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日世界》一书中,奥地利作家史蒂芬茨威格以自传形式书写逝去的欧洲昨日,两次大战促成的时代交替,令一切事物彻底改变。他的文字除了记下旧日世界的留恋,同时亦流露对未来的未知与恐惧。伴随着现代主义的到来,旧日世界的种种在短短百年之间急速消逝,各种跳跃式的进步引领我们前往未知的世界;与此同时,世界的道德却又如茨威格所言「倒退了千年」。因进步而带来的矛盾,就像是新世界为我们带来的启示,提醒我们在向未知领域扩展的同时,我们原有的价值观亦会受到冲击。
在宏大的新旧相撞之下,独立个体就像风浪下的木筏般风雨飘摇,相互的对比形成强烈的戏剧冲突。美国导演占士加利便擅于以此设定叙事背景,不论是在《纽约风尘》中因逃避战乱而前往纽约的波兰女子、或是《失落之城》中远赴南美洲进行亚马逊文明考古英国探险家,角色行动的背景都处于新旧世界的冲突之中。
但即使故事始于强烈的戏剧冲突,占士加利却避开一般类型片在剧情上的处理手法,反倒以缓慢的节奏展开叙事,让画面更聚焦于人物的心理状态,而非以更多笔触推进情节。同样手法亦见于《星际探索》,本片讲述主角Roy 在地球被太空总署委以重任,负责前往海王星寻找失踪父亲的下落,并探究父亲与电磁波冲击意外的关系。虽然本片的故事骨干与一般的科幻电影类似,处理上却有别于同类型电影。电影刻意省略整体故事或有关科幻设定的开展,却让角色的情绪主导故事篇幅及走向。
这种由角色情绪主导电影的走向,尤其表现在本片的视觉与声音处理上。电影开场以男主角进行心理评估的场景开始,影像上虽然以特写与独白处理该场景,但角色的表情却又因灯光等因素令人难以看到,镜头被角色的内心拒于门外;场景中不断闪回角色过往的片段,并与独白内容有所抵触。影像及声音以强调角色的情绪的方式叙述故事,仔细微观角色的心理。本片大量篇幅都藉由相似的手法,不断强调角色的情绪与心理状况,让影像更集中在角色的心理上。这种聚焦角色情绪的创作手法,放到以宏大设定见称的科幻片之上,却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反而因对比产生了独特效果。
藉由对比制造的效果,包括影像上展示的新世界(太空)与旧世界(地球)的不同,都在突出主角在太空中的不安和孤独感,从而构成主角在旅途上对「家」的思考。「家」在《星际探索》中并非代表一个特定的人或事物,「家」既是地球,也是与父亲或前妻的关系。主角一直在逃离「家」,他在言语中不断回避亲人在自己的心中的重要性,但它却又像地球引力般一直牵引着他,就像引导他在太空总署就职的父亲,或是不断出现在他念兹在兹回忆中的情人,他们一直萦绕在他的意识之中。
虽然「家」是他一直在生活的地球,但对主角而言却又感到疏离,他半生都在逃避与他人的关系。即使是想在出发前留下挽留前妻的讯息,他转身却又将留言删除。地球和他的工作都在影响他不能坦诚对人的情感。只有离开地球,在没有任何掩体的太空和深深的孤独之中,主角才能坦诚直面他对「家」的感受,新世界的孤独让他有机会面对自己的想法。只有在陌生的火星,他才可以剖白亲人对他的重要性。
太空中无重力的飘浮感,营造了新世界的不安与陌生,而大量的特写和独白,更聚焦了主角面对不确定时的情绪。新世界的空虚,与旧世界的人与事形成强烈对比,当剧情发展渐渐远离地球时,各种事物亦渐渐失去人的温度与情感。面对空无一人的新世界,主角未能像父亲一样忍受孤独与不安,最终只能回到「家」,坦诚面对个人的情感。正如主角最终的独白,经过这趟太空之旅后,他意识到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但他可以与「家」分担这种不安。
探索新世界令人沉迷,但亦令一心追逐着幻影的父亲,忘记「家」的存在,最终选择与主角不同的道路。在《昨日世界》的引言中,茨威格写到「它们用戏剧性的动荡将我抛入一种我已经太熟悉的虚空之中,──『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但是,我毫无怨言,正是因为无家可归,我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上的自由,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我便无所羁绊了。」这正正是父亲的写照,在经历同事叛变和计划失败后,独自遁入虚无。没有「家」,世界就只是空虚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