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猛
毕飞宇先生的《我所接受的语文教育》是《青春与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中的一篇散文。毕飞宇先生在文中回顾了他们这代人接受的“听话”的语文教育，并反思这种教育。言语中有幽默的调侃，但更有深深的无奈和忧虑。“如果让我给我们这一代人的语文教育打分，我不会打‘0’分，因为它不是‘0’分，而是负数。”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毕老师回望过去所接受的语文教育，感慨良多，也对当下的语文教育提出很多期待与建议。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他是有发言权的。他的母亲陈老师就教他语文，他自己也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做过老师，而且他曾经又是学生家长，现在又是南大教授——更高级的语文老师。
让我们从这篇文章里理解毕老师的语文教育观——
一、关于语文教育的本质
毕老师在开篇写道：“我所接受的语文教育既不是语言的教育，也不是文学的审美教育，而是意识形态教育。说得准确一点，是专制意识形态教育。”这句话反过来看，就是语文教育应该是语言的教育，是文学的审美教育，而不是意识形态教育。
毕老师很有见地。关于语文的本质属性“人文性”与“工具性”的统一，毕老师是赞同的，“语言的教育”与“审美教育”恰好可以对应语文“人文性”与“工具性”。2011版的义务教育阶段语文课标中这样界定语文课程的性质——“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毕老师所认可的“语言的教育”其实就是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的教育，而“文学的审美教育”可以理解“吸收古今中外优秀文化，提高思想文化修养，促进自身精神成长的教育”。
二、关于语文教育的价值
毕老师说：“语文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要巨大得多。在今天，我们业已建立了这样一个共识，语文教育不只是一个知识系谱，它同时具备了塑造心灵、建立人格以及培养审美趣味的功能。语文不只是字、词、句，语法与修辞，篇章与结构，语文暗含着受教育者的‘质地’。”
语文蕴含丰富的人文价值和审美价值。所以，对于学生的精神生长与人格塑造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对于这一点，毕老师有着深刻的认识。“培根铸魂、启智润心”是教育的价值指向，更是语文的价值所在。
三、关于语文能力的习得
语文能力的习得首先得在语文课堂上。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要语文老师干什么！当然，毕老师没有这样讲。是我比较激动。毕老师说：“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在接受了小学、中学的语文教育之后，我们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量再来一次自我启蒙和自我教育。”可见，毕老师的语文能力主要在后来的自我启蒙与自我教育。这当然是无奈之举。我读过他与北师大张莉教授的对话录《小说生活》，了解他后来的学习经历，唐诗、中国古典名著、朦胧诗、先锋文学都给他“启蒙”与“教育”。他的语文学习经历也启发我们要“自我启蒙”与“自我教育”。毕老师并不主张无目的地海量阅读，他更提倡批注式的精读。金圣叹批注的《水浒传》就给他很多滋养。而他的《小说课》就是这方面的成果。
四、关于语文教育的实施
首先，语文老师责无旁贷。毕老师在文章中写道：“在教学中，教材的重要性远远不及教师。一个连基本的人权都不尊重的教师，你还能对他手中的教材抱有多高的期望呢？我们不能要求教师都去做道德上的典范，这样的要求是反生活的，我们不在这个问题上啰唆。然而，一个语文教师起码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认为这是一个底线，只有这样，教材的意义才会显示出来。”
诚然！语文老师得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懂得尊重生命、尊重个性、尊重自我、尊重常识。唯有如此，学生的生命价值方能彰显，素质教育才有现实基础。
其次，教材当然也是重要的。当下，全国使用的都是统编教材，这是一批专家选编与审定的。文类丰富，意蕴丰盈，经典性强。关键是怎么用的问题。当下倡导的大单元教学，其实就是进一步整合与优化教学内容，进行校本化甚至班本化的课程开发，势必可以让教材活起来。
第三，课堂教学的实施。这一部分，毕老师有一大段文字阐释，虽是表达忧虑，但是也指出了“如何做”——一是鼓励孩子在课堂上说真话。“语文教育第一要做的事情不是指导学生‘举手’，而是鼓励孩子们说话。学生的发言权必须得到尊重，任何人都有参与讨论的权利。”第二，真启发，而不是给学生挖坑跳。走进课堂前，老师们都要备课，预设必不可少，但是怎样预设，预设到什么程度，学生的发言与预设不同怎么处理？这些问题都很重要。语文老师们要想清楚。预设必须有一定的开放性，否则就是另一种方式的填鸭。启发教学也就无从谈起。第三，呵护想象力。“我们的老师们老是在那里谈论‘培养’想象力，这只能反过来说明一个问题，孩子们的想象力已经被压抑多时了，甚至，被扼*了。”毕老师看到了问题的症结。他说，“想象力是一种原生的东西，它属于生命的本体，它与生俱来。一个与生俱来的东西要你‘培养’做什么？你只要尊重它、爱护它就可以了。”如何在课堂上尊重、爱护学生的想象力，这就是我们语文老师的本职工作了。我想，可以从以下几点入手：一是把学生当做富有想象力的孩子。就是说，老师首先得认可学生有想象力这一事实。当学生天马行空地回答问题或写作时，不要粗暴地打断。二是要为孩子搭建展示想象力的平台。设计开放性的问题，开展实践性的语文活动，鼓励孩子“我手写我心”。三是改变传统的评价方式，让学生参与到评价中来。以评价呵护想象力，也是极为重要的举措。
