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燕
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的一生是不是得有一件特别喜爱的东西？——比如，陶渊明爱菊花，周敦颐爱莲花，苏东坡爱竹子，林和靖爱梅鹤等等。这东西不一定得有实用，喜爱也不意味着占有或拥有，而且这种喜爱也不一定要经常说出，或者写成诗文，更不必像某些雅人爱文玩一样不离手的把玩，或一些富贵之人爱珠宝玉石一样入迷成癖，这种喜爱就是藏在心灵深处的一点私念，想起所爱的东西就会有一种欣喜，一种着落，一种记忆与回味。而所喜爱的这东西，一定包含着一种可以濡养神经甚或可以让你自况自律的东西。
我从小喜爱的是一种小小鸟——火燕！
火燕是乡土的叫法，我小时候甚至不确知是那两个字，只是觉得这种鸟大小、形状有点像燕子，飞起来翅膀的羽毛有火红的颜色，于是就觉得应该是火燕。记得那时候曾和弟妹一起讨论这鸟儿的名字，三岁多的弟弟坚决不认可这个叫法，理由是“叫火燕不是着（燃烧）了”，显然他误以为是“火焰”了。后来确知那种鸟儿的学名应该叫“北红尾鸲”，不过我依然喜欢“火燕”这个叫法。最初关于火燕的记忆是它初春的叫声。
那时候我大约六七岁，还没有上学（我是八岁上的小学）。三月春耕，爷爷奶奶一大早要去下地播种早玉米，就叫醒了我（我是从三岁起就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我在浓浓的睡意中坐起，磨磨蹭蹭的穿衣服，爷爷奶奶出门了，我却就势窝倒在被窝上又睡着了。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清亮的鸟叫声唤醒。那鸟儿的叫声并不高亢，却很清亮，有一种穿透力，在宁静山村的早上，显得是那样的轻快、悦耳，而且一次可以叫出一长串复杂的曲调：“滴哩嘟儿滴哩嘟儿……”，仿佛在歌唱，又像是在诉说！睁开眼睛，屋里屋外已经是一片明媚，穿着裌袄的身上感到的是一种说不出舒爽，呼吸到的空气也好像鸟叫声一样欢畅，心里想着是什么鸟的叫声如此美妙，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过？起身出门，循声看去，原来是院里苹果树高高的树梢上一对火燕在对唱，在蓝天丽日下，那鸟儿的身形竟是那么俊美，一下子就对这种鸟儿有了好感。
爷爷奶奶就在屋后的田地里播种，我就急忙赶去帮忙，院子树顶的鸟儿依然在欢快的唱着。
我对奶奶说：感觉火燕是在说话。奶奶说是的，火燕是在说话，它说“我不吃你米，我不吃你面，逗我儿子害红眼。”听奶奶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鸟儿的叫声好像说的正是这些字眼。奶奶说，火燕是益虫，不祸害庄稼，也不吃院子晾晒的米面，只吃害虫。这时我忽然想到，平时晾晒在屋檐下的包谷糁，害怕家里的鸡偷吃，也害怕一群麻雀糟践，却从没见过火燕去啄食过。种庄稼的时候，喜鹊乌鸦会落在播种过的地里捡食没有覆盖严的种子，也从来没见火燕在田地里落过脚。于是就对火燕有了一点敬意。
