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谈
唐朝是个由诗歌组成的朝代,它为后世贡献了2500余名诗人。
2500张面孔,却只有2499种心迹被表明,唯独有一个诗人,隐藏起自己,从不愿让世界看穿他的内心。
他写的诗语言精丽,情思宛转,意象精妙。他还特别喜欢用典故,五光十色,撩人眼目。
读者拜读完他的大作,但觉余音绕梁,余香满口,只觉得美,却又不理解诗人描绘的美。
并非只有芸芸众生觉得其诗歌隐晦费解,连大诗人大文豪,也不能明白他的心迹。
金代的元好问,就是个饱学之士。他少年聪慧,得“神童”之美誉;中年博学,又被尊为“北方文雄”。
元好问却看不懂他的诗文,情急之下便写诗抱怨: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论诗三十首·十二》
前两句引用的,就是那位大诗人的佳作,他甚至能独创一种叫“西昆体”的诗体。
汉代有个文士叫郑玄,此人注解古书时,总是精益求精。郑玄所作的笺注,自然受到后人的重视。
“西昆体”词义晦涩艰深,个人有各自的见解,既不能自圆其说,更不能说服别人。
众人不禁要问,郑玄又在哪里呢?
被元好问“恨之入骨”的诗人,就是李商隐。
他留给后代人的诗文,只有超脱于现实的时间地点人物,没有起承转合,更没有背景介绍。
为了斩断读者最后一丝希望,李商隐甚至不准备起题目。
“无题”诗又是李商隐的独创。
或者是心中块垒难以言明;或者是诗歌本就为伊人所作,对别人来说,可不就是“无题”嘛。
读者能认识每一个字,读明白每一句话,学者也能考证出每一个隐匿的典故。
把句子连成一首诗,任谁也看不懂了。
一时间,众人都变得神经质。到底是我等俗人还达不到那个境界,抑或是说,诗歌本来就不该,被解释的太明白。
毕竟,汉代大儒董仲舒也曾说过:“诗无达诂,文无达诠。”
古诗中的奥义,雅正而古朴,强加翻译便有牵强附会之嫌。
人家李商隐写的是天书,更气人的是,有的“天书”,甚至是用大白话写就。
既然不能通过诗歌读懂李商隐,众生反其道而行之,试图通过李商隐的平生,读懂他诗歌里的深意。
李商隐的家族,也曾经显赫光耀,他们与皇家是同族。可是,就好比一只硕大的蜗牛,别人只看到其坚硬的外壳,看不见的,是它羸弱而无力的身体。
“泽底名家,翻同单系;山东旧族,不及寒门。”,就是李商隐最真实的写照。
贫穷不能改其志,用稚嫩的肩膀,担负起整个家庭。这是寒门学子,才配拥有的骄傲。
年轻的诗人,曾经为别人抄书挣钱。这种行为,被古代士人所不齿,但这些读书人大概忘了,吟诗作对之时,他们是要吃饱饭的。
李商隐发奋读书,终于成才,老天爷也渐渐垂青于他。
李商隐有幸结交了一位慈爱的前辈,那个叫令狐楚的高官,很是欣赏他的文采,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与他结交。
古人的此种行为,都是极具深意的。明朝的张居正,16岁即中举人,主考官把他请到家里,叫出自己的儿子,郑重其事地跟儿子说:“张居正他日做了高官,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
李商隐公元813年生人,在唐大和七年,面见令狐楚,换算成公元纪年,即公元829年。
此时的李商隐,恰好也是16岁的少年。
虽然在科举上一再失利 ,但冬天来了,春还会远吗?
