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渠是现存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水利工程之一,它与四川都江堰、陕西郑国渠齐名,也是最古老的运河之一,全长三十四公里。(视觉中国/图)
与水路相对应,另一种孔道是陆路。今天的县级连州市是粤西北的一座宁静小城,它坐落在珠江支流连江上游。站在楼顶,能看到远处群山起伏,状若奔马。那是耸立在广西、广东与湖南之间的萌渚岭和骑田岭,连州就在两条山脉夹缝之间的小盆地里。唐代,连州是管辖数县的州级行政区,同时也是朝廷贬谪官员的烟瘴之地,诗人刘禹锡和韩愈就曾先后贬到这里。他们前往连州的履新之路是相同的,即坐船溯流抵达郴州境内,然后通过隐藏在骑田岭和萌渚岭之间的顺头岭古道穿越南岭,进入连州。韩愈贬谪的是连州下属的阳山,他还得从连州坐船,顺水至阳山。
穿越南岭的山路给刘禹锡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与他同行的还有八旬老母和两个儿子,更加平添了翻山越岭的劳苦。他写诗纪念说,“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劳。”
中国毕业于耶鲁大学第一人容闳也见识过南岭山中隐秘孔道的繁荣。1859年,他学成归国后,做过短时间的茶叶商人,为此溯江而上到湘潭一带考察,后来他写道:“湘潭及广州间,商务异常繁盛。交通皆以陆,劳动工人肩货往来于南风岭者,不下十万人。南风岭地处湘潭与广州之中央,为往来必经之孔道。道旁居民,咸借肩挑背负以为生,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五个山峦集团,五段大地上的障碍,然而又是五条沟通与交流的孔道,这就是南岭的奇异。如果细究南岭历史还会发现,从古至今,南岭各通道的重要性表现不一:秦汉时最重要的是灵渠为中心的越城岭,而唐朝以后,大庾岭成为重中之重。
南岭的诸多地名中,大庾岭、庾岭、梅岭以及梅关、梅关古道是最难以分辨的。简单地说,大庾岭是构成南岭的五岭之一,是五岭最东端绵延两百多公里的山脉。庾岭和梅岭则是大庾岭的腹心地带。按明代学者郭笃周的考证,汉朝初年,汉高祖命梅鋗统兵驻扎于今天的江西大余与广东南雄之间的南岭山隘,因而得名梅岭;后来,又由庾胜驻守在此,故又称庾岭。也就是说,梅岭和庾岭其实就是同一个地方的两个名字而已。
至于梅关,那是位于梅岭隘口的一道关塞;而梅关古道,就是梅关扼守的那条延伸于梅岭山间,沟通了大余和南雄的崎岖山路。
那个寒冷的清晨,当我顺着不算太陡的片石砌就的古道一步步地爬上位于两山垭口的梅关时,突然想起五百多年前,一位高鼻深目的意大利人,也像我这样喘着粗气由南向北爬上了梅岭。他就是天主教传教士兼汉学家利玛窦。在垭口,利玛窦看到了一座建在绝壁上的关楼。他感叹说,“过去此山不能通行,但科学和劳动打开了一条大道。翻越它的全程尽是穿过覆盖树林的多石地区,但是歇足地和路旁旅店也一路不绝,以至人们可以平安而舒适地日夜通行。”利玛窦还说,他在山顶看到了一眼甘冽的泉水。但找来找去,我没找到这眼传说中的泉水。
穿过梅关门洞,就是江西地界。关楼外搭有一座观景平台。站在平台上眺望,山峰渐变为丘陵,一条小路从远处蜿蜒而来,如同一条游动在森林间的长蛇。距今差不多两百年前,另一支洋人队伍从与利玛窦相反的方向翻越了梅岭。那就是英国的阿美士德使团。
随团医官、博物学家克拉克·阿裨尔后来在他的《中国旅行记》里,记载了他们结束使命后从北京到广州的路途。在通州,他们登上了木船,沿着大运河直下江南。在扬州,木船进入长江,溯江而上抵鄱阳湖;经过鄱阳湖而入赣江,再溯赣江及支流章江,也就是我在大余县城看到的那条河,从而来到了江西南端的南安府——南安的府治就是大余。这时,漫长的水路变成了陆路,因为耸立在旅途前方的,就是梅岭。
为了翻越梅岭,队伍一大早就出发了,那是一年的岁尾,按理,梅岭应该有大面积的梅花。但顺着梅岭北坡往上爬的阿裨尔没有看到一棵梅树。在山下,入目的都是肥沃的耕地,这些耕地,种植最多的是花生。山路上,沿途两旁是枞树林,他写道:“在一些地方由两旁的树林形成了狭长通道。透过通道俯瞰四周,高耸的山峰之间是一条很长的山谷。”
