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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叙瑶细细打量面前的奉茶女子,叶筠粉面含羞,娇小的身子弯出楚楚可怜的弧度,柔荑托着的茶水晃晃悠悠,倒映一双秋波含情眼。
“夫人,请用茶。”
女声清脆婉转若莺啼,若是男子听见,只怕骨头都酥了半边。
难怪许臻费尽心思也要纳一个寡妇。
叙瑶忽地自嘲,叶筠就算成了寡妇,也是许臻放在心尖多年的青梅竹马。
若不是妾侍需向正妻奉茶才算过了明路,许臻决计不会把叶筠领到她跟前,他从来将叶筠护得紧。
自叙家败落以来,许老夫人做主往府中纳了不少出身清贫的妾室。
老夫人要借这些妾室的低微身份下叙瑶的脸。
她要告诉叙瑶那些妾室出身再低微,都好过她这个罪臣之女。
许臻推拒过第一个妾室。可是他没有推拒第二个,第三个。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开了头,就再难终止。
叙瑶原本以为许臻是躲不过男人渴望三妻四妾的通病。
如今看来,那些妾室不过是探路石子罢了,许臻真正在意的还是叶筠。
叙瑶容得下她们,许臻才放心把叶筠接进门。
阻拦又有何意义?
眼见叙瑶接过茶,许老夫人褶皱丛生的眼角方才舒展开来,她状似慈祥道:“往后的日子,你可得好好照顾筠儿。你也知道,我儿原是要娶筠儿的,筠儿若有闪失..”
叙瑶听得老夫人刻意拖长的语调,端庄道:“儿媳定会照顾筠妹妹。”
许老夫人笑的更和蔼了:“今时不同往日,你断不可任性了。”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
若叙瑶仍是武威将军之女,许老夫人断然说不出此话。
当初许老夫人对将军府的媒人言之凿凿:“臻儿此生不会纳妾。”
隐瞒叶筠与许臻婚约的是许老夫人,力主接叶筠进府的还是许老夫人。
许臻在朝堂上的游刃有余八成离不开这位婆婆的耳濡目染。
中宫皇后的几次招揽都让他蒙混过去。
几年前,当今圣上结发妻子,中宫皇后专宠多年无子,不得不为圣上做主纳妃,然而越来越多新人进宫,帝王情面本该越发稀薄,可她的中宫地位照样稳如泰山。
她靠的是帝王昔日的情面吗?
不是,她靠得是身后屹立不倒的丞相府,靠得是权倾朝野的父亲。
叙瑶微微闭眼,皇后的家族是丞相府,而她的家族是罪臣。
不得不低头。
直到叙瑶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许老夫人扶着叶筠的手心满意足地回福寿堂。
瞧着比自己这个正经儿媳妇还亲密几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母女。
2
今夜是叶筠入府的第一夜,新修的景瑜院张灯结彩,鞭炮丝竹声传遍阖府。
这是之前妾室没有的体面,都快比得上正妻进门了。
所以,叙瑶根本没想到许臻会来。
叙瑶惊喜之余,强撑着膝伤发正要为他布菜,许臻却只是站在院门叫住她。
他是来知会她的:“阿瑶,筠儿*了。”
院内明明暖融融,叙瑶却如坠冰窖。
叶筠丧夫不过两月,许臻不仅帮忙掩盖她的寡妇身份,还急急将她从老家接进府里,不许人多提一个字。
叶筠竟然这么快怀上了孩子,他们竟如此急不可耐吗?
