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剧照。
新京报:书中你甚少提及个人与动物的相处经验。但我们知道其实那是非常浓墨重彩的。例如在序言中特别致谢的豆豆?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你也救助过一只失温的燕子,给它命名“林家燕”,虽然只活了短短几天?
黄宗洁:我对于有人会记得那些短暂相遇过的动物,都会觉得感动。林家燕是大雨落巢的小鸟,野鸟是很脆弱的,那时询问了校内专业的老师,但最终还是没有救活。豆豆是我在之前任教的学校捡到的小猫,从小带大,很亲人,直到后来年纪很大,对治疗的配合度还是高到会让你不舍,相较于另一只松松是两个极端,松松是个性非常强烈的猫,很有自主意识,几乎拒绝一切治疗,我也是在和它们的相处中学习,你的意志和动物的意志需要磨合,每只猫都有那么大的性格差异,又怎么放眼整个社会,立下通则式的规矩,说所有的猫应该这样,狗应该那样呢?
人和动物相处永恒的困境,在于你没有办法给它自然环境里拥有的一切,同时又避开自然的风险,取舍间总也要付出代价,城市空间的负荷量也有其限制。就像朱天心在《猎人们》中对于猫的形容,“人与野性猎人在城市相遇,注定既亲密又疏离的宿命”,这样合宜的距离如何把控?当看到受伤的野鸟、绝育后放养的街猫,“无法袖手旁观”的单纯原则背后,人的介入尺度是什么?当自然与文明界限模糊,生命还可否活出“本性”,或者说这种本性,也是人一厢情愿的想象?
这些问题都非常复杂,但现在却常常在快速判断立场和对错的社会氛围中,变成不可谈之事了。也因此,我始终觉得,如果站在知识或道德的制高点严厉批评“无知大众”,很多可能性就在对立下被扼*掉了。这也是我对动物保护现状的隐忧,表面上关心的人多了,但当大家目光都看着动物的时候,我会想检视这些目光到底是什么,如果背后都是快速、简单的标签,分化出更多的义愤和愤恨,将有更多的议题被淹没在这些情绪中,是更危险的。
动物书写:
创造时差交错的火花
新京报:最后回到文学,动物书写各有特色。中国台湾自然书写作家刘克襄就曾指出,大陆作家沈石溪动物小说的写法“和现在的生态观有一段距离”,你是否认可这种批评?同时,若是太先锋的生态观,会否担心读者跟不上?
黄宗洁:沈石溪的拟人化写法有他的叙事传统,我常觉得以现在的标准去衡量过去的脉络未必公平,但至今接受度还是很高,也一定程度反映,大陆的动物书写传统仍是较偏向割裂地谈论农村社会逻辑下人与动物的互动。
除了前面我说地区发展有时差,人的内在也会有时差,假设我在上海北京生活,身边也有猫有狗,但提及动物和自然,我可能还是直觉式地想到沈石溪、《狼图腾》,或是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和李娟《冬牧场》等等与荒野、农村结合的样貌。要论现代生态观,例如葛亮《谜鸦》,就不是那么纯粹的在地性,融合了他的香港经验,而在空间紧迫的香港,像是韩丽珠《哑穴》、张婉雯《打死一头野猪》,动物都是和城市生活绑得很紧,呈现人和动物命运的纠结,是独特的在地文学样貌。
我有时也不觉得读者有责任义务非要跟上什么不可,不是所有的阅读都要那么道貌岸然。有些走得太快的想法注定不合时宜,像是今天的“人造肉”争议,西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经有漫画揭露,但就算是后见之明也没有关系,走在后面的作为保留,走在前面的创造能见度,各式各样的时差交错间,百花齐放总会碰撞出火花。
新京报:在书中列举的古今中外作品中,有没有哪一本对你影响很大?或是你愿意推荐给读者的作品?
黄宗洁:在阅读中看到那些喜欢动物的人,他们生命实践的样态会打动你。例如博物学者达雷尔(Gerald Durrell)的“希腊三部曲”《追逐阳光之岛》《桃金娘森林宝藏》《众神的花园》,书中记录他在希腊科孚岛的童年岁月,其幽默生动以及总是混乱百出的动物故事,那种美丽与迷人、欢乐、自由,让爱动物的人,神往一辈子与它们相伴的生活。
“希腊三部曲”。
二十岁时,达雷尔写信毛遂自荐去伦敦最大的惠普斯奈动物园当实习生,为梦想踏入现实创造可能,写下《我钟楼上的兽医》,后来又远征亚非美澳考察,虽然这段经历其实也有一些当时视为理所当然、但今日观之则难免令人不安的“政治不正确”行径,但也让我们看到动物园管理模式和价值观这些年的逐渐移转。1959年,34岁的达雷尔投入全部心血创办泽西动物园及野生动物保护基金,《现代方舟25年》就是记录这段艰辛历程。他的心路历程与行动转变,始终以对动物不变的热爱支撑。类似的题材,还有吉米·哈利(James Herriot)的兽医文学系列,以及《动物保护》作者彼得·辛格,为美国动物活动家、动物权倡导者亨利·史匹拉(Henry Spira)所著的传记《捍卫生命史匹拉》等等。
相较“不可不读书单”,我更愿意提供方向。非虚构能打开你的视野,拉开整个世界,然后你会发现很多东西是互相贯穿的,而虚构(文学)则会让你看见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狭隘、限制、矛盾,两者结合,才可打通不同的关节。写这些书做这些事,到头来也不是为了要去影响谁,而是这就是你自己相信的事情,正如达雷尔去世前所说,“我在用我仅知的方法,尽力在做”,我只会这样活,但如果有人,他跟动物相遇的时刻,愿意有些跟过去不一样的想象或选择,也许世界也会慢慢开始有些不一样吧。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新京报特约记者 一把青;编辑:走走;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