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香港爆发银行危机。广东信托银行的挤提风波波及多家华资银行,明德银号、广安银行、道亨银行、永隆银行纷纷*。恒生银行一天之内,总存款蒸发了六分之一,最终被汇丰银行收购控股权。这场危机过后,恒生指数从103.53点*到77.95点,这就是香港历史上的第一次股灾。
江家的资产都放在华资银行,首当其冲受到冲击,资产一年内缩水一半,只能搬出浅水湾的豪宅。两个新娶的小妾立刻跟江凯提出离婚,把他气得住院。更过分的是,小明星也不管他,任由江凯在病床上自生自灭。
江幼怡到香港后不久有点不舒服去医院看病,没想到在医院里,和多年未见的父亲重逢了。
“韩太太是那家医院的护士。因为大家都是上海人,给了我妈很多帮助。韩太太说,我外公临终前,都是我妈在床边照顾。”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你外公那样对她,她还对他这么好……”贺家丽打心底里赞叹。
半年后,江忍东的外公去世,他被女儿的孝心打动,同意把剩下的财产都留给江幼怡。可小明星和她的两个儿子不好对付,他们觉得老爷子临死糊涂了,哪有把财产留给女儿,不留给儿子的?就算是正妻生的又怎样?
小明星带着儿子在江凯的葬礼上大闹,指着遗体骂他没良心,还说江幼怡没资格争家产,一分钱都不会给她,让她赶紧滚回上海。江幼怡虽然落魄,但骨子里还是豪门千金的骄傲。来香港前,她根本没想过和父亲再见面。照顾江凯、为他送终,只是出于父女情分,没想着要回报。现在看到后妈这么嚣张,以前的种种事情涌上心头,她决定和他们一家抗争到底,夺回父亲的遗产。
她刚到香港,没钱也不认识律师。幸好韩太太的先生是律师,接了她的案子。小明星有钱有势,经人指点,不但不承认遗嘱有效,还说江幼怡不是江凯的女儿,是冒名顶替的。
“你母亲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是吗?”贺家丽很聪明,一下就抓住了关键。
“是的,我妈是从澳门偷渡过去的,证件都留在上海家里。可一年前,‘绿宝石’被抄家了……”
要是平常,好婆可以去派出所调档案寄到香港,或者江幼怡自己回上海。但那可是1965年!不管什么理由,她逃到香港的行为,在当时就是实打实的“现行反革命”。
“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香港的邓家人。邓家在香港开百货公司,表舅也算当地有名望的人。可邓家跟江家一样,怕她也来打官司争财产。”毕竟她是邓老先生唯一的外孙女。
好在香港有不少上海人,很多都和江、邓两家熟悉。江幼怡想尽办法请他们出面作证,证明她和江凯的关系。几年下来,小明星一家被折腾得受不了,又打算全家移民温哥华,不想惹官司,就退了一步,拿出一百万打发她。
一百万对江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落魄的江幼怡来说,足够让她满足了。更重要的是,法院认可了她江家女儿的身份。比起钱,这才是江幼怡最在乎的。
可就算拿到钱,江幼怡也不能回上海,甚至不敢写信回去,就怕因为自己的身份连累好婆他们。
“这么多年,她都没找到那个人吗?”
