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解放》30周年纪念版,作者: [澳] 彼得·辛格 ,译者: 祖述宪,版本: 湖岸|中信出版集团 2018年8月
新京报:你描写比格犬、小鼠、猩猩、牛蛙等实验动物遭受的折磨,的确是读者平日甚少关注的领域。有意思的是,你还指出,“若将道德量尺再加以延伸,或许有一天,我们也将关注到因其生命力强与繁殖快速的特性,而成为实验动物首选之一的蟑螂”。你也提出一种观点,“猪队友”、“禽兽不如”、等侮辱性字眼的使用,也反映了动物在人类道德量尺上的被贬低、忽视的坐标,如此高的要求,会否担心受到道德洁癖的指责?
黄宗洁:这些批评、讪笑或不以为然是很常见的思维定式,甚至不是“看见黑影就开枪”,还没看见,酸民就已经开枪,我没有奢望要去影响根本就没有要听要看的人,而是把目标设为那些“不关心,因为不知道”的人,设法让他们知道,然后自己判断,这是松动的起点。
例如谈论猪牛羊等经济动物议题,立刻有人鬼打墙回呛“那吃素好了”。卡罗·亚当斯(Carol J. Adams)写过《素食者生存游戏》,其中描述各种素食者与肉食者的“攻防经验”,到最后“花在辩护上的时间,比吃饭多一倍”,这样的论辩循环反而模糊了焦点。如果放下素食与肉食二选一的道德是非题,审视经济动物的处境如何与为何触动我们不安的感受,舍弃防卫心理,许多被视为理所当然或“必要之恶”的对待,就有松动的可能。
至于道德洁癖,首先我承认,我内心有个人道德标准的小小纠察队,当然也有很多事情会超越我的包容底线,例如我不认为任何人可以用任何脉络来合理化虐*行为,这样的辩解焦点是错误的。但因为动物伦理是个复杂的议题,我们必然是道德不一致的,你可能养猫但是吃肉,食素但是*蟑螂,我并非以纠察队的心情在写书,我很清楚别人的道德标准跟我不一样。举例来说,我们早已透过日常语言的实践,展现出自己看待动物的眼光。
生活中其实有很多贬抑动物的词汇,不使用它们,对我并不构成约束,因为我的价值系统原本就不认可“猪队友”一类的字眼,这是自发的,无需拿一张检核表来提醒自己。但一般人不见得那么清楚地意识到道德距离的量尺,因此大情况下我不太去站 /战某个立场,更重要的是藉书的功能性去厘清这些立场为什么会存在,而不是呼吁大家与我共同阵营。
在讨论有关非人类动物道德地位时,有两种常被混淆的概念,动物福利(animal welfare)与动物权利(animal rights)。以动物园为例,动物权的主张会认为动物园不应该存在,但是动物福利会告诉你,它们已经被关在那里,怎样养育才是更好的选择?而不是既然动物园无法消失,那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动物权利是长期目标,动物福利则是近期目标,看似退而求其次的态度,却能将痛苦减量,对于大量动物利用议题,都是相对务实的考量,我们称为“新福利论(new welfarism)”。
黄宗洁与狗狗合影,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关于新福利论,你提到“今天若能争取到较为洁净的笼子,明天才可望争取到空的笼子”,也反复强调争取观念松动的可能,你是由衷相信此种量变可以引发质变吗?
