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爬树就行”
目前,胡永旭仍在医院接受治疗。医院病床外的东北林区,成熟的松塔悬挂在红松树梢和树冠四围,仍等待着被人采摘。从全国各地来到东北林区的打塔人们,正在红松林里度过一个危险且艰难的9月。
资料显示,我国是松子仁生产大国,是全球最大的松子仁出口地,占全球松子仁交易量的60%-70%,其中东三省林区的红松林是松子的主要产区。
知情人士介绍,在东北,繁重又危险的打塔工作以前也有,但真正形成产业,则是近20来年的事情。自黑龙江地区进行林业改革,出现林区经营权流转后,开始有“包山户”承包红松林。2005年左右,松子采收和加工在海林当地已经成为一项较为成熟的产业。
正常情况下,一棵野生红松要生长25年到50年才能结出松塔。随着黑龙江地区人工红松林的大规模种植,人工红松林仅用7年的时间就可以结松塔,近年来,松子原材料价格以每年5%到10%的速度上涨。这也推动了松子产业的发展。
9月8日凌晨5点半,黑龙江牡丹江海林市西南方向的德家林场天光已大亮,附着在草叶上的露水还未化开,32岁的熊丽云和她的丈夫,以及两位来自贵州遵义同村的工友向红松林深处走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林场的东边角落,一颗吊篮里塞满石头的氢气球被放置在草地上,并没有被使用。林场承包人王刚介绍,他本来租用了氢气球准备打塔,但在试飞过程中,氢气球受风力影响左右飘动,精准度不高,而且地面要有工人手拽着安全绳,“风一大,(绳拽不紧)人就飞了。”说这话时,王刚指向随风晃动的树梢,“像这风,气球就干不了活了,它必须风平浪静的时候才能干活。”
除此之外,氢气球还有折树头的风险。松子“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氢气球从树林上方下落时会把树头压弯,树上结的未成熟的小松塔会被氢气球压落,影响来年的收成。“虽然氢气球打得干净,效率高,能节省一半的人工费。但是缺点还是太多了。”王刚解释。几番衡量,今年,他还是选择了雇用工人爬树打塔。
28岁的霍旭和熊丽云夫妇组队打塔。今年8月份,霍旭在朋友推荐下找到了这份工作。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打松塔的经验,也是第一次来到东北。“树高15到20米,会爬树就行。”包工头这么跟他介绍。
站在红松树下,霍旭戴好手套,向上抛6米多的长杆,弯曲的铁钩稳稳地挂在树枝上。他双手抓着长杆,用腿盘住树干,腰部发力向上挪动。不出几秒,他的身体已隐入层层叠叠的枝叶深处。
松塔多结在树梢和树冠四围。站在树下向上望,十多米高的红松,只能看到灰褐色的主干和密布的苍绿色松针。站在高处则完全不同。爬到长杆悬挂的地方时,霍旭单手拿着长杆继续向上。快到树冠顶部,视野变得开阔,他双脚分开踩在较为粗壮的树枝上,一手扶住枝干,一手用长杆钩住结着松塔的树枝晃动。灰绿色松塔砰砰地掉落,松针和枝丫上的树皮屑也簌簌落下。
霍旭身高1.75米,体重只有100斤出头。有时打完这棵树,霍旭顺着接连在一起的树干顺势攀上另一棵继续作业。树下的人看得心惊胆战,下树后的霍旭却看来轻松,“七岁时我就会爬树了。我以前干塔吊的,这个高度不怕哦。”
胡永旭乘氢气球打塔失控的事情,工人们都有所耳闻。在霍旭看来,氢气球打塔需要把自身安全交付给地面拉绳子的工人,相比之下,他更相信自己。
男人们爬树采摘,熊丽云在树下捡拾着松塔。行走在倾斜度超过30度的树林里,她头发上粘着飘落的松针,右手提着桶,左手捡拾松塔,等到桶满时,再提着桶倒进大的编织袋。
因为捡拾时长时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晚上腰板嘎吱嘎吱响哦。”熊丽云扶着腰说。
这一天,从早上5点半到下午4点,他们四人共打了23袋,每袋能装约140个松塔。按照打一个松塔5毛钱的价格,他们当天每人的收入是402元。
职业打塔者
同一片林场的东边,被熊丽云和霍旭称为“专业团队”的打塔人也正在作业。他们来自吉林省桦甸市,39岁的何金春就是其中的一员。19岁开始,每年的秋天,何金春都会出现在东北三省的红松林里。
何金春称自己为“职业打塔人”,在他眼里,来自贵州的工人们相对年轻,经验少。
何金春使用的工具也更为复杂,他穿着的平底胶鞋上绑着铁质的“脚扎子”。这是一种L形的铁器,下部带有锋利的钢制尖刺。上树前,何金春把脚扎子紧紧绑在腿上,爬树时,他倾斜脚面,尖刺扎入树干1厘米左右的深度,双手环抱住树干或抓着树枝,一步一步攀登上去。