通往梅岭垭口的道路不算险峻,这与我看到的情景相差无几。阿裨尔说:“山势很快就变得非常陡峭,但是由于修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在最难攀登的地方修了很宽的平缓的阶梯,因此攀登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经过关楼后,阿裨尔一行由江西进入了广东,古道顺山而下。这时,他终于看到了盛开的梅花。他回忆说,“在广东一侧隘口入口附近,我们看到了开满鲜花的属于李属的一种植物,中国人称梅树。因此,这座山的名字——梅岭,就是梅花之山的意思。”
梅花掩映的往事
如同阿裨尔一行从北京到广州几乎都是坐船,仅仅在翻越梅岭时走了几十里山路一样,由于梅关古道的开通,早在唐宋时,南来北往的旅人就感觉到了它带来的方便与舒适。
古书中描绘中原氏族南迁经过梅关古道的情景。(吴世妹供图)
梅岭分隔开了长江水系的章江和珠江水系的浈江,两条河相距仅仅几十公里。这样,长江流域的旅人可以坐船到大余,而后翻越梅岭,在山下的南雄顺浈江而下,直达珠江水系所沟通的城市乃至漂洋过海。对此,宋人余靖称道说,“沿汴及淮,由堰道入漕渠,溯大江,度梅岭,下浈水,至南海之东西江者,唯九十里马上之役,余皆篱工楫工之劳,全家坐而致万里。”在他看来,行程上万里,只有不到百里才需要骑马或步行,其余都舒适地坐在船里,这在古代,无疑是个奇迹。奇迹的催生者,就是梅关古道。
翻越大庾岭的梅关古道是在唐朝以后渐渐成为中原与岭南最主要交通要道的。我们今天所称的梅关古道,在唐朝,却是梅关新道。其间的曲折,得从一位宰相诗人说起。
大唐开元四年(716)秋天,韶州曲江(今属广东韶关市)人、左拾遗张九龄因和宰相姚崇政见不合,辞官回到了故乡。他的故乡地处南岭南麓,往还于韶州与长安之间时,张九龄都得翻越大庾岭。其时,大庾岭虽有前代开凿的古道,但到张九龄时代早已年久失修,以至“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为此,张九龄上书朝廷,请求新开大庾岭路。他的理由有两方面,一是请求体恤民生,相当于动之以情;二是预言路通后,岭南物资进入内地将赋税倍增,相当于晓之以利。朝廷果然允准。及后,张九龄往来山中勘探路线,并在农闲时征集民工作业。道路经行之处,不乏巨石。没有炸药的年代,只能先用木柴堆积石上焚烧,待石头受热后加以冷水刺激,使得巨石崩塌分解。
耗时一年多,一条穿山越岭的新路——也就是一千多年后我探访的这条梅关古道——出现在梅岭山中,它宽达一丈,长数十里。一头是南安,一头是南雄;一头是江西,一头是广东;一头是高天厚土的内陆,一头是风急水深的大海。
不同历史时期,梅关古道上运送的货物也不尽相同。唐朝时,主要货物为南方诸国的贡品、粮食、海盐。宋朝时,主要是韶州的铜、食盐和铁器。单是铜,每年就有五六百万斤,仅此一项,便需10万人次的劳力,每天往来于古道上的苦力不下一千之众。明朝时,食盐占据很大份额,一年中至少有一千万斤以上北运,而其它货物也极为丰富,“南货过北者日有数千”。利玛窦看到的情况是:“商货则用驮兽或挑夫运送,他们好像是不计其数,队伍每天不绝于途。”
但是,梅关古道最繁华的年代,当数清朝实施海禁之后到五口通商之前。
广东有漫长的海岸线,地处粤北的梅岭却距海洋有千里之遥,似乎不会与大海有什么关系。然而,随着梅关古道的开通,这条在阿裨尔眼里“只有耗费大量的时间克服很多困难才能完成”的隘口,和扼守隘口的关楼,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见证。
五口通商前,长时间里,广州是中国惟一的对外贸易口岸。那时候,从内地南下广州的货物与阿裨尔经行的路线一样;而从广州北上内地的货物则和利玛窦经行的路线相同。无论南下还是北上,梅岭都是必经之地。史称:“岭路乃南粤襟喉,诸夷朝贡,四方商贾,贸迁货物,上及值宦,俱于是焉。”
五口通商后,内地和广州之间的商贸被分配到了更多的通商口岸,梅关古道上曾经不绝如缕的商旅稀了,少了;及至1933年1月,又一个梅花绽放的季节,大庾(即今大余)到南雄的赣粤公路通车。热闹了上千年的古道终于一片沉寂。这一年的梅花依旧凌霜傲雪,但已经没有行人停下匆匆的脚步慢慢观赏。从那以后,梅岭的梅花是寂寞的,它们的知音只有雪地里觅食的鸟雀。
