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镇
江南一隅,临云湖,有千年古镇,云溪镇。镇上有数百年老宅,当地人曾习惯称云宅。老宅正名上官府,县志载,明朝太祖年间,有都指挥使司、上护军龙虎将军上官云德,卸甲归田、告老还乡,斥万金,扩家建院,历十载,渐有左中右各五进大宅,共九十九间半。正门宅匾有上官云德亲题“云溪”,门前影壁供有洪武帝御笔“上官护国”。
此后,百年沧海,数世桑田。自上官云德后,子嗣繁昌、族业兴旺,渐成五支十六房。明清两朝,秉“盛世置地、乱世藏金”之习,上官府再建数进,至民国初年,终成半镇之势,百姓不再称云溪人,自喻上官人。
秦汉时,云溪镇因运河而兴,先置驿站,终日邮役不绝,官往宦至;后有码头,日起百舟扬帆、日落千船收缆。沿河拾阶而上,立石雕牌坊,题墨“鸡鸣三省”。民间有传,汉高祖刘邦南巡此地,见朝霞晚曦、阡陌纵横,村舍炊烟、鸡犬相闻,一派富足乐民之气,自诩帝王之志已成,赐名云溪。
牌坊左右,青石铺路、窄巷交错;两边酒肆茶铺,人声鼎沸、商贾往来,千百年来皆为江南重驿、运河名镇,至上官云德荣归故里,始建家宅宗祠。
上官云德并非云溪土籍,依宗氏族谱,祖上可至唐武周期,陕州名门。后为躲祸避乱,举家东迁,最后在云湖边落根,先是隐姓埋名,取单姓管,期冀护族于野。经数百年忍辱,族业再振,修谱复名,载始祖上官邑,后有族人撰颂上官昭容,渐以其后代誉名。
时月流逝、朝迭代更,至清末年间,上官一族,盛衰荣辱之间,不循“五世而迁”的古理旧说,终以别子嫡长为尊,遵云德立“百世上官”的遗训,以文治家、以武护家、以商富家、以医誉家、以艺怡家,始有“五门齐立”之名。
上官行文,翰香书墨、子经史集,授业解惑、著书立作,编《上官行文》,笔撰历史、注释春秋,终成一代大家;上官行武,佩剑别刀、矛戈斧弓,投石拔距、收徒传技,创“上官武派”,上马千里、执鞭江湖,终成一员名将;上官行利,重义轻财、取之有道,置地购屋、估金算银,立“上官商号”,门庭若市、日进斗金,终成一方鸿商;上官行药,悬壶济世、本草纲目,救死扶伤、医者仁心,写《上官云药》,师指扁鹊、弟意华佗,终成一门名医;上官行艺,琴棋书画、吟诗赋词,编曲修目、京昆越评,撰《上官小戏》,静性怡情、阳春白雪,终成一代名角。
民国初年,世道纷乱,军阀枭雄并起;国衰民弱,百姓度日如泥、微卑如蚁,齐鲁子弟独闯关东,陕山后生苦走西口,闽粤汉子海渡南洋,抛妻别子,以生命为代价,只为糊口饭,更为保全家族一脉。其中的路途艰险、人生传奇,多有族谱记载,以视后人,不忘祖辈护佑,积德聚财,并有家训留世,成就数代族人的守家之言、立业之本。
上官一族,百世不迁,自云德始,族中子弟,皆持“立世为身、立家为本”之训,数百年,任凭时事变迁、子嗣生亡。入世,可文可仕,金榜题名、殿试三元,官至中枢宰辅;可武可战,领兵沙场、武台点阅,将至护国军侯;出世,隐居山水,观天望云、品酒赏月,自诩“云溪居士”,聊意家承天下。
斗转星移、日落月起,弹指一挥,已是换了人间。只是,天道人事,真得不是某个人能够完全预知和绝对把控的,更不是列祖列宗能够以一部家训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训说到底,只是家族的血缘传承与伦理约束,顺天道者生,逆天道者亡。
上官千年一族,且不论唐周时是否因上官婉儿获罪被诛而举家南避,也不谈南宋年间上官云德因功荣归而兴族旺嗣,数百年间,风云坎坷,成者王败者寇,到了解放前后,上官五支的命运也因掌门人的选择不同而大相径庭,自此走到了“五世而迁”的历史轮回。
水乡如画
上官行文,淡泊名利,一世无争,终日守在宗祠旁的那一方三尺私塾里。早年间,教授那些族内和邻家的垂髫、总角,整天不是三字经,就是知乎者也,颇为自得;民国后,新学起,私塾没了束脩,老秀才也不抱怨,每日捧着本线装古籍,摇头晃脑的,就是一个老学究的模样,自娱自乐;解放后,政府把他安置在镇上的小学里看门护校,他倒心满意足,时常就在校门口拉着孩子给他们念四书五经,引来娃娃们的嘻笑;再后来,他的随遇而安让他幸运地躲过了那些年的是非坎坷,改革开放后,已耄耋之年的老学究被县文史馆聘为顾问,编史撰志,算是充分发挥了他满腹经纶的文才语学。
