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维东拍摄的伊犁鼠兔。(采访对象供图)
“为什么不命名为‘李氏鼠兔’?”有人问,李维东摇摇头。
“可以称您为‘伊犁鼠兔’之父吗?”李维东再次摇头,“每只伊犁鼠兔的生命周期只有3-5年,发现它们已过去这么多年,早更新迭代了好几辈,这个叫法不合适。”
坚持做人低调、做学问严谨的李维东,是新疆生态学会副秘书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林业和草原局自然保护地专家委员会委员,也是李维东自然生态保护服务工作室总负责人。他更为熟知的身份,是濒危物种“伊犁鼠兔”的发现者和命名者。
李维东在天山一号冰川保护区域考察(2015年5月26日摄)。(采访对象供图)
上世纪80年代,李维东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卫生防疫站工作时的情景。(采访对象供图)
1986年,李维东将其在野外考察发现的新物种命名为“伊犁鼠兔”。从此,国际动物史册上多了一个中国人命名的动物。他的命运,也因此与伊犁鼠兔紧紧相连。
30多年来,他踏遍天山,追寻伊犁鼠兔栖息地,为挽救这一濒危种群孜孜不倦地努力。如今他年过六旬,仍坚守在动物保护一线。他的精神感动了许多人,也吸引着更多志愿者加入动物保护行列,让伊犁鼠兔的生存现状为更多人所知。
看了一眼 追逐一生
今年66岁的李维东原本学医,毕业后进入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卫生防疫站工作,成为一名基层卫生防疫人员。
“为了调查鼠疫疫源地,我们当时学苏联的办法,就是所谓‘灭獭拔源’,在野外采了很多旱獭检测标本。”李维东与野生动物打交道的经历就这样开始了。
有“塞外江南”美誉的伊犁河谷,草原丰美,气候湿润,西天山上,原始森林高耸入云,栖息着大量野生动物。李维东经常涉足其间,难免与盗猎分子狭路相逢。
“当时,人们对野生动物还没有太多保护意识,偷猎马鹿的现象比较严重。我们在山上发现很多偷猎者痕迹,就及时举报,并通过媒体披露,还抓过盗猎分子。”那时已成为新疆人大代表的李维东,视保护野生动物为己任,对濒危物种投入极大关注。
李维东(右)在野外考察中(2015年9月24日摄)。(采访对象供图)
1983年夏,不到30岁的李维东,在尼勒克县北部山区一处海拔3000多米的悬崖峭壁处,发现了一个耳朵圆圆、像鼠又像兔的灰褐色小动物。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物种!”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重大发现,后经多方询问,附近牧民也都不认识它。
1986年,李维东对这一新物种的发现最终得到了学界认可,由他命名的“伊犁鼠兔”被载入世界动物史册。
然而,他没有想到,伊犁鼠兔正以惊人的速度退出人们视线。
20多年前,他在天山设置的14个定位观测点,目前仅剩精河县和乌鲁木齐天山一号冰川两处还能观测到伊犁鼠兔活动踪迹。李维东分析认为,由于全球气候变暖等原因,冰川退缩,雪线上升,野生动物生存空间减少;加之伊犁鼠兔呈高度片段化分布、近亲繁殖、生命周期短等因素,对其生存极为不利,伊犁鼠兔面临着即将消亡的命运。
“在最初发现地尼勒克县山区,2006年以后连粪便都找不到了,都风化了,只能隐约看到石头上白色的尿迹。”2014年是李维东最后一次在野外见到伊犁鼠兔。据他估计,目前伊犁鼠兔数量已不足千只。
2015年,他成立李维东自然生态保护服务工作室,四处宣传,筹集资金,想为伊犁鼠兔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有时我想,如果30多年前,我没有打扰它,这个物种的数量会不会下降这么快?又一想,作为一个非常古老的残留物种,伊犁鼠兔本已处于濒临灭绝的境地,如果人类连这个物种曾在世上存在过都不知道,岂不更加悲哀?”李维东说。
头破血流 在所不辞
“经常梦见它,离人很近,蹦蹦跳跳的,很可爱。”说起鼠兔,李维东饱含深情。
为了研究需要,他曾养过伊犁鼠兔,进行长期观察。不鸣叫,像猫狗一样喜欢用尿迹占地盘,还爱吃馒头,这种可爱的小萌物是所有鼠兔中耳朵最大、后足最长、体形最大的一种,而且是中国天山特有物种。
伊犁鼠兔一般生活在天山高海拔地带,需要靠肉眼察看花椒大小的粪便,以及用架设在悬崖峭壁间的红外相机追踪它们的行踪。野外考察的环境艰险,一些地方甚至不具备布置安全绳的条件,李维东常常只能徒手攀岩,在距地面四五米高的崖壁上行进。
有一次,在乌苏市巴音沟做鼠兔分布区调查时,李维东从刚下过雪的崖壁上滑落,手指头本能地紧抓岩壁表面,指甲都劈裂了,终于抠住一块凸起的岩峰,相机套则从悬崖边滚落下去。
1988年10月,李维东(中)等人在天山一号冰川考察。李维东在这里也发现了伊犁鼠兔。(采访对象供图)
还有一次,在一处海拔3400米高的山区考察完下撤途中,由于脚底石头松动,他跌落在坚硬的岩石上,顿时头破血流,用光了一瓶云南白药才止住血。他忍着伤痛,骑马下山,露宿一晚。因为同行的三人中,只有他最熟悉路况,第二天,他又负伤开车,行驶上百公里山路才艰难返回。
跟随李维东参加野外科考的志愿者马海霖,谈起最难忘的经历时说:“当时去天山一号冰川放置监测伊犁鼠兔活动的红外线相机,我和李维东老师沿着陡峭岩壁徒手攀登,往下看是90度的悬崖绝壁,寒风刺骨,冻得人直发抖,有种身处绝地、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绝望感。但只能咬牙前行,6个多小时后终于完成工作。”