只听许臻慢条斯理道:“筠儿的胎往后有劳你了,阿瑶。”
叙瑶浑浑噩噩,只听见自己答了一句好。许臻嘱咐了几句便转头走了,竟是一步也不肯踏进叙瑶的院子。
叙瑶抚摸自己平坦的肚皮,想起许臻第一次纳妾时,许老夫人意味深长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叙家已败落,臻儿念旧情,你仍是主母,他当初为你不纳妾,至今膝下无子,而今府里开枝散叶的事,你也要多上心。”
于是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妾室被抬进门。
将军之女下嫁寒门书生,成婚七年无子,看着夫君纳多房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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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瑜院的灯火渐渐熄灭,而叙瑶的院子始终浸在黑夜里。
叙瑶点亮蜡烛,幽幽灯火如豆,信上的字迹还算清晰。
陛下大赦天下,流放之刑得免。
三年前,先帝病危,叙家卷进皇储之争,陛下一登基便下旨清算,相对于那些血溅刑台的家族,叙家满门流放边疆已是法外开恩。
兄长在信中问她过得可好,许臻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的事。
他定是记恨的,否则也不会在叙家落难后,前脚进宫撇清关系,后脚就火速纳了妾室,只留她正妻的名头,以示不忘糟糠之情。
叙瑶提笔写下“一切都好”,正准备封上信件,膝伤突然发作,她疼得蜷缩起来,刚从疼痛中缓和,抬首便看见了神龛上供着的送子观音像。
憋了许久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3
七年前,先帝朝最后一次科举,进京举子一时络绎不绝。
许臻家中清贫,父亲早逝,由寡母抚养长大,进京盘缠不够,只得寻了个寒舍落脚。
那时的他一身青衣坐在桂树下温习功课,屋舍简陋也难掩盖琅琅气度。
叙瑶在去郊外灵山寺的路上一时贪玩与家丁失散,郊外小路曲折百转,家丁迟迟不来,她很害怕遇上歹人。
正焦急间,桂树下的琅琅少年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明朗脸庞,他疑惑问道:“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
这一问便攒紧了少女的一颗心。
许臻放下书本,柔声安抚她足足半个时辰,寻来的家丁带走叙瑶时,她回首喊道:“许臻,我记住你了。”
少年许臻只是微笑目送她远去。
武威将军宠幼女宠得紧,当天便把许臻接进了京城客栈安置,还把许臻的母亲一并接了过来。
因着将军府保驾护航,考前的腌臜事通通没落到许臻这个贫寒子弟头上。后来许臻一朝中举,许老夫人面对将军府遣来的媒人,笑的眼睛不见眼睛,她说:“臻儿在家一心读书,最是洁身自好不过,他说此生能得叙小姐为妻,必不纳妾。”
句句诚恳,句句谎言。
许臻婚后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再不复初见时的清润,直到有一天,他烂醉如泥地摸进新房,怀中掉落一纸书信,叙瑶捡起一瞧。
叶筠嫁人了,她是许臻在家乡的青梅竹马,从小定的娃娃亲,只等许臻高中便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一天,叙瑶的心几乎死过一次。
她将信件放回原处,只装作不知道,日子总要过下去。
往后的日夜,进门,出门,她都是名正言顺的许夫人。
半年后,外放许臻去伊州历练的圣旨便下来了,他仅带着几个护卫上路,一去至少三年。
他约摸恨着仰将军府鼻息的日子,即使父兄并不曾仗势欺人,反而处处提携。
即使叙瑶礼敬婆婆,将许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从前将军府肆意明媚的叙小姐活成了贤良淑德的许夫人。
他临行前只例行嘱咐叙瑶照顾母亲,打理家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许臻的家信寥寥几封,最多过问的是许老夫人,府里的事务,只在信的末尾附上“夫人放心,一切安好。”
这是叙瑶写了百封家信的成果。
4
伊州的寒冬来的又急又猛,许臻不过一介文弱书生,上任以来劳心劳力,终是在一场时疫里里倒下了。
叙瑶不顾父兄阻拦,星月兼程赶到伊州,原本半月的路程硬是被缩短到五天。
医馆老大夫长长叹息,大人这病凶多吉少,夫人珍重自身。
她不需要珍重自身。桂树底下的一眼,早就缠住了她的一生。
她衣不解带照顾了许臻一个月,许臻意识一清醒,便握住她的手喊了一声:“阿瑶,歇歇吧。”
那真是她婚后听过最动听的话。
好景不长,那年伊州雪灾,有灾民冻死横尸路边,朝廷赈灾款迟迟不到。
许臻为官刚正,不惜使用了些激烈手段逼迫豪绅捐款,为此得罪不少人。伊州官场不满小小寒门竟在他们的地盘上作威作福,雪灾刚息,许臻便被秋后算账。
连日以来的劳苦与上司的苛责促使他旧疾复发,再次病倒家中。
这次医馆大夫开了几副药材,叹息道:“且看天意。”
许臻病得瘦骨支离,强撑一口气写下和离书,对她说:“寡妇的名头总是不好的。”
叙瑶跌跌撞撞出门,她自幼娇纵,总是不大信佛的,那夜却怀着十二万分的虔诚跪遍了南华寺神佛为许臻祈福,自此落下膝伤。
许是菩萨显灵,许臻再次挺了过来,他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后,主动拥住叙瑶。叙瑶埋首在怀,听他许下最珍重的誓言:“阿瑶,我必不负你。”
曾经言犹在耳,如今已是关山千重。
烛光颤颤巍巍,送子观音像慈悲而怜悯地看着她,这是一年前许老夫人见叙瑶迟迟不孕特地送来的,说是一日焚香三拜最为灵验,当初也是因这观音像,她才怀上许臻。
为何到叙瑶手里就不行了呢?
