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实习生 何沛芸
63岁的张桂梅穿黑布衣,胸前戴着一枚红色的党徽,守在学校门口、食堂、宿舍。她用小喇叭催促学生:“姑娘们,快一点,跑快点……”
张桂梅拿着她的小喇叭在操场。
时间退回24年前,年轻的张桂梅穿紫色的皮鞋、蓝色的裤子、火红的上衣,经常进舞厅跳舞。这种生活在丈夫过世后“戛然而止”。1996年,张桂梅39岁,历经丧偶之痛的她,独自一人从云南大理喜洲到金沙江畔的丽江华坪县工作。
在这里,她深刻体会到贫困与落后:山里的女孩,前一天还在读书,后一天就嫁人了;有的父母离异后,双方都不要女儿;有父母让女儿辍学打工,供弟弟读书……她希望办一所女子高中,阻断贫穷的代际传播。
2008年,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简称华坪女高)建立,张桂梅任校长,它是全国第一所全免费的公办女子高中。当年秋天,尘土飞杨的校园迎来了第一届学生,95个大山女孩噼里啪啦地跑了进来。
一晃12年过去了,华坪女高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2020年,159名学生参加高考,理科最高651分,文科最高619分。本科上线率达94.3%。至此,这所学校把近1800名大山女孩送进了大学校园。
从喜洲到华坪县
1957年6月,张桂梅在黑龙江省牡丹江边出生,她的母亲那时48岁了。
张桂梅印象中,母亲是小脚,常年瘫痪在床,一脸的麻子,只看得清两只眼睛。父亲脾气暴躁,是村里的主事,谁家有事都找他,但后来他不愿意干了。
张桂梅那时还未到学龄,听见父亲说,“不干了,怎么样都不干了”。她突然*一句嘴:“你不干算了,长大了我干。”满屋子人笑歪了,说要等着她长大。
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他们都很惧怕父母。张桂梅记得,有一次,她顶了一句嘴,一个晚上没敢回家。那时候,哥哥是哈尔滨跑莫斯科的列车员,经常戴大高帽,穿大皮鞋,但做错了事,照样跪在父母面前认错。
上小学后,每到清明节前夕,张桂梅约上小伙伴到山上采花,编织成花环。第二天,她们穿上白衣白鞋,系上红领巾,到八女投江的地方献花环。那个火热的年代,张桂梅在宣传队里主演江姐,喜欢唱《红梅赞》、《东方红》等。
1975年,张桂梅18岁,跟着姐姐南下云南支援边疆建设。彼时,母亲已经过世。她到大理喜洲后,很长时间不适应,直到认识了后来的丈夫。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丈夫在学校当老师,她在另一家单位上班。张桂梅记得结婚当天,她在学校跟两个小姑娘玩,结果,迎亲的队伍落下了她。他们再次来接她时,张桂梅生气了,让他们直接把新郎送回来。那天,他们有五对新人集体结婚,张桂梅去得最晚。她们都穿着平常的衣服、裤子,工会买了一些喜糖,领导说了一番祝福语,新人代表发了言。她如今回想起来,这种有时代烙印的婚礼非常有意思。
不久,丈夫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上研究生。张桂梅也不甘落后,考入丽江师范学院。毕业后,两人进入同一所学校教书。
张桂梅说,丈夫是校长,每月工资六七百块,偶尔还会去外面上课,一节课30块钱。她那时花钱大手大脚,每天下馆子吃饭,喜欢去繁华的三月街玩,也经常进舞厅跳舞。有一次,她请假去成都玩,一个人把一家部队招待所包了下来。
潇洒快乐的日子在丈夫生病过世后戛然而止。因为结婚晚,加上两人忙于学习、工作,婚后一直没有要孩子。丈夫离世,她深感孤独,每天浑浑噩噩,对任何事提不起兴趣。
1996年,张桂梅离开大理喜洲,来到了华坪县。一开始,她在华坪中心学校任教,很快又调入华坪民族中学(简称华坪民中)。她去家访,发现很多家庭重男轻女,不重视女孩的教育问题。
第二年春天,张桂梅带着四个毕业班,同时查出了患子宫肌瘤。很快,县里知道了她的情况,为她发起了捐款,教育局用唯一一台车送她去医院。张桂梅的记忆里,学生摘了野核桃送给她,说吃了对身体好;有人走几个小时路,为了把省下来的路费钱捐给她;有人把本来给孩子买衣服的钱捐给她;还有的借钱捐给她……
自此之后,张桂梅对华坪县的情感便生下了根。
华坪县城,被大山围绕。
“我有一个梦想”
2001年,张桂梅在华坪民中任教,兼任县儿童福利院“儿童之家”院长。福利院收了36个孩子,最小的2岁,最大的12岁。张桂梅成为了他们的“妈妈”,为保证他们的吃穿行住,四处奔波。
她利用寒暑假到处筹集资金,有人可怜她,给她一点钱。很多人认为她是骗子,驱赶她,甚至放狗咬她,撕破了她的裤腿。她也不泄气,累了就在路边歇会儿,渴了就讨一口水喝。但几年下来,她只筹到一两万块钱。
每个傍晚,张桂梅会从学校回到“儿童之家”,看看孤儿院的孩子们。
那几年,张桂梅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师德标兵,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状。
与此同时,她慢慢发现,福利院孤儿们的不幸大多与母亲遭受的苦难有关——有*死家暴丈夫而获刑的母亲;有因为重男轻女陋习导致分娩死亡的母亲;有与丈夫感情不和离家出走的母亲。
她产生了办免费女高的想法。时任县教育局副局长杨文华记得,2004年9月,他陪同张桂梅去北京录制央视教育频道的节目。在路上,张桂梅跟他提起想办免费女子高中,杨文华当场提出了反对,“什么年代了,你还建女高?”
