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蝼蚁》
拿到书一个多礼拜吧,狼哥问我看完没,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说阴历年前一定看完,写评论。赠书那天晚上狼哥曾说起写这本书的心情:好像有人催逼,不写完觉得对不起这辈子,写完了好像人生目标全完成了,当即死了也无所谓。等我看完终于明白了,为何这本书在狼哥心里那么重要。
这本书名叫《蝼蚁》。虽然狼哥是追溯过往记忆写的,可我不觉得这是回忆录,因为回忆录作者一定要让读者相信那是真的,而我觉得狼哥没打算让读者信。虽然我相信其中大部分情节是真的,但我看到的是哈哈镜里的镜像般,充满荒诞。我这样说不是想暗示什么,比如那年月就是荒诞的真实,真实的荒诞。我没有那样的暗示。我想说的是,我终于理解狼哥为什么是那样的人了。狼哥是个有风骨,有社会责任感,看不惯社会流俗时弊,路见不平总要吼一声的,为啥?因为他爱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因为他对这片土地有太多期望和眷恋。
我对早年的记忆是模糊的,情感牵连很淡。我以前说我一直是寄居状态,我对这世界没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我不过是暂时寄居这世上罢了,没必要牵扯那么深。所以我思想每次变迁,抛弃过去会很轻松。我以前和狼哥一样,也是疾恶如仇,觉得自己担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后来我逐渐思想转变,发现知识分子深入插手政治、社会其实是本末倒置,结果很不好。就好比法国知识分子搞的启蒙运动点燃了大革命,而大革命却把很多很多人送上了断头台,他们热血澎湃冲上战场,不过是做了完全不受自己左右的政治的炮灰。知识分子不了解政治,应该潜心在学问上,关心政治顶多是参与一下身边看得见摸得透的事情就行了,至于社会全国全世界的事最好不掺和,这些事知识分子越掺和越乱。当我思想变化后发现狼哥还是过去模样,心里就有些着急,几次想当面劝说他远离政治,莫谈主义。现在看了这本书后,我理解了他,他成长的环境和他的心性决定了他就是那样的人,这是不必劝说的。他爱这世界,我没那么浓郁的爱,所以我们不同,这很正常。
我为什么说我从书中读出了狼哥挚爱这个世界呢?
《蝼蚁》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摘取了幼年生活在杜杨街的若干片段,第二部分是青少年时代在平顶山生活的片段,加以文学加工而成。我要先说明一点,我为什么说这不是回忆录,虽然我敢说它里面的记述是真实的。因为记忆是靠不住的,会随着时间以及社会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比如你在吃人是习俗的地方长大,长大后去了把吃人当最大罪恶的地方,你的记忆里过去吃人的情节就会模糊变形,比如变成你是随着别人一起吃的,其实你不想吃人。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后来的时代和文革截然不同。狼哥的记忆是现在的,《蝼蚁》是基于目前的记忆和认知对过去的梳理,狼哥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没想让读者信。但那确实是真的。先举个例子。《邻居》记述了邻居因为质疑反击右倾翻案风给中央写信被抓,部长带人来敲门抓邻居,对门不开门,因为知道开门就是被抓。部长敲开“我”家门让惊慌的父亲去敲门,父亲不想去但迫于部长压力不得不去,书中写到——我爸大张着嘴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来,犹犹豫豫,只好点头,艰难地挣出身子,在众目睽睽下,一步一步,迈着僵硬的步子,踢踏踢踏,一直走到对门。当当当……敲响了刘叔叔家的门。——当敲开门刘叔叔被等候的公安便衣抓走后,人们都走了——我爸好像没听见,脸上僵僵的,身子依旧靠在墙上,跟个皮影似的——这是狼哥发现提取出来的细节,如果现在还在文革中,狼哥就无法发现提取出它来。但是现在依然有禁忌有不可言说的,比如《父亲 下》里有这样一段——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忽然间兴起一股晒太阳热,我从电视上看到许多年轻人都喜欢到太阳底下晒太阳。据说这样可以去病消灾强身健体。一时间风靡全国。那时候我刚刚结婚不久,儿子尚在襁褓中。青春不老,热血未冷,脑子一热就跑去首都晒太阳去了——不用我说了,明白的不用说都明白这是说什么,不明白的我也不用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为啥曲折地说这事呢?因为狼哥血还是热的,随后他写到——我爸闻讯惊慌失措,如临大敌。一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斥。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不以为然,认为他是大惊小怪,杞人忧天——为何父亲会那么惊慌那么愤怒呢?因为他不想儿子吃亏不想儿子栽跟头!