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吴郡志》书影
四年后,也就是1171年,范成大知静江府回乡待阙时,途经吴兴(今湖州),碧波浩渺的太湖水让他再次想起了此次纵游山水的美好时光:
罨画溪山,行欲遍风蒲还举。天渐远水云初静,柁楼人语。月色波光看不定,玉虹横卧金鳞舞。算五湖今夜只扁舟,追千古。
怀往事,渔樵侣。曾共醉,松江渚。只今年依旧,一杯沧浦。宇宙此身元是客,不须怅望家何许。但中秋时节好溪山,皆吾土。
别有意味的是,此处的溪山让人不禁联想到苏轼寓居宜兴时写下的“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在我看来,他们对溪山的心意,是息息相通的。
范成大铜像
伍
在范成大的诗文里,有诸多跟中秋有关的句子,每一句都是一段故事,一段心境。他对中秋的抒写如此之多,恰好反衬出内心的敏感。以《中秋卧病呈同社》为例:
人间佳风月,浩浩满大千。
俗子不解爱,我乃知其天。
以此有尽姿,翫彼无穷妍。
受用能几何?北溟一杯然。
天公尚龃龉,不肯畀其全。
卧病窘诗料,坐贫羞酒钱。
琼楼与金阙,想像屋角边。
如闻真率社,胜游若登仙。
四者自难并,造物岂我偏。
此诗写于范成大在昆山荐严寺苦读时期,当时,他与马先觉等诗社诸友交往甚密,酬唱之作甚多。但是,范成大自幼一直多病,4岁时差点因病而逝,而诗中言及的这次中秋雅集,他就因病而缺席。因此,范成大既真诚坦率地写下了这份小遗憾,还对命运的不公发出质疑,而这也正是一个青年人对人生的迷茫。
再比如,无月中秋,也是范成大笔下的一个重要意象。他有一首七绝《中秋无月》:扑地痴云欲万重,家家帘幙护房栊。世间第一无情物,谁似中秋雨与风。看得出,这是一个内心痛苦的中秋,到底是因无月而痛苦呢,还是因风与雨而痛苦呢,不得而知,但是,他的“世间第一无情物”的感喟,却有石破天惊之感。他在另一首《中秋无月复次韵》里同样感叹:
屋山从卷杜陵茅,门径慵芟仲蔚蒿。
澹澹白虹风晕壮,纷纷苍狗雨云高。
凌空累箸仙无术,半夜撞钟句谩豪。
枵腹题诗将底用?真成兔角与龟毛。
淳熙八年(1181),隐居在石湖之畔的范成大被再次起用,任建康(今南京)知府。任上,范成大赈济灾民,减徭役,爱护百姓,政声显赫。这一年的中秋,他就是在秦淮河边度过的,还写了一首《中秋清晖阁静坐,因思前二年石湖、四明赏月》:
前年银界接天迷,去岁金盘涌海低。
漂泊相逢重一笑,秦淮东畔女墙西。
显然,此时的范成大已经变成一个爱回忆的老人了,如诗题所言,身在秦淮边上,心却在石湖之畔——也许,只有故乡的月才能给他内心的慰藉。而他回忆的也正是两年前泛舟石湖的旧事。淳熙五年(1178)六月,官拜参知政事刚两个月的范成大遭前御史弹劾,引咎归吴,直到淳熙七年一直赋闲在家。他在家乡度过的中秋,正如《中秋泛石湖记》所记录的,快乐逍遥,无法忘怀:
淳熙己亥中秋,至先、至能自越来溪下石湖,纵舟所如,忘路远近,约略在洞庭、垂虹之间。天容水镜,光烂一色。四维上下,与月无际。风露温美,如春始和,醉梦飘然,不知夜如何其。惟有东方大星,欲度蓬背,自后不复记忆。坐客或有能赋之者,张子震、马伊、郑公玉、章舜元,客也。
家人旧友,欢聚一堂,从容觞咏,幽游湖间,这样的中秋之夜,既契合范成大的诗人身份,也契合他归隐湖山的梦想。然而,对于官海沉浮游历四方的范成大来说,中秋节的那轮明月,多半时间悬挂在异乡的夜空。这样的人生际遇,让他对中秋有了别样的体味。好在,他于异乡的天空下活出了自己,成为南宋王朝“达于政体”的名臣,成为彪炳诗坛的田园诗人。
是啊,范成大就是南宋诗坛里最亮的那一轮明月。
石湖新貌。贾立昱 摄
补白:寻找范成大
■ 叶梓
在我并不多的几千册藏书里,有一本极不起眼的诗集:《范成大诗选》,周汝昌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1月北京第2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之一种。书的扉页上,我用稚嫩的笔迹写下这些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玉国存阅。
邮于1989年4月7日。
1989年,我还是一个13岁的青涩男孩,刚刚迷上文学,读六年级,在《甘肃农民报》上发表过一首仅有五行的短诗。那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手头有本新书,会在上面大言不惭地写一句话,比如“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比如“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时光漫漶,当时我在那个名叫杨家岘的小山村,是从哪里邮购到这本售价仅为一块一的书呢,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最让我好奇和不解的是,为什么没有邮购一本李白、杜甫或者与范成大同时代、比他更著名的陆游的诗集呢?为什么偏偏是范成大?
这一切,都无从解释;这一切,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或许,答案就在风中飘荡。更有意味的是,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本已经发黄的竖排繁体的诗集,我硬是从甘肃天水带到了浙江杭州,复从钱江南岸带到了苏州的寓所——我现在寓居的地方,离石湖不远。
石湖,是太湖的支脉。而自号石湖居士的南宋诗人范成大,为官一生,游历四方,晚年就回到家乡的石湖边,筑堂造房,写诗作文,赏梅酬唱,度过了人生中最华美的一段时光。有一次,我在秋风轻拂的石湖边散步,经过范堤时,决定认真读一读范成大。未曾料到,初读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彼时,我正在为了所谓的职称庸俗地进行一项关于洞庭商帮的研究,但我还是果断地选择放弃,一心扑在范成大的著作上。
《范石湖诗集注》书影
经过两三年的持续阅读,我对这位南宋诗人的生平和创作有了全面系统的认知。其实,他是一个被遮蔽的诗人,虽然也是“中兴四大家”之一,但名气似乎不及杨万里和陆游。事实上,他的大型组诗《四时田园杂兴》以独特的风格雄立于古代诗坛,就连钱锺书在编选《宋诗选注》时,也夸赞其为“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考究他三十余年的官员经历,也是政绩斐然。无论是不辱使命的出使金国之行,还是在丽水、宁波、桂林、成都、南京等地为官一任,都能在兴修水利、发展文化、安抚灾民等方面做出卓越的成绩。
这几年,每每阅读他,我都会冒出一个想法,就是沿着他当年的为官之路重走一趟,像《吴船录》那样纵游山水、考察风土。然而,终究是人过中年俗事缠身,这样的行走哪能是说走就能走的呢。但是,我已经给两年后的自己设计出了一条考察路线,就是从苏州到桂林,再从桂林到成都,然后复从成都到苏州。这条三城环绕的闭环线路,是范成大人生履历中极其重要的几年,《骖鸾录》《桂海虞衡志》《吴船录》均写于此。
我以为,倘若成行,这样的寻找更是对一个伟大人物的遥遥致敬。(责任编辑: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