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这个名词,起源很古。《吕氏春秋·求人篇》说夏禹的“功绩铭于金石”。高诱注曰:“金,钟鼎也;石,丰碑也。”可知金石是古人铭刻功绩的素材。钟和鼎是古代青铜器中体积最大的,可以铸刻较长篇的铭文,因此就用“钟鼎”来代表一切青铜器。但这个名词现在不用了,一般已改称为彝器。钟鼎上篆刻的文字,其内容大多是记述功绩的,字体都是小篆以前的大篆,或称籀书。这种文字,从前称为钟鼎文,现在称为金文。
秦以前,还没有刻字纪功的碑石,夏禹的功绩纪录在碑石上,我们还没有发现实物。有一个岣嵝铭,据说是夏禹治水时的刻石,这是后人伪托。在现今已发现的彝器中,也还未见颂扬夏禹功绩的铭文。可知《吕氏春秋》这句话,不很可信。有铭刻的彝器,始见于商代晚期,所刻的还只是简单的造器者名字。记述功绩的铭文,在周代的彝器上才逐渐出现。到战国末年,彝器的铸造衰退了,因而也不再有彝铭。
代替金文而兴起的是石刻文。我们现在还保存着的“石鼓文”,是秦国初期的刻石。以后,秦始皇在泰山、峄山等四山刻石,是最早的碑版。从汉代直到清代,二千年间,我们有了大量的石刻,它的内容不但记述政治人物的功绩,还有许多历史和社会史料。
研究金石文字的这门学科,其主要任务是:(一)古代语言文字的研究。(二)历史的研究。这门学科,称为“金石学”。宋代的欧阳修,应该被归功为金石学的创始人。
近来有人认为金石学这个名词太旧,又因为过去的金石学者所用的研究方法不科学,不现代化,于是主张改称为“文物学”或“考古学”。对于这一意见,我们有必要把这三个名词的概念弄弄清楚。
我国现在有两个刊物: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了一个《考古》双月刊,文物出版社主办了一个《文物》月刊。这两个刊物名称不同而内容则差不多,因而有人怀疑这两个名词的涵义没有什么不同:考古的对象是文物,文物的研究就是考古。我以为,这个观念是混淆了。
《考古》的英译名是Archaeology,这是国际通用的名词,义为考古学。这门学科的研究对象是史前文化,包括人类学、民族学、原始社会学等,主要是探讨史前时期的情况。金石文字,商周史迹之类,严格地说,已不在考古学范围之内。《文物》的英译名是Cultural Relics(文化遗物)。这个名词的涵义,较“金石”为广。一切古器物,不论有无铭刻文字,都是研究的对象。金石固不能代表文物,文物也不全是金石。
我不赞同以“文物学”或“考古学”来代替“金石学”,因为这三者的概念各不相同。金石刻文字,外国人称为Inscription,这个字,相当于我们的“款识”。不过款识是专指铜器铭文,不包括石刻文字的。“款识学”这个名词已由清代的徐同柏提出来了,我们如果扩大其涵义,则“金石学”不妨改称为“款识学”。但在英语辞典中,我还没有看到Inscriptology这样的字,不知道它已成为“学”没有。
作者附记:
金石文物之学,从欧阳修到岑仲勉,历代都有学者从事研究,在文学、史学或艺术学上作出贡献。解放以来,虽然文物工作者人数猛增,但这门科学却显得冷落。我读青年文物工作者的文章,似乎他们都不熟悉金石学的传统名词术语。有人还杜撰名词,非但不能继承传统,而且还使概念混乱。我为《文史知识》每期写《金石丛话》,自己定了两个目的任务:其一是想引起读者对金石文物的兴趣;其二是想对金石文物的许多传统名词作些介绍和说明,希望青年文物工作者正确沿用。
“丛话”各篇都提起许多金石文物的名称,有些是相承已久的定名,有些不是,故一概不用《》号。仅在初次讲到时用引号标明,以后再见时就不用了。
【岣嵝:山名,在中国湖南省。衡山七十二峰之一,亦用以代指衡山。
峄山:山名,在中国山东省邹县东南。亦称“邹山”。】
作者:施蛰存
编辑:李纯一
来源:《金石丛话》(中华书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