是老天不愿意眷顾她吗?
叙瑶擦净眼泪,缓缓折好家信,烛火悄然熄灭,终究是彻夜不眠。
5
许臻连续几日都宿在景瑜院里,叶筠的丫鬟抢叙瑶院子的补品抢得理直气壮:“姨娘怀着大人头一个孩子呢”。
陪嫁丫鬟云绿尚在哭哭啼啼,叙瑶摆手道:“算了。她想要就多添两份去,养胎要紧。”
连着多日劳心加之心事重重,叙瑶顺理成章地病倒,正想着让素来老实的路姨娘帮衬一把中馈之事,云绿回报说夫人不必忧心,许老夫人亲自打理家务。
叙瑶缠绵病榻,听到这个消息,眼神一暗,只轻声道:“是我不孝,又劳母亲费心了。”
院外传来清灵的女声,由远及近道:“夫人只说对了一半。”
相比于叙瑶的憔悴,叶筠显得光彩照人,圆润几分的脸庞更加妩媚动人,步态盈盈,香风阵阵,几步便到了叙瑶跟前。
她抚摸隆起的小腹,挑衅道:“夫人让老夫人费心的确不孝,但是最不孝的地方在于...”
叶筠红唇一张一合:“无后。”
送子观音的面容在袅袅生起的熏香里模糊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
叙瑶扶额,勉强撑起端庄得体的笑,温和道:“妹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都得叫嫡母为母亲。”
叶筠眉目微动,她凑近叙瑶,一字一句道:“夫君说,待我生下孩子便立我为平妻。”
叙瑶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叶筠犹在自说自话:“若不是你,他本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那个短命鬼。夫人啊,风水轮流转,家族流放就是夺人之夫的报应。夫人你好好看着,我怎样夺回我的一切。”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有婚约。”
面对叶筠的凑近,叙瑶心中浮现一丝警惕,她四处张望,寻起贴身丫鬟云绿来。
遍寻无果。
云绿呢?她在哪,为何她能让叶筠轻而易举进来。
自从叙家倒了,云绿的亲人被遣散,那丫头的依靠只剩下自己,只可惜,云绿离开得太不是时候了。
对了,方才云绿好像说她要为叙瑶做一个祈福香囊。难为她了,若不是因为叙瑶的病,她也不会突然想着要去做以前不擅长的针线活。
咦,叶筠的腰间怎么也挂着一个香囊。
叙瑶来不及多想,她把身子往里间挪,与叶筠隆起的小腹保持距离。
叶筠白皙的脸庞露出一点诡秘的笑意,她笑道:“夫人,其实我的胎五个月了呢,不信,你问问大夫。”
叙瑶脑袋仿佛轰隆一下炸开,五个月,五个月,那时叶筠丈夫还在世!
叙瑶又想到今上登基,叙家流放后,许臻常年累月不归家,她心中有团火在烧,几乎烧干她所有理智。
她可以容忍后院一个又一个妾室,容忍许臻和别人生孩子,甚至帮他隐瞒叶筠嫁过人的事。
可许臻居然私通有夫之妇,为了叶筠,他连为官之清正都可以抛却。
叶筠今天佩戴的香囊味道过于浓郁了些,熏得叙瑶头晕脑胀,厌恶不已。
而她的厌恶在叶筠接二连三的挑衅中即将变成愤怒。
6
“夫人!我的孩子啊!”