毕老师在文末说：“我把我的三点意见说出来，求教于今天从事语文教学的老师们。”他很谦逊，尽管句句在理，但是却要“求教于”从事语文教学的老师们。这反倒让我们这些一线老师惭愧了。
我写下此文，一方面是受教于毕老师，另一方面也是勉励自己对学生的语文学习负责，对他们的精神成长负责。
如有机会，我还想请教毕老师这样的几个问题：
十年过去了，您对当下的语文教学又有怎样的看法？它是变好了，还是更糟糕了？毕老师对有志于改良语文教学生态的语文老师们有怎样的建议或期待？
附：
我所接受的语文教育
毕飞宇
回想起来，我所接受的语文教育既不是语言的教育，也不是文学的审美教育，而是意识形态教育。说得准确一点，是专制意识形态教育。我的语文教育的中心词只有一个：听话。这不是我毕飞宇的命运，而是整整一代人，甚至不止一代人的命运。
我的语文教育开始于１９６９年，启蒙老师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花了整整一个学期带领我们喊“万岁”。这个“万岁”，那个“万岁”。“万岁”铺上了我的语文教育的底色，“万岁”不只是我们的知识结构，也成了我们的情感方式。比方说，在我们高呼“万岁”的时候，不仅需要发音准确，而且要做到声情并茂。
如果让我给我们这一代人的语文教育打分，我不会打“零分”，因为它不是“零分”，而是负数。我之所以这样说，一点都没有故作惊人的意思。我们都有这样的机会，在接受了小学、中学的语文教育之后，我们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量再来一次自我启蒙和自我教育。
语文教育是复杂的，和数学、物理、化学比较起来，语文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要巨大得多。在今天，我们业已建立了这样一个共识，语文教育不只是一个知识系谱，它同时具备了塑造心灵、建立人格以及培养审美趣味的功能。语文不只是字、词、句，语法与修辞，篇章与结构，语文暗含着受教育者的“质地”。
说起语文教育，当然就不能不提写作文。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我的所有的作文里头没有一句我自己的话，没有一句真正属于我内心的话。从小到大，我在作文方面得过数不清的小红旗与五角星，我成了一只快乐的鹦鹉。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鹦鹉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了。必须承认，直到那个时候我依然不会表达我自己，首先是勇气方面，然后才是技术问题。如何表达我自己，我必须从头来过。北岛说：“万岁／就他妈喊了一句／胡子长了出来。”在我自我启蒙的时候，舒婷这一代诗人成了我选择的教材。
这些年我注意到《北京文学》和《书屋》等刊物发表的有关语文教育方面的文章，许多文章都是从教材入手的，着重点是素质教育。我觉得我们谈素质教育一开始就出了大问题，“素质”？什么“素质”？是学舌的“素质”，“永远有理”的“素质”，还是丰富自己、表达自己、尊重生命、尊重个体、合作共建的“素质”？ “自己”是什么？“表达自己”又是什么？这个问题教师们不弄清楚，“素质”将永远是一笔糊涂账。
我对那些勇敢地质疑语文教材的朋友们心存钦佩，然而，质疑教材依然是不够的。在教学中，教材的重要性远远不及教师。一个连基本的人权都不尊重的教师，你还能对他手中的教材抱有多高的期望呢？我们不能要求教师都去做道德上的典范，这样的要求是反生活的，我们不在这个问题上啰唆。然而，一个语文教师起码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认为这是一个底线，只有这样，教材的意义才会显示出来。
前些日子一家教育部门喊我过去，和语文老师座谈语文教育改革问题。集中起来说，我们讨论了三个话题：一、发言先举手。我不认为在语文课堂上发言要“先举手”，“得到同意”才能够“站起来”。语文教育第一要做的事情不是指导学生“举手”，而是鼓励孩子们说话。学生的发言权必须得到尊重，任何人都有参与讨论的权利。否则，一个只会“听老师说”的学生，长大了只能“听领导说”，“听权威说”。我们还是应当把课堂上的“举手”和一些特殊的场合“举手”区分开来，课堂毕竟不是礼仪。二、启发式教育。启发式教育作为一种“教学法”我没有任何疑义。可是我觉得，现在的“启发式”变成了一个下流的东西。它通常是这样的：做教师的先有一个先验的结果，然后，慢慢地把同学们往一条单行线里头赶，最后让学生一头扑到老师的怀里。“启发”只是“打开”，而不是“诱导”和“诱供”；三、培养想象力。我觉得“培养想象力”是一个很荒谬的说法，想象力是一种原生的东西，它属于生命的本体，它与生俱来。一个与生俱来的东西要你“培养”做什么？你只要尊重它、爱护它就可以了。我们的老师们老是在那里谈论“培养”想象力，这只能反过来说明一个问题，孩子们的想象力已经被压抑多时了，甚至，被扼*了。
这三点是我对自己所接受过的“语文教育”的反思。我不是语文教育的行家，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的语文教育可以说太失败了，这一点我有切肤的体验。我把我的三点意见说出来，求教于今天从事语文教学的老师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