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巴老在寓所院中与曹禺散步
偶然打开1998年记事本,见11月6日记载着:……晚上,巴老在病房看电视,小林问:多年前,《于无声处》赴京演出,你让宗福先给曹禺带过信,我怎不知道?巴老说,信是由彭新琪转交的……
听后,我当时注意力没放在这封信上,认为巴老的信在他的全集里早晚能看到,而对话剧《于无声处》的关注度更强烈些。所以,《支部生活》的编辑臧利春找我一同听宗福先谈《于无声处》时,我很快就答应了。访谈中,我对话剧《于无声处》的意义有了更深的认识。
1976年4月6日,宗福先在上海热处理厂当工人时,有一个朋友路过上海,从他口中得知那几天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发生了几百万人悼念周总理的事件。他也参加了,并直呼其名大骂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听得宗福先心跳加速。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激动,觉得悼念周总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往,宗福先心中充满疑虑却对谁都不敢说,现在他感到并不孤单,并明白了一个真理:人民是不会永远保持沉默的。
打那时起,他开始搜集资料,酝酿构思。直到1978年5月动笔,用了三个星期,写出了五万字的初稿。同年初秋,宗福先到巨鹿路675号参加复刊不久的《上海文学》杂志社举办的文学青年学习班。老编辑彭新琪问他:“你最近在写什么?”宗福先说,写了一个话剧剧本《于无声处》,快要上演了。她听后说:“到时候我去看。”同年9月,话剧在市工人文化宫小剧场公演。彭新琪看这部戏时,社会上还没引起轰动,但她看后很激动,回编辑部后向同事推介。同时,该剧也吸引了吴强、黄佐临、茹志鹃、袁雪芬、朱端钧、邵滨生及专程从外地赶来看戏的田华、徐晓钟等文艺界前辈。后来,越演越火。10月12日,《文汇报》为此发表了题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长篇通讯。接着又破天荒分三次在《文汇报》上全文连载了剧本。这下“捅”破了天,引起了中央高层领导对这部话剧的关注。
我在《巴金全集》“日记卷”中看到巴老在当年的日记中记载着:“1978年10月29日下午,读《于无声处》前三幕,觉得好。”(《巴金全集》第二十六卷290页)11月1日:“看电视(《于无声处》后二幕)。”(《巴金全集》第二十六卷291页)7日晚:“看电视节目(《于无声处》全部)。”(《巴金全集》第二十六卷292页)
我在“日记卷”中还看到了:“11月6日,下午彭新琪来,要我写信介绍宗福先去看曹禺。”(《巴金全集》第二十六卷292页)这下引起了我的重视。巴老写此信时“天安门事件”尚未得到平反,十一届三中全会也没召开,“两个凡是”没被彻底否定……我虽读到了巴老为这部话剧叫好的日记,但还是好奇,在当时乍暖还寒的背景下,他在信里是怎样把素昧平生的青年作者宗福先介绍给曹禺的。便立马取出《巴金全集》“书信卷”翻阅查找,结果此信未被收入。后又在网上和有关书刊资料上找,也无功而返。这封信成了我心上的一个结。
2020年5月10日,我找宗福先有事请教。两人在电话里正谈论着宗福先探访巴老时说到香港回归前由他等编剧的电影《鸦片战争》受到巴老关注的话题,我脑子突然来了个“急转弯”,问起巴老给曹禺的那封信。宗福先似用写剧本的思路和语言不徐不疾地向我叙述起来:1978年11月上旬,《于无声处》剧组接到去北京为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准备的中央工作会议演出的任务后,彭新琪把宗福先叫到《上海文学》编辑部,给他一封信,宗福先展开一看,惊呆了,竟然是巴老介绍他去见曹禺的信!
宗福先喜爱读曹禺和易卜生的作品,对他创作《于无声处》起到了帮助作用。由此,去京前,在彭新琪面前流露过拜见曹禺先生的想法。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一次,彭新琪看望巴老时,说起《于无声处》作者宗福先的愿望。巴老听后说:“好嘛,我替他写封信。”也许好事来得太突然了,宗福先一时激动,忘了把信抄下来。多年后,他为找此信还托过曹禺夫人李玉茹,她说信已经找不到了。宗福先只留下了巴老的原信是用毛笔书写这么丁点印象。
我正觉得“疑无路”时,他话锋一转,说他现在保存着一份巴老用钢笔抄写的底稿。我听了很兴奋,把自己寻觅这封信“踪迹”的经过告诉了宗福先。不一会,在我的微信上见到了多年遍找无着的信的内容:
家宝:
介绍宗福先同志来看你。他是《于无声处》的作者,这个戏你一定要看看。如果你还有时间,希望你同他谈谈。他喜欢你的作品,看来他对你的作品还下过功夫。你同他谈谈,对他也会有帮助。
祝
好
巴金
十一月六日
这正是得来不费工夫。原来,在2012年成立“巴金故居”纪念馆前夕,小林整理巴老的遗稿时发现了这封信,后赠与宗福先作纪念。
1978年11月14日,《于无声处》剧组到北京的当晚,曹禺就邀宗福先到寓所做客。宗福先随之把信交给了曹禺,一老一少促膝长谈至深夜。经过两度与宗福先交谈,曹禺写信回复巴老:
老巴:
……你写给我介绍宗福先同志的信已收到,我已见到宗同志,和他谈了话。下星期中(未离京前)还要和他再谈一次。这位作者十分谦逊,而且平易可亲,写作前途未可限量……
家宝
78.11.25
曹禺先生为免受记者采访干扰,能晤谈尽兴,在第二次会面时选了环境幽静的国际俱乐部作谈话场地,又邀请了中国文联党组副*、戏剧理论家赵寻参加。三人围绕着《于无声处》这部话剧演出后引发的轰动效应,并结合戏剧艺术的发展前景进行深入广泛的探讨,足足聊了三个多小时……
《于无声处》在京的演出大获成功,又恰逢“天安门事件”平反,顺应了全剧的最后一句台词:“人们不会永远沉默!”同时,因巴老的热情牵线,促成了一个工人业余作者与戏剧泰斗连续的对话和交流,在我眼里宗福先真是“有福在先”之人啊。
2021年11月
作者:陆正伟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