不该说的,狼哥还是在书中说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个小问题。记忆就是这样,千变万化服务于现在,狼哥明白这些这样下笔你觉得他血是热的吗?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聊天聊到生存的境界,我说人活着的层次分五层第一层是身活,自己保自己的命,然后是生活,不但为自己还为家里人活,在往上就是乐活,就是要自己一家人活的快乐舒适,在往上就是创活,发挥自己的积极能动性,创造性的活,最高境界是神活,了知了为什么活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逾矩。狼哥深以为然。其实任何伟大的作品任何伟大的人格,只有到了神活的层次才能打动人。如果一个文学作品,不能引导人们追求神活的境界,它最多火一下,不可能长久。如果追求神活,那么就得指出眼下不足之处缺憾之处。狼哥正是这样做的。
文革时代是社会化过度政治因素强烈侵入个人心灵的时代,被组织搞政治运动,被驱使干违心的事,人们的整个生活都被政治笼罩控制。狼哥的青少年时代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时代度过的,他也被沾染玷污了,即便知道那是错的也会不由自主那么想那么干,但狼哥苏醒的心里是知道那是不对的。比如写到批斗会的场景,狼哥写到——那年月每次召开批斗大会都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们的盛大节日,哈哈,又有热闹可看了……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呆头呆脑,看上去一个样,跟一群木偶似的,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开批斗大会。看电影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对于文革中各种形式主义调调狼哥了然于心,他写到——写大字报呀?我从来没写过,那都是大人*事……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应运而生……东风万里红旗飘祖国建设起高潮……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的反帝反修任务还很艰巨……这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思想在我们五二班女生身上的具体表现——这实际是辛辣的讽刺,不是吗?
狼哥对文革的反思很深刻,但他没说文革不好,他只是展示给你看,看看,这就是我生活的文革时代。文革是扭曲的时代,也是贫乏的时代。狼哥写幼年杜杨街以致后来在平顶山的岁月时,饥饿和短缺始终伴随,没有足够的食品,渴望得到食品,为摆脱这种窘境,放假被迫去打工,父亲因为想有钱退休后甚至去养猪。但是狼哥在杜杨街的时候没有觉得痛苦,他写到——秋高气爽时节,一个人赤脚走在高高的寨墙上,天地辽阔,坦坦荡荡,苍穹无垠,真有种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感觉……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高的是秫秫,低的是谷子,还有玉米,烟叶、豆子、红薯,一块接着一块,扯地连天……那年月,天上地下,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能吃,我都会吃。像什么槐花、桐花、枸棒、椿叶、桑椹儿、榆芡儿……屎壳郎其实就是粪堆里生的……捉到后先剥了它的黑壳子,再把那两条腿拧下来,去皮存肉,只留一块白肚皮,大概有杏仁般大小,放到火里烤熟,吃起来照样香喷喷的,跟肉也差不多——由此可见狼哥对家乡的热爱深入骨髓,如果不爱之深怎能记的如此真如此鲜活呢?
狼哥通过这些片段,塑造了很多人物,生动地展示了在社会变迁中一般小民的真实生活。其中尤其打动我的是两个细节,一个是《小六》中,我和小六殴打瘦子,迫使瘦子喝尿,当瘦子精神崩溃喝了尿后,狼哥写到——哦呀,原来事情这么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另外一个是《父亲 下》里狼哥写到____我爸去世了。临死之时,他大睁着两眼,茫然地望向虚空,嘴巴半张着,似乎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为何这两个细节打动了我,第一个细节里包含着自责和反思,而第二个细节里透漏出不可言说的很多委屈。父亲是文革爆发的时候被打折了腰吓破了胆,而之前他是坚定坚决跟党走的人,文革把父亲变成了世故的人,而父亲本心不想是那样子的。
一个人正常的社会里是该免于恐惧的,文革不是正常的社会,生活在文革中的人都被它打上了烙印。《蝼蚁》不过是讲了一些过去的故事,它很低调,没有控诉、喊叫,就像卑贱的蝼蚁,而懂的人会明白其中包含的东西。感谢狼哥让我品尝到的独特滋味,我相信时代的列车终究会驶入正常的轨道的。一定会。
狼哥,本名杜跃磊,因为认识的时候他网名叫老白狼,我就一直喊他狼哥。平顶山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