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李静 张琪
诗歌给韩仕梅插上翅膀,但她的身体却被现实牢牢地困在原地。
在韩仕梅的身体里,住着五个甚至更多个不同的“韩仕梅”,农妇、诗人、女儿、妻子、母亲……这些身份和标签之间互相斗争,互相对抗,几次挣扎无望,韩仕梅选择接受现实。
“我是韩仕梅,农民,最大的爱好就是写诗。”韩仕梅的空间被各种人生角色极度压缩,她在诗里扩张着只属于“韩仕梅”的自由。
农妇中的“另类”
韩仕梅问记者:看到我的故事,你觉得我疯吗?
韩仕梅今年51岁,短发,圆脸,皮肤黑,身材敦厚,干活有力气,这是“农妇”在她身上的烙印。韩仕梅家在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长大后的她走上了村里农妇大多一致的路,嫁人,生子,跟庄稼讨生活,半辈子没离开这片土地。
但韩仕梅跟她们还有点不一样,她写诗。
敏感、多思、浪漫、孤独、痛苦,这些词汇极其戏剧性地藏在韩仕梅的内心。炒菜颠勺,韩仕梅心里装着“升起玉盘日暮落,海鸥点缀似仙鹤。”面朝黄土,韩仕梅心里装着“豪饮红尘万丈,闲暇云游四方。”
韩仕梅总说自己写的是“瞎编的顺口溜”,她不懂格律,也没有宏大精微的思想。想到好字句,她就趁劳动间隙记在纸上。
韩仕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写过多少诗。她写诗,有时随手记在女儿的本子上,有时写在手边的卡片上,很多诗在无人问津的岁月中失去踪迹。
韩仕梅还给村里的其他农妇写诗,再用河南方言读给她们听,农妇们都会笑呵呵地夸她写得好,但她们读不懂她在写什么。
村里人此前没觉得她有什么特殊,如今发现韩仕梅多了些“不该有”的自我意识和艺术创作,她甚至变成了村里人眼中的“另类”。
2020年4月,韩仕梅开始在网上发自己写的诗。那时候她在村里的工厂食堂做饭,抽空把脑子里蹦出来的诗句记下来。
“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是谁伤透了你心芳。是谁gu灯自欣赏。谁是我,我是谁。时光cong cong如流水,掠走姑娘的青春梦。花容月貌追不回。”
诗里,还夹杂着拼音。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创作诗歌。
因为写诗,韩仕梅走红网络。人们开始想象,这个从未看过山,从未看过海,从未出过远门的农妇,为何能写出“残台只影留,不见独钓翁”“依人风卷倩影瘦,繁星云遮暗心寒”。
网络冲进这个写诗农妇的生活,她诗里苦吟的人生逐渐在大众面前摊开,甚至很多人从韩仕梅身上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写诗农妇”“包办婚姻”,一度成为韩仕梅身上的标签。
被“包办”的婚姻
韩仕梅曾怨,母亲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关于出生,是韩仕梅始终拧着一个心结。韩仕梅老家在湖北,上面有哥哥和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1971年韩仕梅出生,“我是趴着出生的,脊背朝上,脸朝地。这在当地,成了孩子长大不孝顺的象征。”
母亲想要将她塞进尿罐子里淹死。父亲没让,把她放在姐姐们中间睡,韩仕梅就这样捡回一条命。
韩仕梅说自己读书时成绩很好,家里有《追风剑》《西游记》,她都读完了。韩仕梅的父亲上过军校,母亲也认字。上到初二,因为交不起18元的学费,她无奈辍学。
19岁时,韩仕梅的母亲拉着她去相亲。“我一看,他这里就有问题。”韩仕梅拍了拍脑袋,讲述丈夫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母亲说了句,“就你那鳖样的还捣蛋!”
母亲一生强势,父亲不当家,姐弟的婚姻都被母亲一手包办。韩仕梅想做那个例外,于是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反抗。
母亲已经收下3000块钱彩礼,用来修了老房子。这场跟母亲的战争,韩仕梅最终还是输了。
1992年9月16日,迎亲卡车开到了韩仕梅门前。韩仕梅哭,父亲也哭。她知道,这一步躲不过去了。
“从结婚那日,我坠入万丈深渊。”年过五十,韩仕梅回想起结婚的那一天,眼泪生生地划过脸颊,顿住很长时间,整个人像泄气了一样。
韩仕梅的新婚生活,从还债开始。为了娶她,丈夫家里欠了不少外债。婚后,韩仕梅和丈夫一家人生活在三十几平方米的土房里,家里来的最多的人就是要账的人。
到了11月,公婆跟他们分家。韩仕梅说:“分家时,除了分一屁股债,还分了一套烂锅、烂瓢、烂勺子,外加这样一个男人。”
韩仕梅怎么也无法理解:“妈妈读书识字,为什么还是给我们包办婚姻!”韩仕梅后来意识到,她被包办的不止是婚姻,还有她的大半辈子。
2005年,韩仕梅的母亲重病,韩仕梅是陪伴最多的女儿。母亲跟韩仕梅说:“你还是挺孝顺的。”韩仕梅想的是,“养育之恩和她给我包办婚姻,一码归一码。”
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韩仕梅说:“那几年,父亲就像孩子一样,总是黏着我。”直到2015年,父亲去世,韩仕梅关于“女儿”的身份就此终结,但是仍然无法摆脱因此书写的命运。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这两句诗成为韩仕梅传播度最广的一首。在韩仕梅看来,丈夫如同“树”,读不懂她,日子过得就像隔着一堵墙。
