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作者赐稿!
本文作者简介:刘毓华,笔名飞云,男,70后,北京大学理学学士,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爱好文学,英语。
霍克斯是著名汉学家,牛津大学中文系教授,青年时代曾经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他英译的红楼梦,至今在西方世界仍拥有独一无二的经典地位,其中前八十回是他亲自翻译,花去整整十年时间。
当拜读作品时,我感觉叙事部分译文很流畅,同其他原生英语小说区别不大,不像比如百年孤独(西班牙语英译),就有种怪怪的生涩感。而红楼梦中,曹雪芹还创作大量的精美诗词和对联,霍克斯也是倾心翻译。
我对古诗翻译比较感兴趣,而对联可以说是古诗的基础,古人往往用对对子来练基本功,本文就专门剖析对联的英译。因为红楼梦翻译体量巨大,我非常理解霍克斯是不太可能有太多时间来精雕细琢,现在拿起显微镜分析,是因为艺无止境,思考对联的翻译,有助于提高古诗英译水平。
红楼梦存联三十一副,我们挑选少许经典来品味。
第一回开篇首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此联精美绝伦,哲学意味深远,是全书思想的一个缩影,超级难啃。我理解的皮毛:真假、有无,两对完美对立的概念是骨架;时、处,引出时间和空间;两句相对,表述了两对概念在时空中的对立转换。
霍克斯译文
Truth becomes fiction when the fiction's true;
Real becomes not-real where the unreal's real.
霍克斯非常注重形式美,诗歌他会用韵体,对联则往往采用相同句式结构。
上句,霍克斯用fiction(虚构)这个词对truth。我猜他的想法,其实也是他一贯的,他喜欢把故事情节上下文混合进来,估计是暗指“太虚幻境”,这算说的过去吧;但下句似乎有麻烦,real(真实),unreal(不真实的),涵义上跟“有无”相差有点远,真实跟虚幻更直接对立吧。不过大问题是词性,real可以是形容词、名词,但unreal只是形容词,不能当成名词使用,于是制造出“not-real”,但后半句“unreal is real”,如果unreal不是名词的话,语法恐怕不行吧?所以这联翻译,疑似核心概念不够准确,另外,如果语法错误的话,我觉得不可接受,当然这得请专家来实锤。
笔者自省,光批别人意义不大,不管怎样,也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就请读者随意挥刀,如果有新方案分享,笔者甚感荣幸。
我纯粹从文字意义上翻译,尽量不考虑故事上下文,不造新词,于是选择原生词汇true(形容词、名词),untrue(形容词)作为真假,existence(存在,名词),nonexistence(不存在,名词)作为有无;“存在”跟“有”,可以说高度同义了,being这个词似乎更接近一些,但没有否词可用,故放弃。为构造合乎语法的句子,使用核心词的衍生词,truth,untruth做作严格的名词,而动词exist则承担下句的构造。寻求意境之对,放弃句式之对(我办不到)。译文如下:
Truth will be untrue when untruth becomes true;
Existence will not exist where nonexistence exists.
下一联出自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题于宁国府秦可卿上房内。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意思人尽皆知:世间的事弄懂了,处处都有学问;把人情世故摸透了,处处都是文章。分析核心词概念范畴,世事指跟人类社会有关的事情(否则万事更好),人情是世事的一种,文章是学问的一部分,世事洞明是学问的一种(子集);“文章”这个词大有文章,不好处理。
霍克斯译文
True learning implies a clear insight into human activities;
Genuine culture involves the skilful manipulation of human relationships.
上句,不知他为什么要颠倒原联主宾关系,回译他的译文:“真正的学问意味(隐含)着对人类活动的清晰洞察”。试问,对宇宙的洞察是真正的学问吗?从译文出发会推理出否定回答,这在逻辑上不对;下句的涵义没错。我猜测,似乎是由于“文章”这个词不好翻译,他使用culture involves以迂回方式解释,而为了对应这个下句句式,连累了上句?本来颠倒主宾也行,如果把implies a clear insight换成contains those clear insights,逻辑也不会错,是他没有仔细考虑逻辑关系吧?
笔者译文
Insights into human affairs are true knowledge;
Mastering of human relationships is great article.
使用正常语序,affairs,mastering等词汇则根据查词典选择。含义丰富的“文章”,一时没啥好想法,只能先用article顶上去了。这联的分析,重在看大的逻辑关系。
下一联出自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是大观园刚刚完工,贾政带领众幕僚并宝玉游园,宝玉为沁芳亭所作。此联写水景,却无半个水字;柳借、花分,拟人手法生气盎然。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霍克斯译文
Three pole-thrust lengths of bankside willows green;
One fragrant breath of bankside flowers sweet.
译文上下句结构工整,“三篙”的译法值得学习。但细品意境表达,发现借和分的拟人手法消失了。回译变成五言:三篙堤柳翠,一脉岸花香。意境差了不少。宝玉要是敢写出这个,恐怕被贾政扁死。
笔者译文
Willows around bank offer green of thrice pole-thrust length;
Flowers across shore share fragrance in one sweet breath.
核心词保持不变,通过offer和share更准确的保留原来意境细节,稍微调整句式寻求轻重音节奏,三篙那么冗长,放在green前面显得过于头重脚轻。
下一联出自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黛玉与宝玉闹别扭,便独自葬花,悲悲切切吟出一段词,宝玉闻之心中难过,便于山坡上大放悲声。对联写当时的环境来衬托心情。
花影不离身左右
鸟声只在耳东西
霍克斯译文
Flowers in my eyes and bird-song in my ears;
Augment my loss and mock my bitter tears.
这就是典型的霍克斯式发挥和改写,原来两句被合为一句,他用故事情节创作下联,再压个韵。这样翻译爽不爽,读者评价吧。我就简单直译,上句用倒装主要还是音步的感觉。对联英译我觉得句式是要点,押韵偶尔撞上而已。
笔者译文
Flowery figures always us surround;
Bird's singings just in ears resound.
最后看一副五言短联,出自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探春房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两边颜鲁公墨迹写着此联。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霍克斯译文仿佛展开了笔墨
My heart has discovered true ease amidst the clouds and mists of the mountains;
My life has gained a fierce freedom from the rocks and torrents of the fells.
读这联的想法,不像开始,需要探讨译文准确性问题,内容没问题,就是个翻译风格问题,最短译成了最长,比较偏离此联的精炼形式。是因为如果直译“闲骨格”,西方思维里,就无法用联想方式来理解类似“松骨”这种比喻性的意思?他们会理解成什么?我倒是好奇。而且好像随着翻译年头变长,越是后来翻译的,越无起初对形式严谨的追求,更加散文化和随意了。
笔者译文
Mists and sunglows ease my bones;
Springs and rocks make wild my life.
这几副对联英译的讨论,刚好是不同角度,包括核心概念、逻辑涵义、意境、改写自由度、翻译风格等,笔者个人觉得,细究起来,这么著名的译作,霍克斯的翻译也只能说差强人意。所以,不能简单认为只要有母语译者介入,马上就是康庄大道,诗歌翻译有其特殊难度。那些伟大的英语诗人自然有这个能力,而诗才稍逊的汉学家、甚至小说家都未必能出精品。究竟如何中西合璧,还需更多理性分析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