上官行武,性真气爽,江湖快意,不论春夏秋冬,早习晚坐,舞刀弄枪。清末民初,尚未成年的他先在私塾接受启蒙教育,束发时赴日本求学,期间遇一远房表亲,系同盟会成员,常向他提及清末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还有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看到表亲讲起清朝的腐败没落和民族被欺时的义愤填膺,说起“德和赛”还有家国重振前景时的澎湃激昂,上官行武也在耳濡目染中渐渐地接受了革命的思想,回国后便追随表亲,踏上了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为国家独立和民族振兴的征程。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上官行武二十岁出头就当上了北伐军的中校营长,作战英勇,屡立战功,得“云溪武家”之誉。或许是命运捉弄,亦或是自我选择,后来上官行武站到了国民党的那边,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起起伏伏二十余年,官至中将师长。国民党败退台湾时,上官行武犹豫不决、优柔寡断,随国民党去了台湾,他的固执和倔强很快就在政治斗争中受到排挤,被罢黜了军权,当了一个无权无势的顾问。数十年间,他隐居山林,不闻世事,只是日夜思念海峡对岸的故乡,梦想他日回归故里,落叶归根。
八十年代初,他在老友的帮助下,经香港回到阔别半个世纪的云溪,拜祭先祖列宗,最终不再犹豫,不再优柔,执意留在家乡。当地政府考虑到他在抗日战争中的表现和祖国统一的大局,遂了其心愿,在上官祖宅的边角腾出一个百十平方的小院住了下来,每日伺候伺候花草,摆弄摆弄鱼鸟,至此安度晚年。
上官行利,从小就表现出和族内平辈子弟不一样的性情,看似调皮捣蛋,但每次玩游戏,不论是过家家还是打仗,他都是领头的,找媳妇是头一个选最好看的;打仗也是坐阵指挥,趾高气昂地看着玩伴为他冲锋陷阵。再稍大些,他就在自家的米行油铺瞅光景,盯着钱柜手上的算盘珠子霹雳啪啦地拨动,一待就是小半天。这份傻呼劲儿,按照爹娘的说法,果然和抓周时上来就扒拉着小算盘紧紧地攥在胖嘟嘟的小手里,死活不撒手,当时就被族里长辈认定生来就是经商的命。
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在当铺行当了二掌柜,里里外外一个门清,生意做得精明,很快就在周边,还在南京、上海起了分店,并开始涉足其它行业。随后的十来年,国家战事不断,经济萧条,上官行利审时度势,以上海为立足点,凭借自己的商业头脑,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积累了丰厚的家产。
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控制下的经济中弱肉强食、官商勾结,大发国难财的恶像,年轻时就在心中埋下的“实业救国”的理想看似没了实现的希望,内心十分迷茫。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位初进上海滩的新贵,交谈中发现对方虽然年轻,眼界和视野却很是宽广有深度,让他另眼相看,颇为常识,有意深交,携手做生意。
没想到,年轻人是地下党,在上海为全国的革命事业筹措资金。很快,上官行利就在对方的引导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直至全国解放。解放后,他捐出自己的全部家产,服从组织安排只身前往香港,利用上官家族的人脉资源,为国家经济建设呕心沥血,官称“云溪红家”。也或许是命运多舛,在那段特殊的年代,他终究无法承受身体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折磨,在一个冰寒浓冬的一天,在政府分给他的老宅的家里自缢身亡,留下了一生无法述说的遗憾。
上官行药,自小以“神农氏”为榜样,虽无遍尝百草之要,却立志成为“神医扁鹊”、“华佗再世”的传家医者。二十载春秋的闻鸡起舞、学而不厌,又师从江南名医,终得青出于蓝胜于蓝,望闻问切,业精于勤,渐渐在十里八乡有了名声,敬称“云溪良医”。上官行药不仅医术好,亦持仁心,乡里百姓,有钱者求医问药,按价索金,一分一厘丝毫短不得;穷苦百姓寻医问诊,分文不取。时间长了,医术名望日盛,又数年,已列“云湖四大少医”之首。
时光流逝,世事维艰,上官行药虽有济世之志,怎奈生逢乱世,纵有仁者之心,始无宏图之力。出诊途中,目睹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甚至卖儿鬻女,想起唐朝诗人杜甫的那首流传千年的名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感慨万千、义愤填膺,最后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别妻离子,只身离开家乡,漂洋过海,到了日本。