江忍东苦笑着摇头,“没找到我爸,身边又没亲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妈精神出问题了,时不时披头散发、光着脚在街上晃荡,见人就说自己是从上海来的江家大小姐,还问别人有没有见过她丈夫和儿子……”
“天哪!”贺家丽捂住嘴,没想到婆婆最后竟成了疯子。难怪后来大陆和香港恢复联系,她都没回来探亲,原来那时已经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什么叫“富不过三代”,什么叫“是非成败转头空”,看看江家的遭遇就明白了。
江幼怡含恨而终,临死前回光返照,想起自己在上海还有个儿子。她找来韩律师夫妇,求他们处理自己的后事,把剩下不多的财产都交给儿子天佑。她不想让儿子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希望他做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以才提出,必须结了婚才能继承遗产这个奇怪要求。
几个月后,她从未见过面的儿子飞到香港,处理她的后事。从上海到香港,从邓家到江家,曾经的一代名媛人生就此落幕,显赫一时的上海滩百货大王和烟草大王的后人,最终也成了普通人。岁月流逝,曾经耀眼的家族,也像沉进江河的沙子,消失在时代里。
直到烟花结束,贺家丽都没回过神,心里百感交集,一股怨气堵在胸口,都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可另一边,江忍东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说起钱的事。
“你放心,酒席钱和定金,我肯定尽快还你。只是……现在一下子拿出来,实在有点困难。”医疗费加上律师费,江忍东一共欠韩家夫妻两万多。扣除这两个月在香港的生活费,还有给大陆亲朋好友买礼物的钱,江忍东最后只带回来五万人民币。这五万块刚好够把店盘下来,但装修和招聘员工的钱就不够了。
“不过你放心,我妈除了这十万现金,还有一套在柯布连道的小房子留给我。之后我请韩律师帮忙卖掉,拿到钱就一并还你!”
“为这点小钱,哪值得卖房子?”一谈到钱,贺家丽立马来了精神,心里也不难受了。虽然不了解香港的情况,但贺家丽本能觉得卖房子不划算。
“你不是说香港物价、房价都很高吗?不如租出去收房租,一个月三千,一年就是三万六千港币,这还不够还我钱?”贺家丽摇了摇食指,“我们的合同有效期是一年,你一年之内还清就行。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是要算利息的,还得越晚,利息越多。”
“那我是不是要写张欠条给你?”江忍东明知故问。
“那当然,走,现在就下去。我给你一笔一笔列清楚。”贺家丽走到楼梯旁,转过身,“还有,礼金也要算清楚。我家亲戚给你的,你都得还给我。你都不知道我妈盼这一天多久了!”贺家妈妈催女儿结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年亲戚朋友结婚,送出去好多红包,就盼着贺家丽结婚时都收回来。她提前嘱咐贺家丽,算好之后拿回家对总账,多出来的才是贺家丽的,其他都要“充公”。江忍东心想,难怪贺家丽这么爱算账,原来是受丈母娘影响。
“没关系,我的也给你。”江忍东双手插兜,跟在后面。
“真的?”贺家丽惊喜地回头,双眼放光,比烟花还耀眼。
“真的。”
“那也不行,我们说好了,该怎么算就怎么算。”贺家丽闭上眼睛,狠下心,感觉像损失了一大笔钱。江忍东忍不住笑出声。都说女人谈钱就俗气,可贺家丽俗气的样子太可爱了。
突然有个东西砸到江忍东后背上,他低头一看,是个巴掌大的红色塑料降落伞。
“呀!今天风往这边吹!降落伞飞过来了!”贺家丽也看到了,跑回晒台。更多小降落伞顺着风从他们头顶飘过。贺家丽激动得跳起来,伸手去抓。这些跟着烟花升到空中的塑料降落伞,是每年国庆烟花表演的压轴节目,也是一代上海人的童年回忆。住在人民广场周围的孩子们,最盼望十月一号晚上风向自己家吹。他们笑着、跳着去抓,假期结束就把这些“战利品”带到学校,跟同学比谁的降落伞多、完整、颜色好看。江忍东人高马大,一连抓了四五个,贺家丽拍手叫好。
“我记得小时候里面包着糖果,怎么现在没有了?”贺家丽拿起一个拆开,看到里面只有一块小木头,有点失望。
“我小时候没人陪我玩,也没玩具。就这么一个降落伞,能让我开心好久。”江忍东干脆坐到地上,把降落伞排成一排。“有一回我为了捡降落伞,从静安区一直走到卢湾区,半夜才回来,被好婆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屁股……我长这么大,那是她唯一一次打我。”好婆以为江忍东像她的小小姐一样失踪了,差点急疯。
“那是该打。”贺家丽附和着点点头。江忍东没亲人,好婆又何尝不是?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
“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将来要赚大钱,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江忍东低头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看着楼下漆黑的小吃店,“所以这个饭店,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新婚之夜后的第二天,贺家丽在闹钟声中醒来,睡眼惺忪,大大咧咧打了个哈欠。
“床果然比壁橱好睡多了。”以前睡壁橱习惯了缩手缩脚,昨晚贺家丽一个人睡双人床,简直太舒服,想怎么翻身就怎么翻身。要不是闹钟响,她还能接着睡。透过屏风缝隙往外看,江忍东睡在地板上,穿着白色跨栏背心的肩膀微微起伏。毕竟昨晚他们算账算到快两点,要不是妈妈说新娘子睡太晚,会被街坊邻居笑话,她才不会这么早起来。因为是夏天,贺家丽睡觉只穿了贴身小背心和七分裤。她有点为难地看着屏风外的衣橱。
“怎么起这么早?”可能是感觉到贺家丽的动静,江忍东也醒了。他翻身半躺在席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把屏风往旁边推了推。贺家丽下意识用毯子盖住自己,江忍东见状哈哈大笑,“现在倒紧张起来了,昨晚怎么不怕我?对我就这么放心?”
