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杨松林
一
“井巷子”,是个地名,离我家老屋大约一里路远,我小时候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
“井巷子”住着好多户人家,彭姓、郭姓、苏姓、黄姓、邓姓、李姓,一个典型的杂姓生产队,小孩子多,成群结队,屋前屋后,菜地里,田埂边,塘沟边,到处都有人影晃动,穿行,夹杂着玩童的呼朋唤友声,比起独户人家的我,好玩得很,我常常羡慕他们有那么多玩伴。
“井巷子”有没有井?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到井巷子去一下就回”,我就疑惑。
“井巷子”的确有一口老井,不记得有好多年了,就在彭姓人家的旁边,水井周围麻石泛亮,麻石缝里伸出一些杂草,自在地生长。井旁边放个吊桶,一根长麻绳拴着,家家户户洗菜、洗衣服、生活用水,都是用这里的井水。哪一户人家用完了就会把吊桶放在原处,没有人会把它带回家。
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到“半边街”去上学,经过老井旁边的窄窄的泥巴路,看见一农妇起得早,正在井边洗衣服,一个木头大脚盆里放了些要洗的衣服。农妇起身去打水,只见她穿着套靴的两只脚在井沿两边站稳,把绳头套在左手上拽紧,右手麻利地拿起木桶,麻绳顺着右手心好快地往下滑,“咚”的一声,桶子底挨到井里的水面了,她把绳子稍微往上拉了拉,瞄准着井里的吊桶,右手迅速用力往左拽了一下绳子,吊桶被打翻直沉入井水里,“咕咚咕咚”让吊桶吃个“饱”。农妇顺势把吊桶往上提,一桶井水就打上来了,前后不过一分钟,娴熟得很。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里蛮佩服农妇好有本事。
打上来的井水还冒着热气。我走到水井边上,靠近井沿,探了探身子,瞅了瞅,小心翼翼的,生怕跌进井里,“好深!”,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着实有些怯意。井里四周黑咕隆咚的,井壁满是墨绿的青苔,湿漉漉的,还有些野草从井壁缝隙里冒出来,生命力旺盛得很。
看来确实是一口用了多年的老井,井水清澈得能照见人影儿,水面上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孩子相互对望,还指指点点比划着对方。井水倒映着方方的天空,我心想,要是再往下挖,就能到达地球的另一边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井。
我更喜欢在夏秋的日子经过彭姓人家那里,一看到有人在用吊桶打井水,我就要凑过去,脱掉凉鞋,把井水倒在脚上,沁凉的,比起我家屋后面的塘水凉爽多了。放学后,只要是晴天,我就喜欢在这里逗留一阵子,看着大人打井水洗菜洗衣服,有时也央求这个“放叔叔”那个“德伯伯”带我试着自己去打井水,没有一次不是拉着空桶子上来的,我觉得能从井里打水上来的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要是我家也有一口水井就好了。”
