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下海的人员,有的跑去了海南,有的办了公司做贸易,有的办起了实体,把所里前几年的个别科研成果变成了产品。当然也有混得不好的。混得不好的,似乎销声匿迹了。混得好的,有事没事还会回所里转一转,高谈快论一番。 见他们皮鞋擦得锃亮,领带扎上,好烟抽上,大哥大拿上,毛浓山也羡慕过,心里痒痒过。但是他们走后,他又会很快恢复平常心态,觉得研究所虽然活得不是很旺,但是所领导总能时不时地就接下一些活。因此,他们虽说没有大课题可供研究,但是小的研究、设计项目却是接二连三,他的工作便也相当饱满,上班时间难得能闲下来。
再后来,上面让研究所进行企业化改制,并让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企业负责人。张总便是这时候被招聘进改制后的研究所的。张总以前开了很长时间出租车,在出租车生意最火的那几年挣了不少钱。后来他又开了酒店、办了超市,还涉足了物流运输、名烟名酒批发等等领域,在州城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据张总后来说,他是因为当时的市领导再三动员,才去应聘州城研究所有限公司负责人的。
张总走马上任后,对研究所的业务方向进行了很大调整。毛浓山以前的研究领域,已经不再是主业了。他所在的那个研究室也被撤销了,他自然也不再担任研究室主任,而是被调到另一个部门担任一般技术人员,只是原来的待遇还被保留着。
此后的三四年时间里,当初与毛浓山一前一后晋升副研究员的同事,有六七位都先后晋升研究员了。毛浓山却由于专业与所里后来的主业不是很对口,很难出成果,也不再有论文发表,因此便一直没有晋升研究员的机会。他也渐渐地对晋升职称不抱希望了。但是他仍然固执地认为,他的那个专业领域相当重要,上面迟早会重视起来。
不过,张总抓经济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州城研究所有限公司在他的领导下,生意竟日渐兴隆了。员工们的工资待遇较以前也有了显著提高。毛浓山虽说工作上只是给别人打打下手,但在工资待遇方面,并不比从事主要研究任务的同职级技术人员拿得少。因此他对自己后来的境况并没有什么怨言。
并且,在张总的领导下,集资房终于从镜中花水中月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了。因此,尽管张总脾气不怎么好,经常对中层领导们以及毛浓山他们这些技术人员呼来喝去的,甚至还会骂娘,毛浓山却对张总心悦诚服。他也认为,单位的绝大多数人对张总都是心悦诚服的。
……突然,父亲的话响在了耳畔:“浓山,你想啥呢?把头低下?”
毛浓山猛回过神来,急忙说:“没想啥,我就是把过去这些年梳理了一下。”
毛义成轻叹一口气说:“说起过去,咱毛家确实风光过,风光过……”停顿了一会后,又眉飞色舞了:“我总觉得,以前村里人说得对着呢,咱这房庄子风水好……”
他禁不住又一次说起了他当年作为村里出的第一个师范生,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家里的风光场面。当时来道喜的人很多,他家里便大摆庆贺筵席,流水席整整吃了两天……
说到毛浓山当年考上大学的事时,毛义成越发地神采飞扬了:“浓山当时考的是全县第十名。村里后来一些人教育娃都拿浓山当榜样呢。我在学校批评那些捣蛋锤锤子时候,也经常把浓山当成正面榜样叫他们学习。”
毛浓山把头一低,讪笑一下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爸,你净说几十年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啥啊?”