“我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贺家丽冷哼一声,掀开枕头,拿出一把缠着红线的剪刀,“咔嚓咔嚓”两下。“南京东路张小泉总店买的,营业员说剖鱼肚肠、剪东西,一刀下去干净利落,你要不要试试?”江忍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最后落在自己某个重要部位,瞬间觉得裤裆一凉。
“我下去做早饭,你准备好了再下来。”江忍东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他穿得比贺家丽还少,健美的身材在晨曦下展露无遗,就像阿波罗再世。贺家丽把剪刀扔到席子上,双手捂住发烫的脸,心里骂自己是女色狼。
楼下就是小吃店厨房,做饭、烧水都方便。不像“绿宝石”那边,每天早上整栋楼的女人不是抢马桶,就是早早去楼下抢地方生煤炉、劈柴。店里好久没开火,冰箱里也没什么食材,江忍东只好找点面粉摊了两个饼。正煎荷包蛋时,看到贺家丽拎着个马桶,哼哧哼哧从楼上下来。这马桶崭新崭新,是贺家丽的嫁妆,江南人叫“子孙桶”。江忍东回来太晚,贺家丽心心念念的抽水马桶终究没装上。
“你放着,一会儿我去倒。”
“那不行,我妈说,让我今天一定要去粪站倒马桶,还得一大早去。不然我定闹钟干嘛?”江忍东先是一脸疑惑,接着眼珠一转,笑了起来。
“你等等,先放着。”江忍东放下锅铲,走上阁楼,不一会儿拿着个东西下来。接着打开马桶盖,倒进去小半瓶。
“你干嘛?这什么东西啊?”贺家丽夺过瓶子一看,是擦伤口用的红药水。
“啊……”贺家丽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羞得不行,抬起胳膊挡住脸。
“你以为*让你去倒马桶,真的只是倒马桶啊?傻不傻?”江忍东转身洗了洗手,继续摊鸡蛋。贺家丽看着他的后脑勺,感觉自己脸都要烧起来了。
早晨是上海一天中气味最难闻的时候,屎尿味和煤球、柴爿的烟火味,混合成这座城市平民生活的味道。多年后有人说上海的城市香味是咖啡味,那他肯定没经历过八九十年代,没在石库门弄堂生活过。贺家丽一手拎着马桶,一手拿着竹笤帚,往弄堂末尾的粪站走去,一路上好多人笑着跟她点头,大多是老妇女,也有年轻媳妇。贺家丽来得算早,但前面还是排起长队。女人把马桶交给粪站管理员,管理员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回收桶。接着女人到后面水站,拿起水管往马桶里注水,用笤帚刷洗。贺家丽捂住鼻子,走到队伍末尾。她以前在家从不倒马桶,魏华嫁进来后,这都是她的活。
终于轮到贺家丽,粪站管理员看到她眼前一亮,意味深长地说:“哎呦,这不是新娘子么,恭喜你啊。”贺家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管理员大妈打开马桶盖看了一眼。这一举动就像吹响号角,女人们纷纷踮起脚。可还没等她们看清,管理员大妈手一倒一收,马桶就回到贺家丽手中。
“小姑娘,蛮好,蛮好的。”她这句话让原本有点凝滞的气氛活跃起来,女人们互相看看,重复着“小姑娘”“蛮好”,脸上都露出笑容。她们就像“质量鉴定官”,因为贺家丽通过“考验”而由衷高兴。贺家丽无语地接过马桶,心想这些人太迂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封建社会。转念又想,江忍东这家伙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贺家丽敢打赌,要是没通过“考验”,不出五分钟妈妈就会*到小吃店教训她。不管怎么说,江忍东这个“队友”还是很靠谱的。