经过不懈的努力,李商隐终于得中进士,他受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聘请,远赴甘肃,成为王的幕僚。王茂元同样欣赏李商隐的文采,随后将女儿许配给他。
造物主兜兜回回下了一盘大棋,学富五车如李商隐,也不过是一粒棋子。
而且,他逐渐沦落为一颗弃子。
曾经给予你多少,就加倍的收回多少。这就是造物主的行事准则。
古代的官场中人,是需要站队的。李商隐是王茂元的女婿,而王隶属于“李党”;李商隐昔日的恩公令狐楚,效忠的却是“牛党”。
牛李之间的党争,持续了近40年。李商隐就是这场政治风暴中,最直接的受害者。
不论他站哪一队,都是理所应当,也都是忘恩负义。
世人既然要逼疯李商隐,李商隐也便试图逼疯世人。
李商隐的武器,就是他的诗歌。那些诗歌,美的叫人沉醉,难懂的让人心碎。
他写过一首叫《锦瑟》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锦瑟也无端被弹了千百年。
他写过诸多叫《无题》的诗。世人读不懂,便作自己的揣测:诗有题而诗亡,所以诗歌之本意,不能以题尽之也。
这些叫“无题”的诗作,像是诗人跟我们开的高智商玩笑。
譬如,诗人在某年某月,写下的那首千古绝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众人读罢此诗,有入口清冽之感,掩卷沉思,又觉回味绵长悠远。
这首诗歌里,并没有过于晦涩的字眼,却又处处有深意。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是曹丕《燕歌行》中的诗句。李商隐拿来信手使用,而且他心中的“难”,比之于曹丕,深刻的不止一星半点。
他特意用两个“难”字,深化那种苦痛。诗词作品惜字如金,广泛使用叠字,本是作者的忌讳。但要看谁去用,以及怎么使用。
“东风”本意是春风。在诸多诗人笔下,春风总归是和煦的,李白在春日里独酌,曾经写下:“东风扇淑气, 水木荣春晖。”他于醉眼朦胧之际,依旧能看到东风吹来的美好之气,连水木都闪耀着春日的光辉。
到了李商隐这里,东风却是无力的,吹拂在春夏之交,在百花残败之时。
春风力尽,百花凋零,年华易逝,好景不再。
第二联是千古名句,但以“春蚕”比喻“情思”,亦然不是作者原创。《乐府诗集》里便有“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的诗句。李商隐是用典高手,他写诗的境界,却又比前人深刻多了。
李商隐作此诗,从来不留余地:春蚕吐丝,要到把丝吐尽,才算情谊完结;蜡烛燃完,到了成灰的地步,泪水才算干涸。
小小的物事,竟是如此的决绝;细微的情感,却也是不留余地。
如此的极端,诗歌本来也该结束了。
李商隐又用对比的手法,通过情感的对立,深化孤独与相思。
白日并黑夜,淑女和小生,化妆与赋诗,总也离不开一个“愁”字。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相思的感情,横亘蓬莱仙山,靠仙鸟传递,跨越了仙凡两界,人鬼之间。
而这样的情感,才算是永恒。
李商隐的这首《无题》,是写给谁的?诗中的“情”是何种情?这些问题没有答案,都是千古的谜团。
最世俗无趣的说法是,李商隐作此诗,是为了攫取更高的官位。诗人哀叹官场失意,帝阍远隔,便写作本诗,作为敲门的石砖。
最令人信服的解释是,李商隐作此诗,就是单纯的写爱情,书写的对象,则是他的妻子王氏。
据《李商隐评传》所载,他与夫人感情真挚,相敬如宾。在诗人四十岁那年,夫人王氏身故,李商隐也不再续弦,他用满腔执着,回馈亡妻的一往情深。
这也是最普世,最单纯,最符合人情的解释。
躬身于书卷堆里,喜好寻章摘句的考据者,却又提出了质疑,他们以为,这首诗歌是写给情人的。
而情人的名字也被考证出来,她是一个女道士,名曰宋华阳。
李商隐曾与她,发生过一段惊心动魄,却又毫无结果的恋情。最后宋女士*,李商隐被逐出寺院,他们的爱情也便走向终点。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即是李商隐对宋华阳的深情告白。
在这首《无题》中,诗人用“蓬山”、“青鸟”作为隐喻,以道家之典故,写给那个叫宋华阳的女道士。
若如此,李商隐以《无题》写作此诗,竟是在给自己遮羞。
陶渊明有诗歌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李商隐不说,用冷眼旁观,看着世人争辩斗嘴,他只在那里笑。
唐末的党争,持续了近40年;而李商隐的诗歌之争,何止会持续400年。
所以,究竟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作者-
老谈,always talk,老是夸夸其谈之人,除此外,别无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