刚结婚那几年,丈夫常常回家很晚,在村里跟人赌博。欠了债,人家就找韩仕梅要。为了还债,养家,填补家里的“大窟窿”,韩仕梅只能去卖力气。韩仕梅还记得修路打桩时,她推着一车一车的土和钢筋往返。
这些苦,韩仕梅都能咽下去,但是不被丈夫懂得,不被疼惜,是韩仕梅无法忍受的。
直到2007年,她终于爆发了。那一夜,韩仕梅独自喝下半斤白酒,醉了摇摇晃晃地想爬到高处跳下去,拿离婚“吓唬”丈夫。
丈夫突然开窍了似的,开始去工厂挣钱,还跟韩仕梅保证要改过自新。2010年,他们家新盖了房子。
韩仕梅写了诗,念给丈夫听,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不懂她的诗,也不喜欢韩仕梅写诗,甚至觉得韩仕梅在网上写诗搅乱了他们的生活。她与丈夫的生活轨迹,从此在原本的交叉口上走上不同的方向。
韩仕梅写诗出名后,丈夫总是提防着,骂她不检点,甚至拉黑了不少韩仕梅的粉丝。有记者找过来采访,丈夫曾骂记者。韩仕梅跟着记者在前头走,丈夫也要跟在后头。无论韩仕梅去到哪里,丈夫总要反复盘问。
韩仕梅觉得丈夫困住了她,让她活得像个囚徒。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涌起。”2021年,韩仕梅决定反击,她想离婚,逃离这种生活。韩仕梅在网上私信了律师,问律师能不能帮她离婚。2021年4月9日,韩仕梅和律师到县法院立案。
知道韩仕梅离婚的想法后,丈夫反复说“再给我一次机会”。丈夫从不认为他们的婚姻有问题。他总是觉得,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嘛。对韩仕梅来说,缺失的是过去婚姻中的体贴与理解。韩仕梅反驳,“你说的话,从来没算数过。”
当时,女儿在县城读高三,马上面临高考。韩仕梅考虑到女儿的学业,最终离婚没有办成。
于是,他们就在这样的婚姻中僵持着。
韩仕梅描述自己渴望的爱情,一改直爽的语气,羞涩地像个小女孩。她说:“他懂我,我也懂他,共同努力,互相体谅,互相包容。一生一世地爱一次就够了,不枉来人世一遭。”
“我不要成为我母亲那样的母亲”
韩仕梅总牵挂着子女的学业和婚姻,“我不要成为我母亲那样的母亲。”
韩仕梅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她很重视两个孩子的学业,他们是村子里少数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大学生的家庭。
2020年9月,韩仕梅儿子自由恋爱后结婚。但儿子的生活并不如韩仕梅希望的那般顺利。不久,儿子的这场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儿子知道韩仕梅写诗,从未评论过,不过他会给韩仕梅买古诗词精选。女儿则给予韩仕梅更多的理解,也支持她写诗。儿子和女儿,曾成为韩仕梅对外面世界渴望的出口。
对于离婚,韩仕梅说,两个孩子也都支持她的选择,因为他们总是见到父母在家里吵。
女儿能够理解韩仕梅,但韩仕梅总向女儿诉苦时,女儿有时也会不耐烦。“女儿现在在读大学,有了不结婚的念头。”韩仕梅讲起来有些自责。
韩仕梅的生活,在网络上引起波澜,引起很多人的共鸣。大家开始探讨女性话题和苦难话题。
五十岁自驾出游的苏敏,成为他们探讨的其中一种活法。韩仕梅说:“她会开车,我不会开车。”羁绊着韩仕梅的原因,还有“我的孩子还没成家,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余秀华,也是他们常常提起的人。韩仕梅说,“余秀华是现代女孩中的现代女孩,我们有天壤之别。”余秀华离婚后,又展开了新恋情。韩仕梅讲到,“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我的思想还是保守。”
别人的这些道路,都无法复刻。韩仕梅一直在挣扎,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按照传奇故事发展的结局,韩仕梅会逃离生活的网,拥有诗和远方。而现实是,韩仕梅没离成婚,没摆脱了责任。“不折腾了,这就是命。即便是破碎的,也还是个家。”
田埂上的诗人
只有谈起诗,韩仕梅的眼睛里才发着光。
在网络上,韩仕梅被称为“田埂上的诗人”。她说,只有写诗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了唯一的自由。
她还给自己写了首藏头诗:“寒冬来临历尽霜,仕途往反(返)添迷茫。梅花傲雪色更艳,诗出墨染溢芬芳。”
写诗,让韩仕梅短暂逃离了丈夫和养家的苦累。得益于写诗,韩仕梅去年一年赚了五万。她还到了她没去过的地方,见到很多名人。
出版社编辑提出想要给韩仕梅出诗集。韩仕梅说,“我怕卖不出去,浪费纸。”但又期待,“要是能出就出,不能出就算了。”因为出诗集的事,韩仕梅感觉最近“静不下心来”。
“我被乌云遮的时候,也会奋力向前,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无论网络和现实之间如何被割裂,韩仕梅始终没有停止写诗。
农妇、诗人、女儿、妻子、母亲……韩仕梅已经被困在这些身份和标签里,她很想逃,去追求自己诗中的梦想生活,但她没有放弃一切的勇气。
“我认命了。”韩仕梅感觉她的未来也就这样了,但好在她性格豁达潇洒,她还有诗的陪伴。韩仕梅现在五十多岁,未来的生活究竟会如何发展,谁又能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