“那逗我儿子害红眼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奶奶说，火燕是益虫，所以不能掏火燕的窝，伤害了火燕的儿子，就会得红眼病的。村里有人害红眼我见过，眼睛烂得红红的，老是流眼泪，很害怕的样子。于是我又记下了这鸟儿的教诲，也对这鸟儿有了一份敬畏。对火燕生活习性的更深认识是近距离长时间的观察火燕育雏。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帮奶奶套牛磨面——那时似乎也没有上学。老牛拉着石磨慢悠悠的转着圈儿，奶奶在蒲篮里罗面，罗筐底在罗面床子上发出叮咣、叮咣的声音，为悠悠转动的石磨打着响亮的节奏，我则拿着根细木棍跟在牛后面，不时的敲击着磨棍（不忍心打负重的牛），让牛不至于太磨蹭；同时手拿撮瓢（一种揽粮食的木制工具）转着圈把刚磨下来累积在磨盘上的粮食碎屑揽起来，倒在奶奶拉动的罗里；奶奶罗完面粉，把剩下的再倒在石磨上面，继续磨碎。
磨坊是一个半开放的草屋，有围墙却没安门，在门的位置是两道矮墙。
我跟着老牛转圈的时候，发现一侧的矮墙上有鸟儿飞进飞出。仔细一看，矮墙上有一个茅草搭的鸟窝，鸟窝里好像有小鸟，飞进飞出的原来是一对火燕。于是，跟着老牛转到门口时，我就会放慢了脚步抻长了脖子去观察。
两只“老”鸟儿（那时候不知道“亲鸟”的概念）是轮番飞进飞出的，飞进来时，嘴里都噙着一团毛茸茸的虫子。一旦有“老”鸟儿落在墙头上，鸟窝里的小鸟就会齐刷刷的伸出脑袋，张着嫩黄色的三角形大嘴巴，叽叽叽的叫个不停——由此，后来我对“黄口小儿”和“嗷嗷待哺”就有了特别的认识——“老”鸟儿先是机警的四周看看，确信没有危险，才会上前，对着每一张张开的大嘴巴“啄”一下，然后嘴里的虫子就会少一些，一个个“啄”下去，直到嘴里不再有虫子，然后四周看看，飞走。过一会儿，另一只“老”鸟儿又飞回来，如法炮制。
慢慢我又发现，在“老”鸟儿喂完虫子之后，就会有一只小鸟儿在缩回脑袋的同时，撅起圆圆的屁股拉出一团青青白白的东西，“老”鸟儿迅速用嘴巴衔着这团排泄物飞走，因此，在鸟窝下面根本看不到污浊的粪便——这一点就连人们喜爱的燕子也是做不到的。在我家正屋明檐的楼衬下就有一个燕子窝，一对燕子每年都来衔泥筑巢。在乡村人的观念里，燕子和扑鸽、蜜蜂是三大吉祥物，这三样动物在谁家落户那是意味着家道兴旺的，所以燕子窝从来不会有人祸害。但是，我就亲眼见小燕子是会把屁股橛到小小的泥巢出口拉屎的，因此每当从燕子窝下经过都要格外小心——于是，对爱干净的火燕又有了一份敬意！
这一次的仔细观察，也看清了这种可爱的鸟儿的形状：雄鸟头部羽毛是灰白的，脸颊是黑色的，背部和翅膀、尾部上面的羽毛也是黑色的，胸前和翅膀、尾巴下面的羽毛是棕红色的，翅膀上部中间有一片羽毛是白色，看上去像是一位穿着红衣黑氅的王子，飞起来像一个舞动的火球；雌鸟的羽毛大部分是黑灰色的，胸部尾部的羽毛也不如雄鸟红的鲜艳，但无论雌雄眼睛都是一样的明亮机警。也许是它们能觉察到人对它们的无害，因此并不怕人。于是，心中又对这鸟儿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后来上了小学，每天早上便听着火燕的叫声起床，在一路火燕的叫声陪伴下去学校。
再后来上中学、上大学，离家远了，离山野也远了，就渐渐淡忘了这可亲、可敬、可爱的鸟儿。
再一次认识这鸟儿的可爱，是在大学暑假期间。
上大学了，是成人了，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卧室。
我的卧室侧面有一个小窗，外面是一片周边长着树丛的小菜园。我在窗口前摆了一张小桌做书桌，在夏日正午天热不能下地帮父母干活的时候，就坐在窗前看看书，写点文字。