身处异国,上官行药亲眼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再想想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艰难地寻求着自强自立的道路,一直深藏心头的“救死扶伤”的信念如潮水般地撞击着他的良心,并上升到“救我中华”的高度。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还是学医,将西医带回去,做一个中西医术贯通兼备的医者。经过一番努力,他进了日本一家著名的医学院,此后废寝忘食、悬梁刺股,七年光阴十年时月,终于取得了行医执照,在日本开了家私人诊所,因医术高明、医者仁心,成为远近闻名的医生。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军方意图让他回国主持在华占领区的卫生事务,被他严词拒绝,后离开日本远赴美国,继续行医,将中医理论融入西医实践并成为医学领域的知名权威。解放后,国家雄鸡啼鸣、百废待兴,急需各行各业的建设人才。上官行药在美国便时时关注新中国的发展,被国家的生机勃勃和民族的辉煌前景感染,萌生了回国报效的念头,直至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转自香港的信件,写信的人是和他一起在药铺的学徒,后来行游执医的发小。信中,发小说其现在国家的卫生部门工作,受托邀请他回国主持医学研究所。
就是这封信让上官行药最终下定决心,又经历一年的奔波坎坷,回到祖国,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卫生事业中。随后的几十年,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虽然历经波折沧桑,依旧不改初衷,在京郊一方小小的山村,一边为村民治病,一边潜心著作,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改革开放后,他虽已八十高龄,却毅然听从国家的召唤,重新出山,直至生命的烛光熄灭在研究所一个初春的深夜,被国家授予“中华名医”的荣誉称号。
上官行艺自小性格文静、沉默寡言,和家族同龄男孩上树捉鸟、下河捞鱼的调皮劲儿不同的是,他几乎每天都躲在上官府的戏台前,看府里的戏班子唱戏,遇到年节、祭祀,老辈过寿、新生抓周,族里唱大戏时,更是整天赖在台前,非得瞧个前后够。回家后,就站在后院的池塘边,扯嗓拉喉、伸臂舞袖,如痴如醉,颇有癫狂之态。
七八岁时,上官行艺便师从当地名角,从唱念做打的基本功起,秉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古训,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十年师学,一朝出道,便一举成名,自此以“云艺”之名登台,生旦净末丑兼可,主角老生。一首《牡丹亭》,文辞典雅;一曲《长生殿》,行腔婉转;一台《桃花扇》,表演细腻。再十年,已是名震江南,渐有“艺痴”之誉。
怎奈华夏国殇、民族危难,名角也面临生存之忧,上官行艺创办的“云溪社”最终沉默于战火之中。抗日战争期间,他目睹家国存亡、民族蒙难,愤怒感慨之下提笔创作了《家国恨》,辗转抗日前线,一腔热血、长啸吟天,激起千层浪,扬帆沙兵场。解放战争后期,上官行艺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国民党让他去台湾创办中国戏曲社的意图,留了下来,隐居在云湖边的竹林草庐间,翻阅古今、引经据典,辍笔不息、著书立作,成为中国近代最为权威的戏曲理论家。
新中国成立后,他重新出山,再登舞台,以半百之龄,演绎经典古曲,赋予新的时代意义。只是,人生如戏,有精彩也有低潮,上官行艺艰难地度过了数年的折磨,身心俱惫,却心存希望,日夜埋头曲艺研究,持之以恒,最终笑到了最后,成为“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千年时轮
千年名门,数百载的老宅,也在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轮回中,上演着属于国家历史,也属于上官家族的风雨故事。