二
我家是独栋,周围黎托、长托、东山三个村子,我家被包围其中,与周围人家最近的也有一里多路,屋前屋后都是稻田,只有三条窄窄的泥巴路与外界相连,远远望去,我家就像一座孤岛。
下雨天,有时好几天我都没“出过远门”(到临近人家)。
上个世纪中期以前,我家一直用的是老屋后面的塘水,水塘不大,清澈得像一块镜子,洗衣洗菜,用的喝的,都得靠这一口小水塘。这一年,入秋的日子,父亲决定在自家禾滩东边空地上掘一口井,像周围人家一样能用上井水。
屋后隔了好几丘田远,就是东山村的邓家老屋,建叔与我们家是老熟人,他家分到的水田就在我家老屋的后面。建叔是个打井的好手。父亲上门一说,建叔满口答应。第二天一早,建叔就背着打井专用的挖锄,黝黑的肩上搭着条旧毛巾,一身短衣短裤,七点多就赶到了我家,生怕晚来了对人不住。
早饭过后,建叔就和父亲在选好的地方开挖了。上面是松土,挖的挖,挑的挑,几下就刨得现硬硬的黄泥巴了。接下来的速度明显就慢一些,一块一块地掘。
几天过去,越挖越深,原来的平地上,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井口。
我听到井里传来挖锄的声音,时而还会夹杂着挖锄和石头尖锐的碰撞声,就是没见到建叔的人影儿。父亲站在井沿两边,用麻绳把泥石一箢箕一箢箕慢慢地往上拉,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开去,在老屋靠西的护坡上,隆起了一条弯弯长长的黄泥巴墙。
“打井,越挖到下面,挖井的人尽量少讲话。站在上面往外运泥巴的人不要抽烟,怕把烟头掉进去。”父亲说。
我不解父亲的话,走到井边,想往下看个究竟,只见井里一个人影,顶着个破草帽子,短袖开衫浸透了汗水,背上点点块块的黄泥,就像缀在衣服上黄色的星花,肩上搭着的毛巾早就泥水不分了。
“又满嘎哒,往上拉咯,慢点。”那是建叔带着回声在说话,不大,但听得清楚。
“好哒”。父亲两手上下紧紧地扯住麻绳,两腿分开稳稳地扎在井沿边上,把一箢箕泥石慢慢往上拉出来。每拉一箢箕泥石,父亲紧抿嘴,憋住气,一点儿也不敢松懈,不让一点泥石掉出箢箕。我也站在井沿边上,屏住呼吸,生怕一块泥石掉下去,砸到人家身上。站在上面的人比井里挖泥石的人还紧张。
约摸两个钟头后,建叔就顺着井壁的洞梯慢慢爬上来,坐在靠背椅上,歇一下气,建叔不抽烟,喝一杯热茶,和父亲扯扯谈,多半是农活菜事,那神态悠闲得很,似乎并没有经过刚才的高强度劳动。
“挖哒有几天了。快哒,看到底下现大石头哒,石头缝里沁出的水有点凉。”建叔端着茶缸,喝了一口,说道。
“越挖到下面越冷,空气稀薄,呼吸就有些困难。”皮肤黑亮的建叔,谈起打井,就像个专业人士,行家里手。
“再挖个半天,应该就可以哒。”建叔歇了一会儿,就顶着那顶破草帽子,顺着井壁的洞梯又滑到了井底。
不一会儿,井下边又传来挖锄和泥石的尖锐碰撞声,父亲又一箢箕一箢箕地往上拉泥石,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开去。那挑担的劲头,好像有喜事一样,父亲脸上的汗水和溢着的笑意,我总觉得那不是累,是一种满满当当的快活,是喜悦,是满足,是甜蜜的幸福花。
“出水哒,井打成哒!”