叶筠凄厉的嚎叫声惊动院外的人,下人们涌进来,一眼便看见老爷最宠爱的叶姨娘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正指着病榻上的夫人,夫人的脸色极其难看,身子半倾,仿佛是推搡的姿势。
这是..主母谋害妾室!
许臻很快到来,一旦涉及叶筠,他来的比谁都快。
出人意料的是,许臻并没有当场发作,久居官场的威严促使下人噤若寒蝉,就连叶筠一双带泪的含情妙目也没能撼动许臻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天的事,本官不想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下人唯唯诺诺退去后,许臻才转头看向叙瑶,他叹息道:“阿瑶,筠儿的孩子日后也是你的孩子。”
叙瑶看见许臻眼里的痛心,只觉得可笑。
她为许臻打理后院多年,礼敬婆母,善待妾侍,到头来,他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予,就这样轻易定了她的罪。
叙瑶冷冷笑了:“许臻,我说我没有推她,是她强行拉我的手,你信不信?”
许臻瞳孔一缩,正要说话,叶筠恰到好处的一句:“臻哥哥,不是姐姐推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几滴珠泪淌落,越发楚楚可怜。
叙瑶看着许臻神色动摇便明白了,臻哥哥是他们旧日的称呼。
她静静摊开掌心,露出一只玫红色香囊绣有一个“筠”字,是刚才叶筠扯住她忙着栽赃时,叙瑶强撑一丝理智,趁乱取下来的。
幸好今天云绿的那番话点醒了她。
香囊里面是那种令人厌恶生怒的味道。
许臻静静看着这只香囊,闻着那阵不对劲的香气,听他的夫人说:“请夫君将医师请来一验,若冤枉了叶姨娘,妾身听凭处置。”
院内气氛一时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叶筠俏丽的脸庞出现几分慌乱,许臻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他黑沉沉的眸子望定了她,里面是她看不懂的东西。
叶筠心下一突,捏紧许臻衣角,几近哀声道:“臻哥哥,你答应过会好好补偿我的。”
许臻阖眼,再睁眼时,他的眼底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你安生养胎,往后不要来打扰夫人了。”
。。。。
铜鹤烛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叙瑶盯着那团余烬,许久不发一言。
许臻用堆满院子的补品聊表对结发之妻的补偿,她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拿她当后院那群妾侍打发吗?
今日叶筠说的那些话和许臻的态度在她心里反复出现,回忆交织成斑驳的模样,府里的亲信告诉她,叶筠的身孕的确是五个月。
她把一颗完完整整的心奉上,到头来被人割得遍体鳞伤,既然如此,还有必要让人继续作践吗?
更让她痛心的是,云绿从府外请来为她看病的郎中说,这观音像的光泽暗沉,像是浸泡过某种药物。
这一夜,叙瑶将那尊送子观音锁进箱底,许臻不值得她为他生孩子,不值得的。
这次她入眠极快。
7
然而三更时分,景瑜院再次灯火通明,人群进进出出,热闹得堪比纳妾那日。
叶筠当夜见了血,险些小产,许臻连夜从城东请来离宫养老的老太医为她诊断。
叙瑶是被许老夫人的斥骂声吵醒的。
“毒妇,你竟敢戕害我的孙儿!”
叙瑶头一次发现,许老夫人撕掉慈祥的面具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经历了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依旧如市井泼妇一般污言秽语,声声指责叙瑶是个戕害妾室,庶子的毒妇。
她好整以暇地听着,脸上是再孝顺不过的笑容,许老夫人早就想唆使许臻休了她这个带不来任何利益的罪臣之女,听不进去解释的,何必多费口舌,权当过耳旁风。
“贱妇,筠儿去了一趟你的屋子就滑胎,你故意戕害我许家长孙,竟还笑的出来!”
