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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静夜思,在中国,在华语圈的影响力,大概可以占据c位了。
然而,恰恰因为耳熟能详,我们对这首诗,其实只是耳熟却并不了解。读这首诗就像是结婚七年的老公,拉着他媳妇的手,毫无感觉。既不新鲜,也不心动。
或者,有些人直接把这首诗看着是杯白开水,简单,普通,没有酸甜苦辣的滋味。
年轻的时候,静夜思就是这样被我读来读去,然后又这样教给小孩。可是,年龄渐长,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再读这首诗,才发现后面的意涵。以及各种时空交错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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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这第一句,好像很容易理解,其实现在很多人,都理解错了。主要就难在床字上面。
床,有很多解释。有解为井栏,有解为胡床,即马扎。有解为茶几。很少认为那是睡的床。除非像我小时候一样没文化。我小时候就是根据字面意思,理解为睡的床。
后来看了一些书,那些书中说是井栏。一度我也觉得是井栏,毕竟李白在《长干行》中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个床显然是井栏。睡的床绕不了,坐的胡床,放东西的几都太小。
只有绕井栏才有趣,也更有画面感。
也有学者认为这儿的床是几案,庄子《齐物论》中,那个南郭子綦就是在隐机而坐的时候,领悟到天籁之音的。李白也是醉酒后,于院中隐床而坐,醒后才恰好看见了月光。
为什么这诗中的床就不能是今天的床?
大概认为唐朝没有床,只有榻。有学者甚至举宋太祖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来说明宋人尚且睡榻,更别说唐人了。
床这字,繁体字写作牀,甲骨文则写为爿。甲骨文很多象形字如马呀象啊,乍一看不像。但你把字横着看,马上就恍然大悟了。爿也一样,横过来一看,就十分形象了。
只不过那时候人们睡的是席子,只有特殊的时候才设床。比如甲骨文的疒字,就是一个出汗的人躺在床上,表示疾病。大约在造字的那个时代,人们还是半穴居,本来房子就不高,摆一张床,就更没有空间了。因此,大约只有死人或临死的人,才会躺在床上。这个床也应该是户外,专门为死人或临死的撘建的。
所以床什么时候成为中国人的睡具,就成了一个迷。
汉以后,才有了榻。也有床,不过那时候床主要指坐具,不是睡具。
唐时人们睡榻,也睡床。李白自己就有好多诗句,一看就是睡觉的床。比如: 美人在时花满堂, 美人去后馀空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 至今三载有馀香。 (《赠远》)
今我不乐思岳阳, 身欲奋飞病在床。(《寄韩谏议注》)
唐朝可能有了区别于榻的床,也可能是床榻不分,胡乱叫的。
总之,李白在室内有床睡,有月光看。而且如果李白站在屋子外面写诗说:床前明月光。其实很奇怪,不管是井栏还马扎茶几,都应该是床上明月光才对。月光只会铺在床上,哪里会分出前后左右呢?