梅关古道,重焕生机。(周宏忠/图)
梅岭的梅花沿着陡峭的山势,与古道紧紧相随。中国文化语境里,梅花是君子,是正直、高洁精神的物化。往来梅岭的文人*客,纷纷为深山里独自静放的一树好花吟诗诵词。据统计,自西晋至清末,为梅岭写过诗词的有三百余人,留下了诗词一千余首,其中很大比例是写梅花。
苏东坡似乎与南岭——准确地说是梅岭——特别有缘,他一生中竟然四度经过这座梅花遍野的山峰。贬惠州时一去一还,皆经梅岭;贬海南时,他年事已高,海南又孤悬海外,几乎就是不可想象的化外之地,他以为必死在那个遥远岛屿,甚至提前制好了棺材寿衣。然而,他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重履中土,再一次踏上翻越梅岭的路。梅关古道旁有一株树,据传就是苏东坡所栽。事虽无稽,他却在梅岭留下了咏梅之诗:“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青梅。”
梅岭地扼赣、粤,是由内地进入岭南的咽喉要道,历代对岭南用兵,梅岭几乎都是必经之地。在为梅岭梅花作诗的人中,就不仅有苏东坡这样的文人,也有带兵打仗的武人——其实骨子里,这些武人也是文人。
第一个写梅岭梅花的西晋人陆凯即如是。他率军行经南岭,正值梅花怒放,遂想起远在北方的友人,于是写下了这样清丽的诗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伯颜是元朝开国功臣,他任丞相时,率军南征,平定南宋。班师途中,这位来自草原的征服者途经梅岭。像陆凯那样,他也注意到了漫山的梅花:“马首经从梅岭归,王师到处即平夷。担头不带关南物,只插梅花一二枝。”
征服者伯颜志满意得地打梅关经过,他的对手文天祥也打梅关经过。相同的梅岭,一样的梅花,引发的却是迥然相异的情思。其时,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后押解北上,梅岭是他的必经之地。步出梅关,便是大余,从大余登舟,顺水而下,只要几天时间,就会经过他的家乡吉州(今吉安)。文天祥打算死在家乡,他已经计算好了,如果到了梅岭就开始绝食,这样就能正好死在吉州境内。只是,作为俘虏,他连自*的自由也没有。他被元军强行用竹筒灌下食物,以致口舌受伤,满嘴是血。在梅岭,孤忠者文天祥没看到梅花,他只看到了风雨和满坡青青的梅树,他留下了一首诗:“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珠玑巷的花样年华
64岁的黄家庆从家谱上得知,到他为止,他们黄家已在珠玑巷繁衍了七代人。之前,黄家在珠玑巷邻近的一个村落居住了三百年;再往前追溯,黄家的祖先是从江西迁居广东的移民。
黄家庆清楚地记得,他的祖父辈里,有80%的男人做过挑夫,也就是依靠那条从珠玑巷穿过的古道谋食。农闲时,他的曾祖父就挑货到大余,当地人称为“跑南安”。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下午动身往梅岭南麓的南雄接货,挑回珠玑巷后在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翻山越岭,挑到梅岭北麓的大余。从南往北的货物主要是土纸、食盐、海产品,以及各色洋货;从北往南的货物主要是茶叶、陶瓷、丝绸。那时候的冬天,梅岭总要下雪,古道却从不结冰。因为来往的人太多,雪落到地上,还来不及结冰,就已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踩成了一摊摊泥水。
我在深秋的一个下午走进了珠玑巷,其时,太阳恋恋不舍地挂在西边山巅,看上去像一个经霜的柿子,泛着温暖明媚的柔光,为这座梅岭脚下的古镇涂抹了一层油彩。这是一座现代与古老安然共处的小镇。一边,新修的广场、商品房和祠堂,以及正在清淤的池塘,都显示出小镇的勃勃生机;一边,一条宽不盈丈的小街,古老的民居,数百年的古塔和陈旧的匾额,又隐隐透露出小镇的丝丝古意。