杨文华劝张桂梅,建女子高中需要不少资金投入,比如至少需要生物、物理、化学三个实验室。
张桂梅当时心里盘算:两万建一个实验室,五六十万建一所免费高中。
“她太天真了,五六十万建一个实验室都不够。”杨文华说。即便如此,他们从北京回来后,华坪县政府还是对此组织了讨论,但无人支持张桂梅。
2007年,张桂梅成为党的十七大代表。去北京前夕,华坪县委见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给了她几千块钱,让她去买一套新衣服。张桂梅舍不得花钱买衣服,她把这笔钱攒下来,打算用在孩子身上。
她上北京时就穿着平常的衣服,有记者把她叫到一边,让她摸一摸自己的裤子,她才发现,裤子上破了两个洞。那一夜,记者跟她聊到深夜,谈论她关于创办免费女高的梦想。
第二年初,张桂梅到北京录制节目,碰巧在哈尔滨的哥哥生病了,打电话来说想见她。张桂梅想着,等录制完节目再回去看哥哥。却没想到,哥哥很快过世,她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久,张桂梅的访谈报道《我有一个梦想》广泛传播,引起了各级领导的重视。那时候,华坪县有两所高中,一所公办高中,一所民办高中。2008年4月,华坪第三所高中——丽江华坪女子高中(简称华坪女高)正式建校,云南省、丽江市、华坪县政府先后投入了近6000万元。
这年,杨文华任华坪县教育局局长,他记得女高建设初期遇到各种问题,张桂梅很操心。教室开裂了,学校的维修等,她都第一时间赶到。
华坪电视台记者王秀丽说,有一天,张桂梅突然打电话给她,一边哭一边问:“你在哪里?我都要死了,你还不来看我?”她立即从镇上赶去福利院,张桂梅哭了一个下午,她陪着哭了一个下午。
后来,杨文华告诉张桂梅:“你集中精力抓教育教学,其他的我们去管。”
当年秋天,95个女孩报名华坪女高,除个别上了高中分数线外,其他都在分数线以下,她们全部来自大山。
2008年9月1日,华坪女高正式开学了。周云丽是首批入学的学生,在她印象中,开学那天下着小雨,教室楼外一片凌乱,学校还在紧张建设中。张桂梅守在门口,看着女学生们三五成群,拖拖拉拉地走动,生气地说:“你们做事情太慢,高中不是这样读的。”
投奔女校的人
周云丽1岁时,母亲就过世了,她和姐姐周云翠由父亲拉扯大。
父亲有残疾,经常早出晚归,家里的收入主要靠他种西瓜、芒果,养猪,以及帮别人除草。一家人生活拮据,在居住的那间土木结构的老屋子里,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彩电。
大约七八岁起,姐妹俩开始做家务,后来又帮忙干农活,去集镇上卖菜。
因为家里没有儿子,又是单亲家庭,他们家在村里没少受人欺负。父亲希望她们能走出大山,砸锅卖铁也要供她们读书。2007年,姐妹俩同时初中毕业。家里没有钱,父亲到处筹钱,很是忧愁。周云丽眼见父亲站在猪圈门口、院坝边上、关毛驴的地方,一根烟接着一根抽,一语不发。
中考前夕,周云丽听初中班主任说,隔壁在建一所免费女子高中,由华坪民中的一位教师过去管理。那里不用交学费,只要花一些生活费,那时候,一般高中每学期一千多元学费,另外还有学杂、住宿费等。周云丽听后兴奋地跑去看,一栋崭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
后来,姐妹俩都报了华坪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