现在她已经帮他顺利拿到遗产,下一步就该他回报自己,帮她争取房子了。贺家丽在婚宴上问过张大姐,说第一批资格审查她已通过,后面是部门审查。如果顺利,最快今年年底分房名单就能出来。想到这儿,贺家丽忍不住笑出声。不知情的人看到她这个新娘子笑得这么甜蜜,还以为小夫妻恩恩爱爱,感情好得很呢。
吃过早饭,贺家丽和江忍东来到鸿庆里。好婆看着穿着一身崭新红裙的贺家丽,笑得合不拢嘴,当即从胳膊上褪下一个黄金镯子,送给贺家丽当新婚礼物。
“不行,这个太贵重,我不能收。”贺家丽再三推辞。
“这是我过五十岁生日时,小小姐送给我的。你就当是你婆婆送的。听话,乖乖收下。”贺家丽转头看向江忍东,见他点了点头,才勉强戴在手腕上。雪白的手腕配上金镯子和红裙,衬得皮肤越发白皙。好婆不停摩挲她的手背,直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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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忍东回国时带回了母亲江幼怡的神主牌,好婆将其供奉在窗台边,早晚都会虔诚地上一炷香,还用毛巾和温水擦拭,仿佛在为她的小小姐轻柔地擦脸。嘴里念念有词,祈求江幼怡保佑贺家丽早生贵子,让她能抱上邓家的第四代。贺家丽和江忍东对视一眼,无奈地挑了挑眉毛,没多说什么。
晚上在好婆家吃过饭后,贺家丽和江忍东回到小吃店时,已到了夜里七八点。暑气渐渐消散,空气中隐隐飘来桂花的香气。两人肩并肩走着,路灯将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拉在弹硌路上。江忍东正说着打算去哪里借些钱来凑装修费,贺家丽突然看到小吃店门口有个人影。她起初还奇怪店都关了这么久怎么还有人来吃饭,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嫂子魏华。
“家丽,忍东,你们可算回来了,我等了好久!”魏华看到他们,快步迎了上来。贺家丽见她眼眶通红,明显是刚哭过,心里猛地一紧。
“家里出什么事了?妈出事了?”按照原定计划,这两天贺家姆妈、贺健还有杰杰要带着苏州亲戚们在上海各处游玩,逛逛南京路,去大世界玩玩,再带几个孩子去锦江乐园坐摩天轮和过山车。因为国庆节的缘故,各个景点都是人山人海,外滩更是拥挤不堪。贺家丽担心母亲出了事,吓得手脚都凉了。
“不是*,是你哥。”
“我哥?他能出什么事?”
“他和人打架了,把人家脑袋打破了。”
“什么?”贺家丽不禁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弄堂里回响。江忍东赶紧把她俩拉进小吃店。
“到底怎么回事?我哥现在在哪?他为什么打人,打的又是谁?”贺家丽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嫂子问你,你和郑翔还有联系吗?”
“你问他干什么?现在不是说我哥的事吗?”贺家丽又急又气,她哥和姆妈、杰杰在一起,要是出了事,这一老一小可怎么办。
江忍东正在给魏华倒茶,听到这话手一抖,看向贺家丽。两人毕竟有些默契,贺家丽也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魏华的手。
“他……他不会是打了郑翔吧?”
魏华边哭边点头,“他酒喝太多了。碰巧遇到那个姓郑的,二话不说,抄起啤酒瓶就砸人家脑袋。”
贺家丽闭上眼睛,对贺健不只是失望,而是绝望。好不容易求着郑翔放过贺家,哥哥怎么又去招惹人家!