许老夫人挥起巴掌要打叙瑶,叙瑶侧身避开,让她扑了个空。
许老夫人大怒,吩咐左右仆妇围上来,边怒骂边扬起大掌:“你竟然还敢躲,一个罪妇生不出孩子,还想当我许家主母。没有中宫的命得了中宫的病,若不是臻儿不让,我早就做主休了你,让你这个罪臣之女流放到边疆。。”
“母亲!够了!”
许老夫人的污言秽语和巴掌戛然而止,始作俑者是她的亲生儿子。
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钻进鼻尖,许臻想必刚从叶筠的院子赶过来,此刻他却挡在叙瑶面前,叙瑶看不见他的任何神情。
围上来的仆妇垂首后退,许老夫人的面庞还凝固在震惊中。
“臻儿,你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个心机深沉的毒妇。”
“母亲,请回去。不关阿瑶的事。”
“臻儿,你到现在还护着这个罪妇。”
许老夫人的神情忽然出现几分惊惧,生生打断了言语,眼前的儿子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许臻的眸子比夜色还要深沉几分,他慢条斯理道:“母亲,你为什么一口认定是阿瑶下的手。”
许老夫人支支吾吾:“这事不明摆着,这个毒妇心机深沉,故意引筠儿来找她。。害她滑胎。。”
许臻忽然笑起来,温和打断道:“母亲,儿子确信不是阿瑶做的。夜深了,儿子送你回房吧。”
他看似温和实则不容拒绝地扶起许老夫人往门外走。
当许臻快跨出门槛时,倏尔回首,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对叙瑶说:“早些睡吧。”
“阿瑶,早些睡吧。”
真像极了在伊州的日子。
也只是像而已。
8
风波过后,许老夫人抱病在床,叙瑶关起门不理世事,许府一时无人主持中馈,府里的事宜交给了路姨娘,路姨娘出身低微,待人谦恭,曾帮病中的叙瑶协理事务,一遇大事,必先来过问叙瑶,半点越矩都无,因此叙瑶别无异议。
不是叶筠,是谁都好。
只要那些人的手伸不进她的院子,许臻的后院谁爱操心让谁操心。
云绿禀报路姨娘*,许老夫人吩咐她无事不要来打扰夫人时,叙瑶正盯着木箱里的送子观音像出神,闻言不咸不淡道:“所以,母亲要我拿这尊观音给路姨娘保胎?反正我用不上了。”
云绿怯懦道:“是。”
“大人怎么说?”
“大人吩咐尽快将观音像送来,他还说夫人放心,路姨娘的孩子就是夫人的孩子。”
叙瑶忽然意味深长地笑,烛光打在她鸦翅般的眼睫上更加幽微不明,她想明白了一些事。
恨,无声无息蔓延。
许臻知不知道许老夫人要毒害她?
“告诉大人,我今日再拜最后一次,明日我亲自将观音像奉到老夫人面前。”
9
下人急急忙忙进福寿堂禀报叙瑶突发重病,症状凶险。许臻闻言,脸色登时便沉了,霍然望向许老夫人。
许臻气急反笑:“母亲,您答应过我什么?您想让御史弹劾儿子*妻吗?”
许老夫人梗直脖子,辩解道:“是她身子不经用,观音像上的药只是让她身体日渐虚弱,无力主事,哪里会害了性命去。罪臣之女占着主母之位对你仕途有害无益,我只想让她不再于人前出现丢尽脸面,我儿,母亲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他,为了他,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他。
七年前她逼迫他放弃叶筠娶叙瑶是这样说的,五年前她逼迫他休了叙瑶,也是这样说的,如今她背着他*叙瑶还是这样说。
上次叶筠去找叙瑶险些小产,许老夫人大闹正院让他觉察出端倪,路姨娘一有孕,许老夫人便不让她去叙瑶的院子。
回想起老太医给叶筠下的诊断,许臻还能不明白?
他顾不得孝道赶来逼问许老夫人,果然是她在送子观音里做手脚。
毕竟是自己母亲,他将此事掩了下去,找了个由头派人取走观音像,没想到叙瑶还是出事了。
母亲骗了他,却还在口口声声说为了他好,真是够了。
“母亲,往后就在福寿堂颐养天年吧,其余的事一概不用管。”
许老夫人大惊失色:“臻儿!”