黄宗洁:我觉得不一定。动物权利的一些主张,虽然对很多人来说相对“不切实际”,但不止是动物议题,任何社会权利运动中,那些激进主张,作为价值树立在那里,让人看到极端理想或糟糕的可能,还是有它在光谱位置中的意义。
举例来说,《动物公民:动物权利的政治哲学》这本书,就透过公民权框架,指出驯化动物像公民,而城际动物(与人类互动密切但没有被驯化的老鼠、麻雀、野猪)则像移民,有其自己的生活方式,处于暧昧中间地带,作者继而提出很有趣的观点:传统动物权利论只提到消极面向,例如吃素、不应该制造实验动物的痛苦,但应该有积极的动物权利,像是设立动物廊道让它们“安心过马路”,这岂不是更理想化、要求更高?但每种伦理角度互补不足、彼此修正,也能提供更多选项,你永远都可以觉得有更好、更符合你理想世界的样貌。
但落实起来,有些主张即使个人层面都很艰难,更不用说政策法律面。如果一开始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光谱最旁边的位置,别人就会觉得说你距离他们太遥远,不想听,根本不会靠近,甚至会往反方向走。推不倒的墙当然会一直存在。那就是人性,我们的自以为是、矛盾与*、靠话语包装合理化我们的作为,都会成为改变的阻力。而量变是渐进式的修正,让更多人愿意去参与,有一天累积到某种程度,可能会有跨越式的变化,所谓松动,就是你总要相信会有缝隙。
疫情冲击:
喘息之后可以做什么?
新京报:除了现实面向,你还讨论了熊本熊、米老鼠等可爱拟人化的“人兽合一”的混种生物,这些符号化“新图腾”的流行背后,与城市文化本身的相关性反而逐渐下降或扁平化。近年玲娜贝儿、星黛露等迪士尼公仔成为拥有粉丝“女明星”,如何看待这种风靡?
黄宗洁:英国艺术家班克斯(Banksy)的作品《羔羊的警报》(Sirens of the Lambs,2013) ,曾以一台运载着60只绒毛玩偶的屠宰场运输车,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中行驶,玩偶们一路发出哀嚎和冲撞围篱的声音,虽然很多路人是以有趣的表情看着这个怪异的组合,但是这些玩偶反而凸显了人与动物关系的某种矛盾性:可以一方面“崇拜”这些可爱的商品,但这些动物在真实世界处境的不堪,多数人又理所当然地沉默。
班克斯(Banksy),《羔羊的警报》(Sirens of the Lambs,2013),图片/ic photo.
在我和姐姐黄宗慧合著的另一本书《就算它没有脸》中,也探讨了像Pokemo GO(指宝可梦GO,一款热门游戏)这类虚拟动物。至于星黛露这些公仔,它比较趋近数码时代下人想要去跟其他人建立连接的新模式,既可“人化”地互动,是情感投射的对象,能回应我们匮乏的需求,又要“去人化”,不能看见头套下的扮演者戳破想象。在这种符号化之下,动物真实的属性被稀释到很薄。某种程度上星黛露既是一个被净化过的人,也是一个被净化过的兔子,更是一个被净化过的玩偶,集结所有优势,又回避所有限制。此类公仔的流行恰是结合我们所有渴望的元素,重新进行的混血创造。
还有一个关键,是如今我们对于互动、建立情感链接的需求也在演变。单纯的动物卡通、不会动的玩偶,已经无法满足现在的年轻世代。当代社会人的自我意识更强,人际关系更加断裂,加上疫情的笼罩,相较于要陌生人互动,靠与娃娃说话或许反而能获得更安全的情感需求。在这样一个更个人主义的时代,“我”被不断放大,对于互动的需求也会更大,它不能是单向的输出,而是要获得情感匮缺的回应。对于玲娜贝儿等“被净化的完美动物”的情感投射,也就包含一种利己性的回馈,取代了与真实动物互动的情感想象。
新京报:有如此断裂与利己的大背景下,加上疫情影响,推广保护理念岂不是更难?