毛义成道:“说了个啥?咱父子俩当年在村里可是人都羡慕呢?所以咱屋这房必须重盖。不能叫人看笑话,不能给咱毛家的先人丢脸。”
送礼的人越来越多了。毛浓山和妹夫便忙碌起来。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大多数来宾都被毛义成领到东边冯家院子去坐流水席了。
毛义成家自打开始拆老房子以来,他两口子便临时借住在冯家院子的冯鑫成家。冯鑫成家是四开间三层小楼。冯鑫成两口子常年在外做生意,他父亲又过世得早,平时只有七十来岁的母亲孤零零住在家里。因此,毛义成两口子来借住后,冯鑫成他妈还多了两个说话的伴,心里一高兴,连房租都不要了。
毛浓山和妹夫又等了十多分钟,见已经老半天都不再有人来送礼,便打算把收到的礼金清点一下,把帐篷门一锁,也去冯家院子吃饭。就在李建社数钱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宾客,却是方文良的儿子麻狗。麻狗说他今天是专门从县上赶回来道贺的,刚刚到屋。他还说他最近在县上*那个小工程快完工了,不知道毛浓山他单位的集资房工程进展咋样了?他也想去包点小活做。
见麻狗提到集资房工程,毛浓山不觉神色有点黯然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为集资房的事犯熬煎呢。虽说经过与父母讨价还价,老家盖房的费用,他最终并没有拿出二十万,而是只出了十八万。但是他家的积蓄扣除这十八万后,已所剩不多,连集资房款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了。而根据所里的要求,集资房款分两次缴清,每次各缴50%。工程的基础出正负零平面时,缴第一次款,房子交钥匙前缴第二次集资款,工程决算后再根据实际建造成本多退少补。由于集资房不能按揭贷款,眼瞅着集资房建设工地一天一个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地下部分就会完工,第一次缴款已迫在眉睫。毛浓山两口子都因为第一次集资款的缺口问题而心急火燎,一筹莫展。马春兰少不得又要将一腔无名火朝毛浓山身上发泄。俩口子便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也不知吵了多少次架。
马春兰一度甚至还动了离婚的念头,最终念在娃的份上,才作罢了。不过,由于心里一直憋着气,这次老家房子上梁,她便死活不愿意回来。毛浓山只好独自一人回来,回来后少不得以马春兰单位工作忙请不下假做为她没回来的理由 向父母搪塞过去。
到了席间敬酒的环节。毛义成父子便一道挨桌子敬酒。敬到第三桌时,桌上一位名叫冯鑫智的中年男子说的一席话,却叫毛浓山心里很不是滋味。
冯鑫智连喝了四盅酒后说:“义成叔,你父子俩都在,我就说一句不当说的话:老房子拆得太可惜了。当时应该把老房子留下,在院子里另盖一座楼。你这老房也太结实了,难拆得太,墙再推都推不倒,把人没把作死。事实,房顶上有些瓦烂了,可能是叫冷子打的,但是只要买些瓦修缮一下就行了,把房拆了不合算。”
冯鑫智一席话说完后,毛浓山脸上先前还勉强挤出来的那一点笑意完全消失了,也不怎么跟桌上的客人们打招呼了。不过他喝酒却变得豪爽了,不管敬到谁门前,他都要陪喝两盅酒,其中一盅是他自己的酒,另一盅是替他父亲喝的。
也许是空肚子喝酒的缘故吧?他一圈酒没有敬到头就醉了。醉酒后,毛浓山恍惚觉得集资房已经盖好了,他也住了进去,十分的敞亮。他一下班回去就躺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马春兰则躺在卧室里看小一号的电视。他手拿遥控器,想看啥频道就看啥频道,舒坦极了。
但是突然,他觉得身上叫什么叮了一下,不觉哎呦一声。然后便听见旁边有人说:“醒了,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来,却见自己在一张床上躺着。妻子儿子都在身边,父母也在身边。他再一看,便知道是在医院里,又觉得手腕子涨呼呼得有些疼,一瞅,却是扎着针,应该是针头跑了,一圈肉皮都鼓胀了起来,便让儿子毛家强去喊护士来给重新扎针。
毛家强出去后,马春兰看了丈夫一眼,冷冷地骂道:“你咋不喝死呢?医院都差点下病危通知书了。”
“是吗?这么严重?”毛浓山淡淡一笑。
毛义成也说:“也没见你喝多少嘛,咋就醉成这样子了呢?着实给人收了一回魂。”
话音未落,毛家强就跟着护士进来了。护士一边给毛浓山重新扎针,一边说:“这个师傅也确实命大!搁到一般人,两天两夜不得醒,怕就悬了。也多亏刘医生从县上学习回来了,要不咱卫生院还真不敢收你这个病人。”
毛浓山咧嘴笑了笑,没有言语。
护士出去后,毛浓山却跟父母说:“爸,妈。你两个回吧。有春兰在这儿,我没事。”
刘文慧说:“你净说些没影的话!你才缓过劲,我跟你爸能放心啊?说呢,春兰跟家强也都回来的,等浓山出院后,就到屋多耍一向吧。”
马春兰却不冷不热地说:“耍?谁现在还有心情耍?都在这儿耍,谁挣钱啊?没有钱,叫我一家三口子喝西北风去啊?”
毛浓山担心妻子会跟母亲吵起来,便又急忙说:“妈,要不你就跟爸先回去吧。屋里正盖房呢,总得有人招呼吧?”
父母亲走后,毛浓山却又问妻子:“也不知道小区工地上这两天到啥程度了?出地面了没有?”
马春兰冷笑一声说:“出不出地面,跟你有啥关系?你的钱呢?”
是啊,钱呢?钱在哪儿呢?毛浓山不觉叹了口气。
看手机正看得聚精会神的毛家强突然说:“你们这些老年人叫人实在想不通!我爷我奶奶一辈子都想的是盖房,你两个一辈子都想的是买房!有那些钱不会吃好些喝好些?反正你们谁的房我都不要!我以后也不买房,我租房住!”
马春兰不觉噗嗤笑了:“加强看起来是个大小伙子,心里咋还跟小娃一样呢?”
毛浓山也说:“就是,跟小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