许臻苍凉一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福寿堂。
“臻儿,不是我啊。”
许老夫人跌坐在椅,前所未有的无力,儿子从来都不会忤逆她,可就在刚才,她好像彻底失去了他。
10
许臻在叙瑶的床边守了一天一夜。
叙瑶甫一醒来,便看见许臻青黑的眼圈,以及地上的玉像残片,她指着残片问道:“夫君,这是?”
“你一病倒,仆人着急,不小心砸倒了,我已经让人惩戒过了,你安心养病,路姨娘的孩子生下来,就抱给你养,往后也不必拜劳什子观音了。”
叙瑶面上一喜,试探道:“那叶姨娘的孩子。”
许臻微微一笑:“不必阿瑶费心,就养在筠儿膝下。”
他想了想又添道:“我答应过升她为平妻,不过阿瑶放心,府里没人越得过你。若非路姨娘忠顺老实,我也不会让她有孕,阿瑶只管养病,一切有我。”
许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叙瑶微笑听着,不时点头称是,待到许臻出门,她面上维持的得体笑意方才落下。
她咳嗽两声,目光淡淡扫向空空荡荡的神龛,今日这一出将计就计,不仅让许老夫人有苦说不出,还试探出许臻的几分真心。
可叙瑶拥有的这点真心和叶筠拥有的相比,又有几分份量?
她为了这份真心又付出了多少?
叙瑶想起那尊白玉观音像和叶筠的胎儿月份,轻声笑了,随后又低低哭了。
娘家无继,丈夫多情,终究要靠自己筹谋。
绿云连夜去城东重金找来的老太医除了给叙瑶药物之外,还告诉她了一个许臻隐瞒很久的事实,她极难有自己的孩子了,那年的伊州大雪,寺庙长跪,终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叙瑶想自己付出这么多,最后一无所有只剩下忠心耿耿的云绿,只觉悲凉。
人呐,终究要为自己打算。
她拉过云绿的手说:“阿绿,帮我过了这个坎,你我从此便是姐妹。”
11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老夫人卧病在床,照例仍由病愈的叙瑶主持家宴。今年的家宴比照去年确有一些不同,两位姨娘隆起的腹部格外显眼,叙瑶殷殷嘱咐,路姨娘一如既往地谦卑,叶筠俏丽的面容却隐隐不忿,她的月份已经很大了,约莫下个月就能生产。
家宴结束后,叶筠扶着肚子回景瑜院,绒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若非有丫鬟搀扶,只怕会滑倒。
远远地便瞧见池塘站着叙瑶。
叙瑶冲她打招呼:“雪地路滑,姐姐不放心,特地来等候妹妹。”
自从那日构陷叙瑶不成,反教许臻发现佛像的端倪,叶筠真真是后悔不迭。她还有些手段没使出来,许臻便三令五申命令她无事不许来找叙瑶,如今叙瑶是看自己月份大了,终于按捺不住了?