所以李白应该是在室内,只有在室内,透过窗户的一缕月光才能铺在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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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句,疑是地上霜。我看大多数的解释,把这句翻译为:好像地上铺的白霜。将疑是翻译为好像,当成比喻句。这也错的离谱。
《说文解字》说疑:惑也。我认为这个才是本诗中疑字的正确解释。甲骨文中的疑,是一个人柱着拐杖,站在大路上东张西望。柱拐杖的人,不应该当着老人,应该是长途跋涉的人。疑,就是一个迷路的旅行人的神态。疑的本义就是指迷惑,迷糊。
疑是地上霜,就是指一个人,刚刚睡醒,看见月光后的第一反应。睡意朦胧,看见月光,迷迷糊糊地以为是白霜铺在地上。
把疑是地上霜说成是比喻句,疑解成好像,根本原因就是对上一句的误读。以为是在室外,以为是清醒状态下的意识。
本诗头两句,本来的顺序应该:疑是地上霜,床前明月光。
半夜时分,一个孤独的旅人醒了,大约是冻醒的,所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一抹白色。以为那是寒霜,不只是因为皎洁,还因为寒气。说明正是天气转凉时节。忽然,清醒过来,哦,那不是霜,是洒落在床前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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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句,举头望明月。有人又说了,屋里举头怎么看见明月?很多人大概也是因为这句,才认为第一联中的床,不是今天睡的床。
这就太拘泥了,缺乏想像力。诗的思维本来都是跳跃的。就如同张九龄在那首《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首诗跟《静夜思》的前两句一样,也是次序颠倒的。把它理顺了,就能看出作者的行为及心路。这首诗真正的顺序是这样的: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独身在外,晚上有心事,思桂思月思秋香。吹灭蜡烛想睡觉,结果却看见满满月光。被月色勾引,披上衣服走到户外。这才看见海上生明月的宏大景象,才会发出天涯共此时的感概。
同样,李白也是受月色的感染,起床走到了屋外。只是诗中跳过了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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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句,低头思故乡。
由赏月而想到亲人,想到故乡。对一个旅人来说,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音信难通的年代,唯有月亮,同时照着相隔千里的人。相隔千里的人也共同拥有这片月光。
现代人读古诗,最大的缺点是难有共情。现代人生活在灯火辉煌的都市,谁还能了解月色的美妙及背后的意涵呢?而且还是寒意渐生的秋月。
因为月色想念故乡,因为寒意想念故乡。
什么是故乡?
现代人,大约也很难理解了。乡,繁体字写作郷。甲骨文,左边一个人,右边一个人,中间一个食盒。
众人在一起吃饭,就是乡。
农业文明下的社会,最大的盛事,就是一起吃饭。这里面,有亲情,有饮食,有礼仪。
人在他乡,想念故乡,故乡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光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亲人,还有一道道家乡的饭菜。不光是你的心灵在怀念,还有你的胃也在怀念。
故乡,对于古人来说,是遥远的怀念,是前进的动力,是活下去的希望,是母亲的怀抱,是游子的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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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读完全篇,才能体会到作者的孤单寂寞冷。
那是游子的孤独,那是仕途不顺的寂寞,那是时节变易的冷,那是有家不能回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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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怕折腾,文章最喜波澜。读书最忌反复。
当我写完以上六节文字,正要发到网上时,很不幸地读到了,静夜思的原文。当然也可能不是原文,但却是最接近李白的宋版原文: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当时初读,仿佛是被明清这帮改古文的渣男渣女们欺骗了感情。有种错付了青春的失落感。
一年以后又翻到了这篇文字。认真地对比了两个版本。
如果说明清版是初恋,那么宋版就是几十年后的重逢,相见不如怀念的重逢。
两版对照,蓦然有种渣男将女神变成媳妇后的破灭感。
原版太写实了,明清版改了两个明字,立马有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感。村姑摇身变作淩波微步的洛神女。
我很喜欢甲骨文中明字的构形。左边一个窗户,右边一轮月亮。不是太阳光,而是月亮的光,才是明的本义。
明字的构形,对乡村中出来的人而言,那是一幅画,一缕记忆,一份感情。现代城市中生长的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月色之明,以及这背后的情感。
五言小诗,最忌用字重复。而在静夜思中恰恰相反,连用两个明月,立马平添了无穷的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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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查了一下,居然发现,明,这个字在甲骨文中还有另外一个构形,就是一个日一个月的构形。取日出月落之意,表示天明,黎明的意思。这两种构形,大约在造字之初的时候,还是分得很清楚的,后来混了。
前些年,一些明星提议要恢复繁体字。说简体字割裂了传统文化。现在回头看看,就是恢复到甲骨文,很多文字的原始意思,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丢失了。
后人想从繁体字中寻找隐藏的文化内涵,大约都是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之类的曲解。真想通过文字去了解传统文化,大约还是要从了解文字的演化过程中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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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静夜思》,读了几十年,常常感觉到今是而昨非。人生很多事,何尝不是如此。不变的大约就是变化。苦恼由此,快乐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