“现在郑翔被送去医院缝针了,听说还要做什么CT?警察说了,要是郑翔有个三长两短,你哥就算是故意伤害罪,肯定要坐牢的。”
“其他人呢?”江忍东扶住贺家丽摇摇欲坠的肩膀,问魏华亲戚们的安排。
“亲戚们都住到招待所去了,我把杰杰交给你三叔公他们照顾。你姆妈还在派出所。”
贺家丽心里想着怎么又和派出所扯上关系了,今年真是走霉运,老是和这个地方打交道。
“家丽,你要是还能和郑翔说上话,就去求求他放过你哥哥吧。嫂子求你了!”
事情还得从那天说起,贺健一早带着苏州亲戚去城隍庙游玩,中午在九曲桥附近的绿波廊酒家吃饭。郑翔的朋友趁着国庆来上海玩,也选了这家餐厅。本来贺健他们在一楼大厅吃饭,郑翔他们在楼上包房用餐,井水不犯河水。
谁知道贺健多喝了几杯,上楼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后,他迷迷糊糊地转了一圈没找到楼梯,反而走进了一间半开着门的包房。贺健七分醉三分醒,意识到走错了,对着屋里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退出去时,却看到圆桌后面一张满是厌恶的脸。
这张脸,贺健就算化成灰也记得。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郑翔身后,大声喊他的名字。
“郑翔……王八蛋!”
郑翔的朋友们以为只是个普通醉鬼,正打算叫服务员把他带走,没想到他和郑翔居然认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认错人了吧。”郑翔掸了掸烟灰。
“去你的,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你转过来,老子要打死你。”
郑翔掐灭香烟,冷笑着抬起下巴转过头,“是吗?我劝你看清楚,可别认错了。打错人,可就不好收场了。”说着,他摘下眼镜。
“看就看,老子怕你?”贺健推开坐在郑翔身边的人,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把脸凑到郑翔面前,瞪大眼睛仔细地瞧着。嘴里呼出的浓烈酒气熏得郑翔差点吐出来,心里对他的鄙视又多了几分——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毁了姐姐一辈子,他凭什么?
“你……你的眼睛长得像一个人。”贺健努力地眨着眼睛,想从被酒精麻痹的脑袋里找出点线索。是谁呢?是谁有这样相似的眼睛?他闭上眼睛回忆着。
是一个女人,曾经有个女人也这么近地看过他。不,那个女人的眼睛没有这么冰冷,像小刀子一样刮得人皮肤疼。她的眼睛应该更圆一些,眼角微微下垂,带着好看的弧度。对,那眼神是深情又温柔的,像冬日里藏在寒冰下的温泉,像春日里江南白墙黛瓦下呢喃的家燕。
贺健往后仰了仰,又仔细看了看。这嘴唇也不该这么薄,应该是圆圆的、软软的。从这嘴里不应该吐出轻蔑的话语和无情的谩骂,而应该带着香气,念着雪莱的诗篇,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
“想起来了吗?”郑翔戴上眼镜。
“不,不……”贺健捂住脑袋,痛苦地弯下腰,感觉背后的肉筋像是被人用钩子狠狠地拉扯,自己就像一条被迫离开大海的鱼。透过胳膊的缝隙,贺健又看向郑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他也是个爱读书的人,胸前别着钢笔,全校就属他成绩最好。初中一年级时就给《新民晚报》投过稿子,还在《学生周报》上发表过诗歌。老师们都说他是读书的好苗子,将来肯定能考上复旦交大。
然而命运弄人,别说考大学了,初中刚毕业他就被要求作为“知识青年”去黑龙江插队。贺健说什么都不愿意,还反驳说“知识青年”去种地,那农民伯伯做什么,去念书吗?