李维东有一儿一女,孩子们从小经常跟他跑野外,没少吃苦,小磕小碰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儿子在野外帐篷里整晚发烧,至今回想起来,仍令李维东内疚不已。后来,儿子视力条件好,考上了飞行员,女儿则进入环保行业,还喜爱攀岩运动。谈及这些,李维东既有遗憾又觉欣慰。
“我其实希望子承父业。”李维东说,常年野外奔波毕竟不是大多数人心向往之的选择,他曾有意培养的接班人选,最终也选择去读博士,告别风吹日晒的生活。
因为常年奔波劳累,李维东目前的身体状况已今非昔比,他的背包里随时备着速效救心丸。但只要到野外考察,他总是坚持亲自上山布设红外相机。
如今,伊犁鼠兔保护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从2005年被列入《中国濒危物种红皮书》,到2008年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入《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再到今年2月5日被收入新调整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伊犁鼠兔保护工作越来越受重视。
前些年,在李维东等人多年推动下,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建立的天山一号冰川保护区,如今也不断传来好消息:周边厂矿被永久关闭,放牧、旅游被叫停,雪豹等野生动物种群数量明显增加。
很多人受李维东影响,加入生态环保工作者行列。马海霖说:“经济发展迅速,野生动物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而它们不会说话,以李维东老师为首的志愿者队伍就要当野生动物的‘代言人’,为它们呐喊、呼吁,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野生动物的明天能更美好。”
“览胜山水仍少年”
因为伊犁鼠兔,李维东的人生道路发生了变化,他从卫生系统离开,进入新疆环境保护科学研究所,全身心投入到野生动物保护事业中。他通过自学,掌握了专业的动物知识,成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兔形目专家组成员,并逐步涉足藏羚羊、野骆驼等更多珍稀野生动物的保护工作。
这些年,李维东收获了很多荣誉,“地球奖”“中国生态文明奖”“中国绿色年度人物”“中国边境野生生物卫士”等。5月19日,李维东在浙江宁海获颁“第九届中国当代徐霞客”生态保护特别奖。
在圈内,李维东是颇有名气的“拼命三郎”,不仅为了坚持环评意见敢于和其他专家拍桌子,还曾冒着枪林弹雨与盗猎分子过招。
1999年,李维东参与了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关藏羚羊研究的科考活动。不想,却目睹了不法分子猎*藏羚羊的悲惨现场:上千只藏羚羊被剥了皮,地面被鲜血染红了,羚羊的尸体大都已经被风干,倒在山沟里……
李维东在《雪域高原恨——阿尔金山反盗猎纪实》中写道:“藏羚羊的鲜血强烈地震撼着大家,我们决心用自己的胸膛来阻止偷猎团伙的兽行。”
科考队和保护区管理处工作人员一道,实施了反盗猎行动。李维东和队友一前一后驾车向偷猎分子靠近,离他们的越野吉普车越来越近,盗猎分子顿时乱了阵脚,慌乱中竟然开枪射击。子弹从头顶上空“嗖嗖”飞过,李维东用全队仅有的半自动步枪还击,协助队友抓获了2名不法分子。
那次,本来以科学研究为目的的科考队,没料到会临时加入反盗猎行动中。随后他们向公安人员移交了在押犯罪嫌疑人和枪支弹药、刀具、车辆、藏羚羊皮张等物。20多年前的这次亲身经历,让他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据当时科考队一名队员回忆,李维东是队里的“全能冠军”,不仅枪法好,还是一个技术娴熟的机动车驾驶员。在日常巡护考察业务中,他既承担自然环境保护方面的专业工作,又兼任科考队的随队医生。
常年野外考察和对生态环境调查研究,使他成为当地自然环境和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的权威专家。前些年,新疆卡拉麦里有蹄类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内工程建设对生态环境带来破坏,在他的持续关注和推动下,问题得以解决。他还作为对卡拉麦里保护区保护有特殊贡献的专家,多次参与后期整改工作,见证了保护区整改恢复成果。
采访中,李维东感慨道,“用胸膛保护生态”早已成为历史,跟过去相比,现在全社会保护生态氛围浓厚,“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深入人心,环保工作者真是赶上了好时代。
李维东自然生态保护服务工作室每隔4年进行一次伊犁鼠兔的种群变化全域调查,都会做一次伊犁鼠兔种群数量的最新评估。
“为伍自然不畏难,追逐鼠兔四十年,天山昆仑皆踏遍,览胜山水仍少年。”最近,他的好友、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周华荣以此诗赠他。(记者潘莹、张钟凯)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