在南岭地区行走,我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尽管南岭纵横,五个集团军般的大山遥相呼应,大有中断南北的气势,但除了山与山之间通常都有孔道可以沟通外,尤其重要的是,群山怀抱里,常常藏着或大或小的山间盆地。这些盆地地势平旷,土壤肥沃,加上亚热带带来的高湿高热,都是适合农耕的好地方。倘若是战争年代,合围的群山又是最好的庇护。当中原地区纷乱如麻时,南岭的群山中,这些小盆地就像一个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珠玑巷就处于这样一个小型盆地中。它与南岭深处的其它小型盆地不同的是,它还得天独厚地位于梅关古道上,是从南雄到大余的必经之地。
自从梅关古道开通后,梅关古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个接一个的集镇,珠玑巷就是其中一个。当时,从南雄至大庾岭,短短几十里路,竟然有七个集市,称为梅关七街,而兴于唐代的珠玑巷是最重要的一个。明人作诗称赞说,“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
俯瞰珠玑巷。(童铜韶/图)
如今的珠玑巷和另一个词联系在一起:移民。综观中国史,一大特征是由北到南绵延两千年的移民。换句话说,古代,地处北方的中原地区开发较早,然后,由于战争,由于经济发展,由于政治决策或自然灾害等诸种原因,北方不断向南方移民,原本相对落后的南方一步步得以开发,终于在宋朝时,迎头赶上北方。
从秦始皇南征开始,便拉开了内地向岭南移民的序幕。当时,为了解决驻守岭南将士的婚姻,秦始皇发派女性15000名,成为岭南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移民。此后,不论是东晋的偏安还是南北朝的对峙,越过南岭进入岭南的移民不绝如缕。梅关古道开通后,大多数移民都通过这条更为便捷更为安全的道路由赣入粤,梅岭脚下的珠玑巷,也迎来了它的花样年华。据统计,到南宋时,珠玑巷居民已有183姓,5000多人,每年经过此地的行人不下20万之众。
更为独特的是,珠玑巷不仅是移民的迁入地,也是移民的迁出地,它就像一个移民中转站。从北方移来此地的人们,在珠玑巷经过长则几代人、短则二三十年的停留后,选择了继续南迁。
珠玑巷人的南迁始于唐朝末年的黄巢之乱,但最重要的迁徙是北宋末年到元代初年的二百年间,大规模的有三次,小规模的上百次。仅仅宋朝时,由珠玑巷及附近村落迁出的人口就有10万。
承平时代,珠玑巷尽管有古道可商,有盆地可耕,但生齿众多,为了谋生,一些家族只能继续南迁。这时的南迁还算从容。战争年代,地处要道的珠玑巷距兵火也更近,逃难性质的南迁注定了更多的惨痛。比如南宋末年,元军一路攻城略地,度梅岭而南下,珠玑巷居民仓皇而逃。由于逃难者太多而船只有限,只好砍木作筏,顺江漂流,然而不幸遇上狂风,木筏大多解体,溺死者无数。南宋末年的这次迁徙成为众多珠玑巷移民后裔的伤痛记忆,乃至于“称纪元必曰咸淳年,述故乡必曰珠玑苍巷。”所谓咸淳年,即南宋末年宋度宗的年号,也就是那次惨痛移民的时代。
早年的珠玑巷,如今已发展为珠玑镇。昔年与珠玑巷并称的梅关七街之一的里东,现在是珠玑镇下辖的一个村。一些杂乱的两三层的楼房构成了里东的街道,街中心的农贸市场空无一人,地上摊晾着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黄豆。转过这条街道,却是一些破败而又古意盎然的老建筑。原来,这是始建于宋朝的里东戏台。里东戏台原在一座寺庙内,清朝时重建。我看到的榫卯结构的戏台,便是两百多年前的遗存。戏台外面,是一条一丈多宽的石子土路;土路两旁,间或保留了一些一两百年的老房子。这条路,就是通往梅岭的梅关古道。不过,今天的公路绕开了它,它只是夕阳下一片沉默无语的废墟。在里东村口,也就是昔年古道经行处,我看到两株数人合抱的巨大榕树。可以想象的是,当年,那些往来于梅关古道,往来于内地与岭南的旅人,当他们走得累了,乏了,一定会在榕树的树荫下,坐下来,喝杯茶,喘口气,然后继续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迢迢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