街道工宣队天天在他家楼下敲锣打鼓扭秧歌。“咚咚锵咚咚锵,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邻居们被吵得受不了,张师母本来身体就不好,连续被吵了两天后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见贺健还是不松口,居委会大妈们轮番上门给贺家姆妈和阿爸做思想工作。贺家阿爸工作单位的领导也找他谈心,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要是儿子不去黑龙江,那老子也别来上班了。
而让贺家人最终妥协的,是贺健的中学班主任的话。班主任说贺家有两个孩子,按照政策规定,如果哥哥不去插队,等再过两年敏敏毕业,就得轮到她去了。
贺家丽那时才十二岁,是贺家上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全家那么多人,她跟贺健最亲,放学一回家就粘着哥哥,说学校里和弄堂里的男生都是臭臭的,只有哥哥是香香的。
一想到自己娇弱如雪花、宝贵如珍珠的妹妹要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贺健终于放弃了坚持,戴上大红花,登上绿皮车,在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去了那个只在书里读到过的地方。
然后呢……贺健一只手抓着头发,另一只手按在额头上,拼命回忆着。然后他在那个荒凉的地方,遇到了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孩子。她像《渴望》里的女主角刘慧芳一样善良、温柔、善解人意,思想还很进步。
他和她山盟海誓,如胶似漆,最后……为了留城名额,他无情地抛弃了她,把她留在了冰天雪地的北方。就像电视剧里王沪生对刘慧芳做的那样!
始乱终弃……那天在婚礼上,他就是这么骂郑翔的。其实他恨的哪里是郑翔,他恨的是十二年前那个背叛郑小芳的自己。
一想到郑翔玩弄、抛弃了贺家丽,就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犯下同样罪行的自己。原来这世上真的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应该报应在我身上的,怎么不应在我身上呢……”贺健抱头痛哭。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已经分不清过去和现实。他好像在上海,又仿佛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贺健眯着眼睛,挥舞着双手,轻声哼唱着。
房间仿佛扭曲成了麻花,脚下的地板变成了黄浦江上的舢板,他努力晃动身体让自己不倒下。突然,歌声变成了凄厉的质问声,一个女人带着血泪嘶吼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在等你啊!你不要我了么?
贺健双手堵住耳朵,大声*着,想把这些声音赶走。可根本没用,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每到夜深人静,这些声音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他无处可逃。
贺健试过各种办法,抽自己耳光,把头埋在水盆里,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然而都没用,只有酒精能让他暂时解脱,只有喝得晕晕乎乎,才能忘记自己背负的罪孽。
“呵呵……”贺健大口喘着气,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一个念头迅速占据了他混沌的大脑——*了他,*了这个始乱终弃的人渣,他死了,自己就能解脱了!
楼下厨房里,江忍东和贺家丽正在激烈地争论。为了不让外间的魏华听到,两人压低声音,但言语间的火药味还是很浓。
“我怎么冷静?我哥太过分了。我告诉你,这次我绝对不会救他。就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也该受点教训了。”贺家丽双手抱胸,一脸坚决。要不是嫂子在外面,她都想拍手称快,心想贺健这是活该,老天爷总算开眼了,就让他去坐牢好了。
“你这是说气话。”江忍东当然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但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身体很好吗?你天天见可能没感觉,我从香港回来那晚一看到她,人比上回瘦了一大圈。”
“我……”
江忍东接着说,“你哥要是坐牢,先不说你嫂子,杰杰有个坐过牢的爸爸,你觉得他在学校能抬起头吗?你还记得我师父的儿子军军吧?就因为师父年轻时候做过错事,害得军军不能报考军校。你想让杰杰将来不能当公务员,不能参军吗?”
贺家丽气得直跺脚,“凭什么做错事的人还能逍遥自在,该吃吃该喝喝,而他身边无辜的人却要跟着倒霉。”
江忍东把手搭在贺家丽肩上,“行了,想想怎么跟郑翔说,先把这关过了再说。”
“好,就算现在去找郑翔,我该说什么?你觉得我有脸让他谅解我哥吗?”贺家丽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自己是郑翔,现在可是报复贺家的好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这……”
“我没办法,关键是我也没这个脸。”贺家丽哑着嗓子转过头,突然看到魏华单手扶着门框,直直地看着他们。
“嫂子,你怎么进来了?”贺家丽顿时慌了,不知道魏华听了多少。
“家丽,你和忍东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魏华上前两步,抓住贺家丽的双手。同样是女人的手,贺家丽的手如同羊脂白玉般细腻,而魏华的手却很粗糙,刚入秋就有了皲裂的迹象。这双手曾经也如美玉一般,可自从她嫁进贺家,每日操劳,被洗衣粉、洗洁精和冬天的冷水侵蚀,才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一切都是为了贺家,为了她的丈夫、孩子和婆婆。
“嫂子……”贺家丽又羞愧又慌乱。
“家丽,你跟嫂子说实话。你哥几次找郑翔麻烦,是不是和一个叫‘小芳’的人有关?”