远溯至上上个世纪末,座落于云溪镇的上官府依旧延续着祖辈的荣耀和富足。九百九十九间半,五支十六房,每天上演着衣锦玉食、钟鸣鼎食的生活场景,春有祭、夏有乐、秋有收、冬有藏,典型的旧时封建大家族。族中有官,官至州府道台;族中有商,经营柴米油盐;族中有医,行走城街乡村,可谓族业兴旺、子孙繁衍,在江南之境,言及云湖,必提上官府;说起云溪,有“半镇上官”之称。
只是,沧海桑田、世道维艰,国之殇,亦是家之难。从上个世纪初开始,上官一族也在急剧动荡的社会变迁中渐渐远离了始祖时立下的家训之道,在无奈和叹息中走上了离家别院之路。
五支掌门人生各异,诺大的上官府也在他们的命运抉择中成为家庭延续的见证者。民国不久,军阀混战,控制两江之地的几方势力互争地盘,长年兵刃相见,物华天宝、鱼米之乡的云溪古镇自然成了派系争夺的对象,上官家族半镇之势,根本无法逃脱时事之遇,上官府成了驻军重地,只留下百余间供族人安身。随后的十余年间,几番易旗,最后成了国民党驻江南的军官训练团所在地,上官族人也多告乡别土,流离在外,只有少数老辈不舍故里,栖身在边房暗屋,苟且偷生。
解放战争时,上官府成了东野部队的后方医院,解放后又交由当地政府安置,成了集体资产。镇政府将上官族人迁至他处,将上官府一分为三,左宅做了政府所在地,中宅成了中小学校,右宅还是医院,只留下上官家族宗祠,封院闭门。后来就是数十年的东挪西迁,镇政府搬走了,左宅成了政府的家属院,你家一个前一进,他家一个后一进,砌墙建壁,自成一家,原先的豪门深宅成了大杂院;中宅还是学校,只是后院也被改成了学生宿舍,几十年的消磨也没了早先的模样;右宅的医院更是如此,常年生老病死,墙角石缝间都弥藏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渐渐成了阴重之地。只有被高墙围住的上官宗祠因祸得福,躲过了那段时期的侵扰,虽然杂草丛生、鼠洞蛛网,但依旧能够看出原先的厚重苍古、画栋雕梁,仿佛一直在告示世人,这里依旧是上官老宅、家族根源。
八十年代初,一生低调活世的上官行文一改往日忍辱,以家族别子之名,写下万言长书,要求政府还宅上官,上官行武、上官行药、上官行艺皆联名直言,经数年奔走,终于实现平生夙愿,数百年老宅再回上官一族。后上官族人募资重修,半镇老宅再露新颜,白墙黑瓦、门楼游廊、天井雨檐、木门推窗、石雕木刻,无一处不是精制雅做,无一地不是深厚古朴,仿佛时光回溯,百年岁月再度轮回。
九十年代初,云溪上官举行宗祠重开盛典,这是自民国以来,名家望族首次省聚,自上官行字辈、家字辈、天字辈到吾字辈,国内自南而北、自东而西,再有港澳台,海外五洲四海,千余族人,历经时间和空间的流逝变迁,回到江南云湖,跪拜故土、认祖归宗,再启百世不迁,以上官行文为长,再修族谱,续延宗脉。
上官吾文就是作者本人,有嫡堂兄四人,上官吾武、上官吾利、上官吾药、上官吾艺,多在弱冠之年。早在作者还是总角之龄,其父上官天文就曾告诉他,他是上官家族的别子,现虽无执事之实,却有嫡长之名,日后重开宗祠,他们一家将位列中厅,以太爷上官行文为首,爷爷上官家文吟训,父亲上官天文掌香,他上官吾文领叩。
当时,上官吾文虽然对父亲的话稍有懵懂,但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真意。他们一家虽然一直生活在云溪镇,也知道那个半镇之宅是自家的祖产,但世事沧海,非人力所及。有时候,他也会和几个堂兄弟跑到老宅,站在三重正门前,静静地凝视着老宅的高墙深院,也有偷偷地溜进去,穿巷进道,想像着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别子之尊。
直至重开宗祠,盛典之上,上官吾文以别子之位,居中掌香,面叩列祖列宗之时,他的敬畏之心在烟萦乐音之中由然而起,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始祖上官云德驰骋疆场、横刀立马的英雄气概,又好像见到了百年老宅的岁月轮回,耳边响起父亲上官天文肃然吟诵的上官家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上官吾文站在上官府的照壁前,默念着照壁上的石刻——《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二十一世纪初,上官后人再行上书,捐宅于国。至此,位于江南之地,云湖之畔的上官府,在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沧桑、岁月磨砺后,最终完成了一个家族的血渊承继,成为书写家国情怀的缩影。(原创,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