随着最后一箢箕泥石被拉出井口,父亲又把另一根麻绳伸下井去,把挖锄吊上来,建叔也慢慢地顺着井壁的洞梯往上攀爬,快到井口的时候,父亲两手一把拽住建叔的臂膀,扶出井口。那一刻,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水汩汩的,浸得好快。井打成哒。又打哒一口好井。”建叔身上衣服上都是黄泥巴星子,满脸都是一股子兴奋劲儿,嘴里不停地说,那是从心底溢出的一种自豪。一种成就感写在建叔的脸上,写进了建叔的心里,多年以后再谈起,我仍能从建叔脸上看到当年的喜悦。
“等水浸满哒,就用水泵全部抽干净。再浸出来的水,就可以用哒。”建叔嘱咐着父亲。
“耽误你好几天工哒。”父亲说。
父亲说这话多少有些歉意,一个农家,天晴的日子很宝贵,几天时间菜地可以下种,稻谷可以晒几个太阳冲燥。“家里有什么事,喊我一下,我过来帮忙咯。”
三
打一口水井,用了整整好几天的时间。
井打成了,我们一家人兴奋了好多天,我乐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孤岛不孤”。我们也在水井边放了一个吊桶,用作打水专用。井水清凉可口。从水井到灶屋的大水缸边,比起原来到屋后面的水塘里去挑塘水,现在只要提着水桶走几步来回就可以将水缸装满,确实近多了,省力多了,方便多了。
一口水井,给一家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方便,我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喝过塘水了,烧的开水泡的茶都好喝些。头天从自家菜地里摘的瓜果用篮子装着吊在井里,第二天取出来全家享用,那是我每个暑假必做的功课。虽然与周围人家相比晚了上十年。
后来,和周围人家一样,父亲买来一个小水泵,在水井旁边砌了间小屋子作水泵房,安上了自来水,水管直延伸到灶屋的水缸里,父亲只要打开水泵开关,井水便源源不断地流进水缸里。
“我们也用上自来水了。”父亲喃喃道。
之后,父亲又在井口上面加了个水泥盖,还在水井边砌了个圆圆的池子,在池子里放满水,就像井巷子的那口老井一样,洗衣服洗菜都省事。
“好方便呢!”父亲合不拢嘴。我家和老屋周围远近村子的人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农村手摇井盛行,家家户户都有。
后来,因建设长沙高铁南站的需要,我们积极相应国家号召,拆迁了老屋,那口滋养了我们几十年的水井,也就“光荣退休了”。拆迁后的某一天,我们回到了老屋那块地方,一片平地,我特地在井边坐了片刻,井里没水,成了旱井。我拿起相机,一连拍了好多张照片,“留作回忆吧。”
临走,我放慢了脚步,回头再望了望那口老水井,没说话,我总感觉我的一个亲密无间的玩伴要远离我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有些伤感,也有些孤独。
四
如今,武广新城崛起,老屋周边变化越来越快,越来越大。长沙高铁南站周边道路宽阔,高楼林立,一座现代化的生态文明新城拔地而起。
今年春节,我和霞回到了老屋所在地,老屋其实没有了,但我还是努力寻找着老屋的某些痕迹。我在花侯路西、湘秀路北的一处围墙内,看到了一根废弃的电杆,和一棵没了枝叶的樟树干相互紧紧倚靠着,极像一对历经岁月沧桑的伴侣,携手在风雨中张望着,默默地等待游子的归来。“是的,这就是老屋的地方。这个地方是老屋水井的位置。”
已过天命之年的我,不知为何,梦特别多,几乎每次做梦,场景都在老屋而且很深刻,情之切切。“花侯路西,湘秀路北,西北角,就是我家老屋及禾滩东边的那口水井的位置。我记得清清楚楚。”
天下着雨,夹杂着密集的雪粒,风很大。我和霞走进了武广新城一小区8栋一户人家,开门的是建婶,“还认识我吧?”“认识!”“我来看望建叔,看看你们!”
周围人家也陆陆续续搬进了新安置的小区。我听说建叔后来得了癌症,经过治疗,现在身体慢慢好些了。“我们好幸福呢!”望着建叔一家人津津乐道,那幸福的样子,打心眼里我很高兴。
“我离开老家好多年,总是想起建叔给我们家打的那口水井。”坐在建婶的对面,我情不自禁,“吃水不忘挖井人啊!”
岁月易逝。几十多年过去了,“井巷子”早已成为一方人记忆中的地名了,老水井也只在我们的记忆里,但无论我走到哪里,从故乡那一口口老井源源不断流出的明澈的清泉里,那滋养生命灵魂的永不枯竭的泉源里,明晰地映照着一方蓝蓝的天空,我总能自然地想起像建叔,像父亲一样老实、勤劳、智慧的父辈乡亲来。
如今,我把每一项工作、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井然有序,都是如父亲、建叔那样的父辈乡邻从小默默影响和滋养的,一代一代,接续奋斗着。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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