叶筠望着冰冷的池塘,低首一笑,看来那天的话到底起了作用,这次不能像上次那般莽撞,落下把柄了。
她与许臻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若非叙瑶从中作梗,她早就是许臻的妻了。从进许府的第一天起,她就发誓她一定会把正妻之位从叙瑶这个贱人手里夺回来。
还有许臻,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叶筠的臻哥哥。
叶筠对侍女吩咐几句,便走向了叙瑶,极其谦卑地躬身行礼,她在等叙瑶扶她,只要叙瑶伸出手,不管孩子如何,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叙瑶在微笑,她看着叶筠的肩膀颤动,慢慢伸出了手,搭在叶筠的胳膊上。
然后,重重倒进池塘。
12
云绿的哭哭啼啼又一次响在耳边,这一次却格外的中听,是叙瑶嘱咐好的说辞。
许臻的到来也恰到好处,是叙瑶算计好的时间。
云绿的惊叫一举定了叶筠的罪,叶姨娘本想利用孩子污蔑夫人,谁知一时恶念起,竟然想*了夫人。
许臻果然想也不想就跳进池塘救叙瑶,将叙瑶抱上岸后,连多看一眼叶筠的兴致都无,哪怕叶筠受惊即将生产。
叙瑶躺在卧榻上,虚弱而执着地问大夫生育之事,得到预料之中的答复,顺理成章地哭倒在许臻怀里,凄厉的哭声连叙瑶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她被叶筠害过一次,许臻虽然袒护了叶筠,但叶筠在许臻那里的信任必然大打折扣。今天在家宴上,叙瑶刻意盯着叶筠的腹部看了好几眼引起叶筠心思,又使人买通叶筠的丫鬟,不需要她们做什么,只需要适时挑起叶筠的妒恨就好。
叶筠当真是恨毒叙瑶了,连自己与许臻的孩子都能拿来算计,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利用自己的亲生孩子来陷害,许臻也不例外。
叙瑶的眼泪很快将许臻的衣衫浸染一大片,许臻软软地哄着,许臻甚至一字一句地向叙瑶表明后院那些女子的低微出身是不想让她们撼动叙瑶的位置,叙瑶永远是他的妻子。
仆妇来报打断许臻诉衷肠,叶筠生了一个女儿,足月大的孩子。
叙瑶不哭了,她定定看着许臻。
后院那些女子算什么,叶筠才是重中之重,一个能让许臻与她私通的女子才是叙瑶最大的敌人。她倒要看看经历今日之事,许臻怎么对待这对母女。
许臻抚着叙瑶鬓发,温和道:“待叶姨娘做完月子,就搬到西园里,无事就不必出来了,小姐抱给夫人。”
13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这三年来的寒意终是散开些许。
叙瑶抱着孩子,西园的动静传不到她这里来,路姨娘的腹中是个男胎,许臻遣散走一批侍妾,笑着同她取好了长子的名字。
叙瑶站在屋檐下长长久久地望着苍茫天空不时飞过的孤鸟,父兄即将自流放归来,许臻承诺过会在朝堂上竭力周转。
叙瑶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意气去轰轰烈烈地爱了,没了叶筠和许老夫人从中作梗,许臻的愧疚只会对着叙瑶,许府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叙瑶。
她与许臻之间说不上谁欠谁的更多,谁负谁的更多,今生纠缠至此,到头来却是空误年华。
叶筠是许臻年少的梦,如今他得到这个梦,这个梦便再也不是梦。
许老夫人为他的前程做尽了缺德事,最后被他禁足。
叙瑶为他失去做母亲的机会,还差点被他的母亲害死,最后却只得来几片不值钱的真心,和两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幸好她已经会利用许臻的感情了,如果可以让父兄的日子好过些,利用许臻,她也毫无歉疚。
云绿今天带来一个消息,父兄的这次赦免是当今皇后娘家帮忙。
叙瑶知道许臻忠心圣上,当初提议圣上纳妃的臣子便有他。这使得他与皇后权倾朝野的娘家丞相府多有不睦,这次丞相府的帮忙难保不是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就别有所图吧。
为人刀刃总比为人鱼肉好。
叙瑶冷漠勾唇,她想,她得找机会拜访中宫。
13
叶筠扯住许臻衣角,嘶喊道:“是叙瑶算计我的,臻哥哥,你信我,你说过要补偿我一辈子的。”
许臻停下脚步,默默看着这个年少时爱慕过的姑娘,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不相*话:“虎毒不食子。你利用自己孩子害阿瑶的事忘记了吗?你答应过我的事做到了吗?”