打塔的长杆是可伸缩的。伸缩杆合起时只有两斤重,拉长至8米时,何金春必须用双手才能握住。找到结实的松枝后,他双脚站立在两根树枝上,双手握着伸缩杆开始打塔。
依靠着伸缩杆,何金春上一次树能打完树周的5棵树,效率大大提高。但把全身的重量放在脚踩的两根树枝上,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何金春回忆两天前打塔时,一只脚突然踩空,好在胸前有一根树枝,他凭借经验快速反应,两只胳膊架在树枝上,这才脱离险境。
20年的打塔生涯,何金春遇到的危险时刻不少。有时风太大,树梢随着大风剧烈乱晃,他不敢继续作业,只能抱紧树枝。有时脚下踩空,慌乱中他扔掉长杆,手紧紧抓住小杈。松树主干上长有“松钉”,是枝干断裂后伤口处形成的愈伤组织。“松钉”很硬,脚扎子无法刺入, 有时“脚扎子”碰到“松钉”会打滑……
人工林的松树不粗,能环抱住树干,自然林的松树有时3个人都抱不过来。“自然林从树干到能攀够的树枝正常有10米左右,高的有15米。这是最容易出事故的部分。”
何金春淡淡地说,眼神落在松树灰褐色的树干上。
何金春的裤子腰袢上,系着一根红色的布条。打塔人们仍保持着敬献山神的祭祀仪式。红色布条,就是从打塔前开山祭祀时裹在开山树上的红布上撕下来的,“上树的兄弟们一人系一条,土地爷保佑平安顺利!”
短暂的采摘季,流动的打塔人
伴随着风险的是在当地较高的收入。在东北林区流传着“树上钱串子,树下坟圈子”的俗语。何金春一天能打大概13袋松塔,收入约1000元。每天结束作业后在树下计算着又能挣到多少钱,是他最高兴的时刻。
抛却爬树直面的掉落危险,最恼打塔人的是凝在松鳞片尖端上的松油。松油晶莹剔透,触感黏腻,随温度升高慢慢融化,干了后变成黑点。不出一会儿,熊丽云提着的水桶桶壁和手套上都粘连了厚厚一层松针,衣服和裤子本来的颜色被遮盖,粘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第一天打松塔时,霍旭的头发蹭到松油,变成纠结、发黏的几绺。“要用碱才能洗下来,每天洗手都要搓十来分钟,更别提头发了”,他和工友们买来包头包脸的针织帽戴着。日头越升越高,在树顶迎着大日头,头发被汗打得湿透。不一会,脖子上和脸上的汗黏上松油,黑垢堆在裸露的皮肤上。
霍旭不是吃不了苦的人。从14岁起,他离家打工,装过空调管,上山种过树。在福建的铁厂做热处理,淬火、退火、回火,在1200摄氏度炉子的旁边工作一整天后,衣服湿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最近的两年,他在湛江的建筑工地上当塔吊司机,塔吊一般有70到100米的高度,爬上塔吊顶操作室时稍微低头向下看,他紧张得腿软冒汗。
“打松塔不害怕,就是累点。”霍旭爱笑,咧开嘴一口白牙。唯一流露出低沉的时刻是讲起妻子。有天打完松塔后和妻子视频,新买的白衣服变成了黑色,爬树时还被松树枝剐破了几道长口子。屏幕这头他嘿嘿地笑,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松油变干后的黑点,看着黑乎乎、脏兮兮的他,妻子在屏幕的那一头擦着眼泪。
短暂的松子采摘期从8月末开始到9月底结束。这意味着打塔人们只能像候鸟一样来去匆匆。几乎每位打塔的工人都有在多地打工的经历。何金春在杭州做过快递员,在北京做过保安,还当过8年矿工。
2017年,何金春回到吉林桦甸市的农村老家,干起了食用菌养殖。木耳分春耳和秋耳,11月份准备,12月开始下地,栽培,发酵期40多天后,来年的四月做春耳的出耳管理,采摘期从6月中旬到7月中旬。等到8月末,又是新一轮秋耳的栽培,发酵,出耳管理。出来打松塔的时节正好也是秋耳养殖的周期,何金春说,“我在这边挣的是雇人钱儿,要雇工人们采摘了。”
林场没有成型的道路,在山上采摘下的松塔,用拖拉机运到镇上的松子加工厂。在那里,松塔将被盖上塑料布自然发熟,再进入脱粒机剥出松子。“十斤松塔一斤子”,剥下来的松子经过筛选机按个头筛选,再以一斤30元至70元的价格出售。
工作间隙,熊丽云坐在松针铺成的草甸上剥了颗松塔吃,松子的壳在牙齿间崩裂,“吃起来比瓜子香好多哟!”熊丽云说,这是她第一次吃松子。
来源 | 新京报
责编 | 杨楚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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