夏天窗户是不糊窗纸的，可以吹凉风，也可以看窗外的绿色。有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忽然看见两只火燕在树木间嬉戏。原来它们自由嬉戏时的身姿是那样的轻盈、灵动——雄鸟拣到一根树子，就俶尔弹跳上去，然后脑袋一俯一仰的四处观察，嘴里发出“吱—嘟—”的声音，每次俯仰，俊俏的尾巴就会一闪一闪的。等站定了，嘴巴轻轻磕击，又会发出“嗒嗒嗒”的脆响，那神情仿佛是告诉雌鸟，这里好，这里是安全的。这时，雌鸟就会轻盈的飞来，和雄鸟站在一起，互相理理羽毛，很亲昵的样子。
最为奇特的是，鸟儿似乎觉察了有人在“窥伺”他们的亲密举动，雄鸟竟然飞起来，扑棱着翅膀，像蜂鸟吮吸花蜜时那样，很近的“悬停”在我的窗前，明亮的黑眼睛好奇的向窗子里看！那一刻，我有一种融化了的感觉：莫非这鸟儿认识我？莫非这鸟儿想让我把它看得更清楚？莫非这鸟儿想和我对话？
忽然有了一种想写文章的冲动，我要写这只可爱的鸟儿！我便铺开稿纸，写下了第一篇散文习作《火燕》，详细记述了我与火燕结缘的经历。
记得在文章的最后我写道：同样是小鸟儿，麻雀总是一群一群的到处起哄，絮絮叨叨、唧唧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秋日的农田里，麻雀是糜谷的大祸害，吃了就吃了，还要把谷粒弹落得满地都是，害得农人要摔着长长的响鞭，轰赶它们；农家院子里晒着的米粮，也要提防它们这群小偷；没有食物的冬季，它们就会在脏乱龌龊的地面上找寻着一切可吃的东西。但是，火燕则不同，火燕不吃谷物、米面，不害人；火燕无论是长鸣还是短叫，总是有着清晰的节奏和韵律；火燕从不在屋檐下栖身，也不会在脏乱的草地上落脚，它们总是在干净的枝柯间跳跃——这似乎是一种操守！即使燕子也无法与火燕相比。燕子依托人家筑巢，但却高傲的飞来飞去，火燕与人不即不离，既不惧怕也不逃避。夏末秋初，当燕子在高天上用剪剪尾翼裁着云霞的时候，火燕却在农田里默默捕捉着庄稼上的害虫；寒露过后，当燕子逃去南方越冬的时候，火燕依然活跃在故人家的房前屋后，为即将到来的岑寂增加一点灵动与活力。
一年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县中工作。县城一群文学爱好者发起组织“柳丝文学社”。在一次结社活动时，社群辅导老师请来了他的一位作家同学给社员辅导。在交流环节，我读的是习作《火燕》。刚读了几句，作家老师不知为什么要去稿子自己读起来，然后由此生发，给大家讲了许多散文创作的技法。这位作家老师，后来成了世界级的著名作家。我尽管亲耳聆听过“大师”的亲切“教诲”，但终究根基浅薄，《火燕》一文不仅没有机会变成签字，甚至在后来为生计奔忙的瓢泊中失落了。
文章失落了，但火燕的影子一直灵动在我眼前。多少次想重写旧文，一直却找不到再写一篇文章的“新意”。
此前不久，通过文学公众号平台，与一些旧日的学生故旧再次取得联系，其中一个分别近30年依然还对老师怀有深深情义的学生，又使我再次想起火燕。因为那个当年的“小小姑娘”有着火燕一样的灵动亲切，有着火燕一样聪慧明澈的眼睛，有着火燕一样的深情……那也曾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叙旧中，我说起这种感受，这个依然保持着当年调皮模样的学生说你把火燕写出来，让我看看像不像我。
于是，勾起了我许多对美好往事的记忆，重新写下了《火燕》。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贺焕成，洛南石坡镇商树石羊村人，学中文，当过9年中学语文老师，当了27年电视记者，爱写作，少有作品发表。
摘选自：洛南文友会，版权属原作者
力荐编审：刘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