黄宗洁:动物保护是注定要与无力感为伍的。它有时不止是走得很慢而已,甚至是进一步退三十步,反复迂回的途径,随时被打回比原型更糟糕的状态。
很多时候看着世界往某个方向走,涉及的权力关系、利益切割、话语权争夺,不是一两个人说句话就有办法扭转或改变的,身在外围的人,也很难触及运作的内圈。面对这种变化,绝望泄气的过程是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当铺天盖地的扑*无法抵挡,因为不忍,你只好去当逆风的、说不中听的话的人。你只能发出异议,让大家看到并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这样想,去看到这些行为的代价,包括人与世界相处模式的改变,有时那些影响,并非当下立见的,而在错误的判断下,动物总是率先被牺牲掉的。
城市化的进程必然愈发猛烈,各式各样的天灾、剥削和伤害都无法避免,但动物的权益是否必然要被牺牲?我一直想强调的,不是一步到位地扭转事实面,而是观念面的松动。如果大家永远抱着“人的日子都这么不好过,谁有空管动物”的态度去面对现在的动物与环境问题,其实可能回过头来让事情加剧恶化,人的日子更不好过。
其实有时候我们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我们没有耐性去看看其他选择,给他们时间,而不是要求一个立竿见影的标准答案。写这些文章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为那些选择撑出一点空间。这些动物可能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不方便不愉快,但我们是不是不要那么理所当然地,因为我心中的对与错,就要把整个世界拉向“我”认为对,但未经验证的方向,万一是错的呢?
黄宗洁受访前夕,刚刚结束为家猫“妹子”血栓留医ICU的奔忙。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疫情期间我们也看到,前有香港奥密克戎初期扑*宠物店仓鼠,后有上海阳性患者家的宠物被“消*”,一点点风吹草动,动物就要付出很大代价。
黄宗洁:谢天谢地疫情初期没有将动物卷进来,否则将会是比2013年中国台湾地区狂犬病恐慌更恐怖的灾难。那时因3只鼬獾确诊之后,大量野生动物被乱棒打死,甚至有县市发起“抓狗换白米”活动,这不止事关动物知识和生命教育,更重要的是我们时常想要选择最方便快速的方式,而且不想承认。
动物注定是替罪羔羊吗?其实直到今天,所有走私动物都还是直接销毁。疫症同理,如果患病的是人,我们会不会“但凡有风险,就要扑*掉”呢?那必然是对人权极大的倒退和侮辱,但如果发生在动物身上,说穿了最后就是成本的考量,我们不愿意花成本在它们身上,终极原因是我们认为它们不值得。朋友带猫看医生,医生得知它的年龄,竟然说“那也够本了”,我养鱼,买药的时候老板还会好心介绍,“这瓶药要二百多块,鱼只要十块”,他们是出于好心,却非常刺耳。
主流价值就是如此,在考量成本与效益的前提下,动物的感受被隐匿了,人的感受能力也就在这样的隐匿中隐匿。
新京报:也有人认为,在人类受大疫所困居家隔离的这三年,正如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中所反映的,水豚走上街道、城市传来鸟鸣,被压抑的动物们前所未有地重夺了生存空间,你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黄宗洁:我觉得这些现象是暂时的。人类突然退居家中,世界急速陷入空前停摆,像是个超大规模的实验,让动物的出现或自然的复苏显得格外醒目。但它们并非从天而降,它们本身就在这里,只是平时要躲藏起来。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疫情期间,从美国到斯里兰卡,全球动物园的熊猫、羚羊、孔雀等等都出现“宝宝潮”,各界原本预期这样的“新冠婴儿潮”会发生在人类身上,人反而争吵不休,增加的是离婚率,出生率不增反减,可是当游客消失,动物压力减小,繁衍生息回归正常节奏,说穿了,人类其实是种干扰。
另一方面,疫情后的“报复性消费”、“报复性出游”其实都是有趣的字眼,“报复”的对象是谁?除了经济成本的考量,人还要把失去的时间与生活都追回来,如果动物无法适应这种反弹的速度,就会再度堕入人人喊打的魔咒中去。中场休息固然是好,我们更应关注的是,暂时的“喘息”过后还可以做什么?疫情封控恰恰逼所有人去重新思考“弹性”这件事,很多过去认为不可以的模式与心态,在疫情影响下,其实也有改变的可能,我们要习得弹性的能力,而不是勉为其难地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