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晚,木马童话黑暗餐厅厨房,小旺(左)正在准备餐食,心雨(右)端着沙拉准备送给候在黑暗区的致远。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在黑暗区的时候,致远对时间没有具体的概念,与客人一样。时间在这里好似是有弹性的,有时过得很快,有时变得很慢。经常有客人在里面猜时间。“你觉得等会儿出去是几点?”“不到9点。”“那这样好了,如果是9点前算你赢,9点后算我赢。”
客人中情侣占比最多。黑暗中,有人告白,有人忏悔,有人庆生,有人求婚……据致远“听察”,在全黑的环境中适应一段时间,大多数人会变得更加大胆,一些平日里怯于或羞于表达的心声会在这里自然开启,混合着盛着酒或饮料的杯盏碰在一起的清脆叮叮声,猜食物的对话声,食物咀嚼声,衣服布料的摩擦声,接吻声,咯咯咯的笑声,海风裹挟着海浪拍击沙滩的背景音乐声……
浪漫的声响日日浸染他的听觉,这让单身已久的他对爱情依然抱有期待。他相信,引导了那么多对情侣的自己是被祝福着的。
不过,偶尔也会有沉重的哭声。12月初,一对情侣相恋一周年纪念日那天,致远帮男方精心策划了一场心事告白,还请了兼职的残疾人乐队前来演奏。可是没有想到,心事重重的女方是打算来吃分手饭的,她的父母不同意两人的交往。在《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吉他演奏声中,她哭得稀里哗啦。
在黑暗区就餐完之后,许多客人感叹,“重获光明”的感觉真好。有客人留言称,由此体会了盲人在生活中的限制和不易。有人还没出餐厅门便发誓,睡觉前再也不关灯玩手机了。
听障朋友的感悟
12月8日下午,于爽让致远和心雨送一些物品去两公里外的“二店”,那是一家拥有四名听障咖啡师的街头外带咖啡屋,紧挨着复兴门地铁站A口,现处于试运营阶段。
到了咖啡屋,店里的听障伙伴给他们做了两杯咖啡以慰辛苦。听障人士交流基本靠手语或打字,视障人士主要靠听和说。面对致远,店里的两名听障咖啡师,只能尽力发出不太在调上的声音。致远小心翼翼地端着红丝绒咖啡,频繁竖起大拇指、比爱心给咖啡屋负责人龙哥,“第—一—次—喝,很—好—喝。”致远拖长语速,想让龙哥读懂他的唇语。龙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
12月初,龙哥在内的四名听障咖啡师曾受邀去餐厅的黑暗区体验了一番。
12月8日下午,致远(左二)和心雨(左一)送物品到试营业阶段的木马童话欢喜咖啡屋。听障咖啡师龙哥(左三)前不久进入黑暗餐厅体验了半小时。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在黑暗区的引导基本靠说话和发出声响。然而,听障朋友听不见致远的声音,手语在黑暗中处于失灵状态。基本零沟通的情境下,致远感受到了他们的紧张和不安,“在座位上摸来摸去。”为安全起见,四人未用餐喝水,干坐了30分钟。
“出来后觉得,我们除了听不见,真的很幸运了,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呢?”龙哥觉得,这是一段值得探索和发现的奇妙旅程。
“体验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餐厅,一开始我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后来)才发现自己是幸运的。”另一名听障咖啡师在朋友圈写道。
必须留住那道光
12月10日,致远提前几天便请好了假。12点刚过,助盲志愿者王斯出现在员工宿舍楼下,接致远去北京同仁医院找特需专家复诊。
两天前,于爽在朋友圈发布了招募助盲志愿者、陪同致远去同仁医院就诊的消息。参与助盲活动近三年的王斯立即报了名。
纵然戴着防蓝光眼镜,坐在副驾驶位的致远仍知头顶上空日光正烈。传入褐色双目的钝亮尚未消逝,就是好信号。在车上,他又摸了摸文件袋里的东西:京医通卡、社保卡、病历、口罩、签字笔以及此前的眼底彩超检查报告单。
成为盲人的第539天,依照医生的解读,黑暗的大门距离彻底合拢还剩一丝细缝,一定要按时吃药,多喝水、促进血液循环,“上次说的药都按时吃着的吧?”
“嗯。”致远答得有些心虚,为了节省开支,他将一天三次的药量偷偷减到一天一次,有时还不吃。站在一旁的王斯没有当场戳穿他,只是在取药的时候严肃认真地跟致远讲,药不能省着吃。“你来北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眼睛吗?如果你经济上有问题,可以跟我说,等挣够了钱再还给我。”
致远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回去就好好吃药,听王哥的。”他必须留住那道光。
12月10日午后,助盲志愿者王斯(左)陪同致远(右)去北京同仁医院就诊,两人正在过天桥。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5月入职至今,致远已去医院复诊了11次。等候分诊的两个小时,致远同王斯聊了很多。面对素未谋面的志愿者,他自觉没有包袱,舒舒坦坦的。两个年龄仅差三岁的男青年从丝绸之路聊到美食,又从汽车聊到AI技术。
当致远得知王斯今天开的是电动汽车,他异常欣喜,“我说呢,难怪上车时感觉座椅跟别的车不一样,窗户摸着的手感也有些不同。”致远后来知道,车上的玻璃是没有封边的。
王斯告诉致远,表面上看去,是自己帮助致远跑来跑去。实际上,致远也帮助了他。在施行善意的过程中,王斯觉得他得到了稀有的心理回馈。
“我明白。”致远等不及他继续说下去,“就像我在餐厅服务客人一样。”
回到家,致远在备忘录中写道:今天的王哥给我的感觉非常好。他很有助盲的经验,许多事情都做得恰到好处,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是像朋友一样,这让我非常舒服。他会给你留有一些体面和尊严。当然,有些事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2050年,我会送你一棵仙草”
昊雨离开后,除了兼职的特教学生偶尔来弹一次,平日,黑暗餐厅几乎听不到钢琴声了。致远有些失落。好在机缘巧合,今年夏末,前来店里拍摄素材的大学生在采访间隙教会了致远入门。
目前,致远已会双手弹奏《沧海一声笑》、《永远同在》、《童年》等曲子。盲人弹琴,谱子都在心中。最近,他在自学弹奏郑智化的《水手》,心雨告诉他,这是她爱听的歌。到现在,他只会弹前两句,“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再往后,他便弹不在调上了。
木马童话黑暗餐厅入口留言板上,一位男孩的留言。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最近,每逢陌生人到店,致远就想逮住别人问,会不会弹钢琴?如果会的话能不能教他些技巧,以精准定位琴键。正如他在黑暗区精准定位桌位和餐具一样。
在致远成为木马童话黑暗餐厅黑暗引导员(服务员)的第二天,一个梦想当生物学家的男孩走出黑暗区后,往留言板上钉了一张小卡片,“希望每个哥哥,都能重见光明。2050年,我会送你一棵仙草。2021.5.23。奇奇。”
心情好的时候,致远心想,自己一定能等来那一棵草。
(应受访者要求,致远、小旺、小侯、心雨、龙哥、王斯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