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银发,带一副老花眼镜,笑起来和蔼可亲。这是江苏省人民医院(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高级专家组组长、血液内科教授敖忠芳给人的印象。
近日,敖忠芳因92岁高龄仍坚持在一线工作,每周主检600多份体检报告、参加一次高级专家门诊,引发网友点赞。此话题一度进入微博热搜榜。
江苏省人民医院资料显示,敖忠芳,主任医师,医院终身教授,高级专家组组长,从事医疗工作已经60多年,擅长血液系统各种疑难杂症诊治。
1月7日,敖忠芳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她出生于1928年,大学填报专业时,未获父母支持,但她坚持学医。她想用医学这一技之长,摆脱自己作为女性就业难的境地,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独立女性。
这些年,敖忠芳不断学习、总结、提高医疗技能,潜心研究、认真对待每一位患者。患者也给予她很多正面反馈,多年后仍然挂念、看望她。
能够解决病人的问题,对敖忠芳来说是很愉快的事情。敖忠芳称,退休后,感觉这么多年的医学知识用不上,实在太可惜,“小车不倒只管推,推不动就停下来。”
想成为一名独立女性,报考医学学习一技之长
澎湃新闻:您报考医学的经历是什么样的?
敖忠芳:1947年,我考上大学,1954年从南京医科大学毕业。报考医学院时,父母不同意,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父母不同意的原因有两点:一是那个年代学医时间长,需要学习7-8年,家里的负担会加重;二是当时学校对医学生的要求特别高,淘汰率也很高,如果学业不合格,大二就升不上去。当时哥哥跟我说,学医太难了,让我别报医学。我说,别人能读下去我就能读下去。后来,家人慢慢觉得学医可以治病救人,也开始支持我了。
澎湃新闻:为什么那么坚持学医?
敖忠芳: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四、五岁时,因眼睛外伤入院治疗。医院的环境很安静,医生们和蔼可亲,让我觉得很温暖,这在我心里埋下了学医的种子;二是我青年成长期间,看到很多女性在社会上是没有地位的,被看作“花瓶”,就业都很难,更别说自力更生、独立自强了。我想学医,有一技之长,这样我就能成为社会需要的人,就能成为一名独立女性。
澎湃新闻:毕业后在哪里做医生?选择做哪方面的医生?
敖忠芳:我是1954年2月毕业,正值建国初期,国家一穷二白,特别需要医务人员,所以我和同学在1953年已经进入医院实践了。那时我留在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内科(当时称: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内科在理论上要求更高些,我个人也比较喜欢。
澎湃新闻:您目前的工作有哪些?
敖忠芳:1994年我退休后,领导让我任医院专家组组长。后来领导让我协助“健康管理中心”的工作,做主检。医院的需要就是我的工作。我要根据体检报告筛查内科疾病,分析体检人存在哪些危险因素,做好受检者慢性病的防治工作,慢慢地我发现这个工作也挺有意思。
救活一个人就是救活一家人
澎湃新闻:刚进入医院工作时,您是什么心态?
敖忠芳: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120车急救车到患者家急救的情景。当时救护车铃响了,但是找不到出诊医生,我一心想着要抢救病人,就跳上车跟着去了。到病人家中发现病人便血,还出现了休克现象,我抓紧给病人输液,随后大家紧急将病人转移至医院抢救。因为我是第一次出诊,当时心里很慌张,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沉着,不能在病人和家属面前慌张,如果我慌张了,病人和家属就更紧张。
澎湃新闻:您是怎样胜任自己工作岗位?
敖忠芳:最初进入医院工作,发现很多书本上的内容用不到,我就开始边实践边学习,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遇到不同症状的病人,要搞清楚疾病的发病机理;同样的病在每个人身上,症状也可能不一样,这需要医生善于学习、思考、总结,逐渐积累成长。我每天都坚持看书,不仅看内科血液科的书,还看其他科的书,为的就是学习各分类的医学知识、了解医学的进步,不学习跟不上时代。
澎湃新闻:您什么时候进入血液科工作的?
敖忠芳:血液科是内科的分支之一,我大概是1962年左右进入血液科工作的。当时,血液科的课程都没有老师上,领导想让我挑起这个担子。我想我应该服从组织安排,医院的需要就是我的工作。于是,我开始进修学习,回来后我就把这个学科拿起来了。那时,我不仅要坐诊看病,还给学生上课。一开始我对血液科没有兴趣,但深入研究以后发现我很喜欢。我经常跟学生们讲,兴趣不是天生的,是可以培养出来的。钻进去研究,兴趣也就逐渐培养出来了。
澎湃新闻:从医这么多年,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很感动的事?
敖忠芳:有一件事,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很清楚。1990年,那时大家听到白血病都以为这是治不好的病,那时这方面的药物也很稀缺,有些医生也不想接待这类病人。有一位38岁的南京市民,当时被别的医院诊断为急性白血病,情况挺严重的。我参与了会诊,会诊结束后,他就自愿转到了我这里治疗。经过一段时间化疗,他顺利出院了。此后,他每年都给我写一封信。2000年以后,他在信中说我把他救活了,现在他儿子已经考上清华大学的研究生了,他的家庭很幸福。我看到信后,很感动,医生救活了一个人,就是救活了一个家庭。
有患者盯着我坐诊时来看病
澎湃新闻:您认为医生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患者?