魏华这话一出,贺家丽和江忍东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真有‘小芳’这个人。”看到两人的表情,魏华知道自己猜对了,苦笑着说。
“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家丽有些尴尬。
魏华当然不傻,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为了这个家能继续维持下去,她只能选择退让、忍耐,甚至变得麻木。
其实婚后不久,魏华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她和贺健是相亲结婚,不像别人谈了几年恋爱感情深厚,可贺健对她太冷淡了,一点都不像新婚夫妻。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贺健心里有别人。
有一次贺健迷迷糊糊在梦里喊出“小芳”这个名字,魏华又气又恨,决定找出这个“狐狸精”,让这对“狗男女”出出丑。
然而找了几个月,她也没抓住贺健的把柄。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地上交,除了不太干家务,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魏华向自己的母亲诉苦,她母亲让她别瞎想,说贺健这样已经算是不错的男人了。就算外面真有女人,估计也是过去的事。母亲还催她赶紧生个孩子,说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收回来了。
好像孩子真的能成为婚姻的保险箱。杰杰出生后,贺健对她的态度确实有过短暂的好转。可随着孩子长大,家里开销越来越大,尤其是孩子上学后,压力一下子增加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贺健竟然开始酗酒。
只要一喝醉,他就说梦话,梦里全是“小芳”“小芳”。他喊得那么深情,比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那些给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说得还动听,可魏华从来没听他这么喊过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儿子杰杰天真地问她:“妈妈,妈妈,小芳阿姨是谁?”她大吃一惊,以为贺健终于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要和她摊牌。结果杰杰说是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爸爸说的梦话。魏华哭笑不得,心里却充满了凄凉。
杰杰都这么大了,贺健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不揭开这个已经结了厚厚血痂的伤口,日子就能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可惜,她想做个糊涂人,老天爷却偏不让,还用了这么极端的方式让她清醒。
“让我再猜猜,她是叫‘郑芳’还是‘郑小芳’?她是你哥哥的情人,对不对?他们现在还有联系?”魏华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她每说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扎在自己胸口。
“嫂子,你别瞎猜……”贺家丽把手放在她嘴上,不想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你不想让我瞎猜,就告诉我真相啊……”
贺家丽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看魏华。魏华脚步坚定,平时微微弯曲的脊梁此刻挺得笔直,她瞪大眼睛,大步向前,就像运动员入场一样。
“我以为她会撑不住……”贺家丽低声说。她觉得听了那段长长的故事后,魏华应该会像电视剧里那些受了重大打击的人一样,精神崩溃,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至少也得痛哭一场。
可没想到她只是冷静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催着他们去派出所。
“你嫂子比你想象的聪明,也更坚强。”仿佛要证明江忍东说得没错,魏华走得越来越快,一下子冲到了前面。
派出所门口,贺家姆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围墙外,手里拿着手帕,踮着脚张望。看到女儿一行人,老太太急忙迎了上来。
“阿华……”
“姆妈,你先回家吧。”还没等贺家姆妈开口,魏华抢先说道,“宾馆里环境不好,我怕杰杰晚上睡不好。你先把他接回家。”
“对对,今天别让他睡壁橱了,姆妈你带他去大床上睡。你看都九点多了,他玩了一整天肯定累坏了。”贺家丽也在一旁帮腔。
魏华拉着贺家姆妈的胳膊走到马路边,贺家丽拦下一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地把老太太推进去,关上车门。贺家姆妈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司机踩下油门开走了。
“真奇怪,这姑嫂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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