得通红。
我说,“你找个荫凉,歇歇啊。”
她却笑着说,“歇啥?这就是我的活儿。”
看起来,她认定了,她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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