“那不是你的孩子啊,臻哥哥,我只想生你的孩子啊,我只是太爱你了。”
那个孩子是叶筠先夫的遗腹子,叶筠先夫是富商家中独子,叶筠先夫逝后,家业无继,宗族虎视眈眈,叶筠即将被赶去道观之时,发现自己*了。
许臻的到来对叶筠来说即是救命稻草,她夸大宗族对自己的迫害,拿出旧时情谊恳求许臻带她走。
许臻暗地来此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寻找弹劾丞相府的证据。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旧相好叶筠。
在女人泪眼婆娑的注视下和年少时代为了将军府的权势失去青梅竹马的愧疚下,他暂时忘记了为官之清正。
他答应了叶筠的要求,承诺立她为平妻,甚至愿视叶筠的孩子如亲子,唯一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能伤害叙瑶。
那时叶筠也是这样拉着他的袖子说:“臻哥哥,瑶姐姐容得下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可叶筠一到许府,心思就变了,许老夫人不切实际的许诺,许臻出于补偿的不尽宠爱,让她违背了承诺。
许臻望着女子哀哀欲绝的泪眼,想起当年叶筠嫁人的那封信。
他娶叙瑶之前,叶筠的父亲就见过叶筠先夫了,若是许臻不中举,提出解除婚约的就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她的父亲。
岁月荏苒,青梅竹马成了如今的模样,好像他们谈不上谁欠谁的多一点。
叶筠还在哭喊:“臻哥哥,那个女人真的在算计你,因为她嫉妒你喜欢我。你问问在场下人,总能发现端倪的。”
许臻冷硬掰开叶筠紧拽衣袖的手,眼中朦胧,从前瞧她怎么看怎么好。
如今她变了,栽赃正妻,不思悔改,变成了一副怨妇心肠。
许臻觉得年少时代那个梦,真的碎了。
幸好他的妻子还在爱他,再也没有女人比她更爱他了,也再也没有女人比她更适合当许夫人。
当初提议圣上纳妃并不是出自许臻的意思,提出这个要求的正是圣上。
他早就无法容忍中宫娘家权势赫赫,所以他让中宫多年无子,可中宫依然固守当年圣上许诺的“誓无异生之子”,死活不让陛下纳妃。
陛下不想毁掉自己的深情形象,又厌了中宫,所以让同样独宠正妻的许臻纳妾,并上书圣上纳妃。
看,素来以深情闻名颇得皇后赞许的许大人都纳妾了。
皇后无话可说。
于是圣上顺理成章纳妃。
许臻暗暗叹息,叙瑶是罪臣之女,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昔日他仰她娘家鼻息,如今她仰他的鼻息,她没有孩子,无法阻止他纳妾,以后她的依靠也只会是他。
他不再理睬啼哭不休的叶筠,只站在窗前遥望九重宫阙,想起了当今那位善妒的皇后娘娘,在心里默默想:只要叙瑶一直不变,一心为他,不去学那擅权专横的中宫娘娘,他总不会弃了她的。
他并不知道,九重宫阙里的华贵女人也在看许府。
那个女人的脚边正跪着一个他很熟悉的女子。
他妻子的丫鬟,云绿。
全家都在皇后手里的云绿。
云绿的确对叙瑶忠心,可她也没办法。
皇后娘娘存心要算计许大人,利用许夫人,谁也拦不住。
所以,她在皇后的命令与提点下,告知了叙瑶叶筠的香囊,许老夫人下的毒,挑拨许叙瑶栽赃叶筠,她一步步引诱叙瑶对许大人寒心,成为在许大人后宅的一把刀。
皇后娘娘还说,当初许大人与叶筠的相遇,叶筠被身边人教唆对叙瑶下手,也是她的安排。
皇后不会忘记当她称赞许大人深情不二,期望阻止丈夫纳妃时,许大人立刻纳妾称自己的夫人多么贤良淑德,忙不迭上书皇帝纳妃事宜的难堪。
她更不会忘记,她发现自己多年不孕的真相,心如死灰之时得知了许大人正在找能扳倒丞相府的证据。
这是皇帝的命令。
爱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背叛与羞辱,恨意与野心,当年她的娘家历经艰辛送皇帝上位的时候,皇帝可没有说她的父亲功高盖主,背地里说她骄横善妒。
他一直都在夸她,说她聪慧敏达,堪为贤内助。此生此世定无异生之子。
如今,都变了。
皇后何尝不是年华空误。
不过还好,她醒悟得比叙瑶早很多,来日方长,她和皇帝慢慢斗下去就是。
皇帝信重许臻,许臻信重的妻子即将投靠她。
她真的很期待看到皇帝被背叛的时候,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原标题:《年华空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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