敖忠芳:患者来看病,本来就很担心害怕,如果医生面无表情、十分冷谈,患者和家属就会更害怕,所以医生对患者态度一定要好。让患者坐下来讲身体症状,医生要仔细倾听,认真看病人带来的材料。我对病情下判断后,都会向病人详细解释,让他尽可能理解。有时候患者带的材料,我看半个小时都看不完,但是能坚持看完患者的材料,患者已经心存感激了。
医生治疗患者,除了医学治疗,还要给予患者生活上、精神上支持,治疗绝对不是光靠药物的,医生要关心患者。
澎湃新闻:您如何何看待医患矛盾?
敖忠芳:这些年医患矛盾突出,每一起医患矛盾都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医生来说,我认为要认真工作,取得患者的信任。不能得到患者信任,这个医生就是失败的。医生太忙时,工作要分轻重缓急。对待比较危险的病人,千万不能放松。凡是重症病人,我都安排一个医生专门负责,病人不能没人管呀。医生要坚守好“救死扶伤”的本职工作。
澎湃新闻:从病人身上得到过哪些反馈?
敖忠芳:我对病人态度好,病人就喜欢找我看病。我在高级专家门诊出诊时,有些病人经常是盯着我来的,专等到我出诊时来看病。我们都很熟悉了,我开玩笑称病人都成我们的病友了。这就说明病人信任我。有很多病人,已经治好多年,还没有忘记我。1989年,有一位江苏淮安怀有身孕的徐女士,当时别的医院诊断她得了白血病,称大人孩子都保不住。我诊断后发现她只是溶血性贫血。经治疗,徐女士顺利产下一名女婴。已经30多年了,她去年还带着女儿女婿来看我。
“我现在还能干得动,等到干不动了再说吧”
澎湃新闻:您在医院工作了多少年?
敖忠芳:从1953年到现在,我在院工作67年了。我很乐意退休后重返岗位,“天伦之乐”不是我的乐,工作才最快乐。
澎湃新闻:作为医生的获得感和满足感来自于哪里?
敖忠芳:我能够看好病,治好人,我就很有成就,感到快乐。对于我身边的人而言,我就是他们的咨询医生,他们都喜欢打电话来咨询身体健康问题,我也感到开心。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挺管用的人,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把问题解决掉,助人为乐嘛。
澎湃新闻:打算坚持工作到什么时候呢?
敖忠芳:我现在还能干得动,等到干不动了再说吧。能够解决病人的问题对我来说很愉快的事情。从医60多年,在临床医学方面摸爬滚打,退休后不把医学知识用上,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我认为一个人能工作,是件很幸福的事。对国家、社会、家庭有贡献,这个人才有价值。退休之后多做一点贡献,那就多一些价值。
以前条件太艰苦,现在国家的医疗事业飞速发展
澎湃新闻:您从医时,国家的医疗条件怎么样?
敖忠芳:那时候医疗条件很艰苦,资金、人才、设备、药物都严重匮乏。六七十年代,我想专注研究这方面,但那时太穷了,连最基本的CT机都买不起;白血病难治,我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想建一间层流室,但是没有资金,做不起来;我还想做干细胞移植的研究,都不了了之。我记得,那时候科室里很需要一台显微镜,但医院买不起。后来,医院被赠予一台,院长就把这台显微镜送给我所在的科室了,我欣喜若狂,把它当成宝贝。
那时药物也紧缺。我记得,有一个病人要服用“长春新碱”,这个药是杭州一个厂家生产的,但是我们医院没有。为了让病人买到药,我就写了一封介绍信,让病人家属拿着信到浙医大找一位主任,让这位主任托人去找厂家买这个药。现在,这个药是很普通的药,但那个时候,我们都把它当成宝。
澎湃新闻:现在我国的医疗事业有了哪些变化?
敖忠芳:我们这代人见证了中国医学飞速发展。现在医疗条件好得很,药物非常丰富、医疗技术也很先进,国家也培养了很多医学人才。这些变化都得益于国家经济发展、改革开放、科技进步、变得富强。
澎湃新闻:您家里还有人从医吗?
敖忠芳:我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受到我和他父亲(也是医生)的耳濡目染,在部队里从卫生员做起,后读博回国,现在也在江苏省人民医院工作,是一名呼吸科医生。另外,在美国的孙女也在哈佛大学麻省总医院工作,她研究的方向也是血液肿瘤偏向病理学方面,她很喜欢搞科研。
澎湃新闻:对年轻医学生有哪些建议?
敖忠芳:年轻人首先要学会传承,同时要创新。传承老一辈医生的医疗技术和精神追求,年轻医生必须要把基本功打好。现在医疗事业发展那么快,不创新就没办法继续向前走。不做好传承和创新,医学就无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