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土蒙联合考古队在蒙古人民共和国中部毗伽可汗陵园发现了数千件珍贵文物。仅金器就有金带扣、金腰带、金碗碟、金牌饰等,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件黄金打造的王冠。这批文物的发现,为突厥考古研究提供了大量重要而宝贵的新资料和新线索。1
毗伽可汗金冠,加上早先俄国考察队发现的阙特勤头像,以及新疆小洪那海泥利可汗像,是目前已知的三件突厥王冠标本。王冠作为一种身份、地位和理念的象征,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从形制、工艺、内涵等方面进行考察,将有助于了解突厥文化的某些层面。不过就管见所及,目前尚未有学者对此做过讨论。因此我们尝试作一些初步的研究,无知妄说之处,敬祈学界教正。
已知的三件王冠彼此形制不同,泥利可汗王冠正中装饰日月,毗伽可汗和阙特勤王冠则装饰鸟形。因此可以根据形制的不同,将它们分为两种不同类型。泥利可汗属第一汗国时期,年代在先,其王冠可以视为前期突厥王冠的标本。(插图1:1)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属第二汗国时期,年代在后,其王冠形制则可视为后期的标本。2(插图1:2、3)以下我们分别考索它们的发展源流。
插图1
1:新疆小洪那海泥利可汗石人像 2:毗伽可汗金冠 3:阙特勤头像
一、第一突厥汗国的日月王冠
目前所知第一汗国时期可汗的形像仅新疆小洪那海泥利可汗石人像一处。泥利可汗石人头上所戴的王冠正前方上有日轮,下托以弯月,我们暂称之为日月冠。这种形制的王冠不见于此前草原游牧民族,应该不是突厥人的旧传统。同时,中原或东北地区迄今也还没有出现过使用同类型王冠的遗迹遗物。因此,日月冠的渊源似乎应当向西面求之。据笔者管见所知,这种形制王冠很早就流行于波斯地区。考虑到中古时代突厥与波斯、中亚地区密切交往的史实,我们认为突厥前期王冠可能源自波斯。
公元227年,波斯人安息帝国法尔斯(Fars)藩王帕帕克(Pāpak)之子阿尔德希尔一世(Ardashīr I)推翻安息阿尔瑟西兹王朝(Srsacid Dynasty)末王阿尔特贝纳斯五世(Artavasdes V),建立萨珊波斯王朝。3萨珊波斯自建国至651年灭国的四百余年中,在位诸王都发行钱币,而铸币中诸王王冠样式各不相同。因此,人们可以通过王冠形制来辨识萨珊诸王。4为了方便说明,我们将四~七世纪萨珊诸王钱币排列(插图2),从图中可以看出,库思老二世(Khusraw II,531-579)以前各王头冠一个共同特点是正前方装饰弯月,弯月上托日轮。由此可知,日月轮王冠是波斯具有相当悠久传统的形制。5自库思老二世以降至叶兹迪齐德三世(Yazdijird III,632-651)6,乃至于法鲁汗(Farrukhān,isbahbadh of òabaristān,709-722)王冠样式一变,一个共同的主题是王冠正面两侧为展开鸟翼,中间托以日月轮,只有卡瓦德二世(Kavādh II,628)、阿尔德希尔三世(Ardashir III,628-630)例外。卡瓦德二世王冠只有日月轮,没有双翼。阿尔德希尔三世王冠为弯月上托一缨状物。应当说明的是,冠上带有双翼在巴赫拉姆二世(Bahrām II,276-293)霍尔姆兹德二世(Hormuzd II,303-310)二王时代已经产生,只是不象库思老二世以后那么典型突出。
插图2:4~7世纪萨珊波斯诸王钱币
除萨珊波斯钱币外,我们还可以找到许多反映波斯王冠形制的典型例证。美国芝加哥艺术馆收藏的萨珊王朝卡瓦德一世(Kavādh I,499-531)头部塑像的日月冠表现得十分突出,其样式与小洪那海泥利可汗石人上的王冠非常近似。(插图3:1)日本奈良法隆寺收藏的国宝中有一件七~八世纪的唐代“连珠狮子狩文锦”。7这件锦上连珠纹中绣有四个戴鸟翼日月冠的骑射者像,(插图3:8)所反映的应该就是库思老二世的形象。这表明萨珊波斯王者的形象还曾经一应流传到中原地区。
波斯日月冠也见于中亚地区一些神祗形象。娜娜女神(Nāna)是中亚地区伊斯兰化以前崇拜的主要神祗之一,同时也被视为片治肯特城的保护神。8一般认为,中亚地区的娜娜对应于波斯的水神阿纳希塔(Anahita)。阿纳希塔是阿胡拉·玛兹达的女儿,伊朗人和图兰人的勇士向她献祭,以祈求赐予力量。阿纳希塔的典型形象是一个仪态端庄的少女,头戴镶有日月星辰的金冠,身着金线缝制的水獭皮外衣,驾着四匹骏马拉曳的战车。9中亚地区娜娜女神的典型形象是头戴日月冠,手持日月,坐骑狮子。贵霜钱币、印章上的娜娜女神也无一不是头戴日月冠。(插图3:2、3)大英博物馆藏呼罗珊出土的镀金银盘上娜娜女神头冠上除日月图像外,还外加装饰有雉堞图案。片治肯特壁画中娜娜女神骑着狮子,四臂分别擎着日、月、权杖、银盆,授权与前面跽跪的王者。(插图3:5)萨珊诸王钱币背面的琐罗亚斯德教祭司形象,通常头上也戴装饰有日月轮的冠饰。(插图3)祆教祭司也戴日月冠应该是与他们的特殊身份和崇高地位有关。最近数年在中国出土的几个西域人墓葬石椁、石榻上面也还可以找到类似的形象。西安北周史君墓石椁前壁护持圣火的穆护头上所戴正是日月冠。(插图3:5)西安北周安伽墓石榻右侧屏风第1幅狩猎图下方骑马逐猎者头上所戴也是同样的冠饰。(插图3:6)隋虞弘墓石椁壁浮雕第9幅上骑马者头着雉堞日月冠,脑后有背光,无疑是祆教的神祗。(插图3:7)安伽墓石榻有两处画面帐屋顶上也着弯月托日轮图像,(插图3:9、10)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样的安排肯定与祆教崇拜有关。(关于头冠上日月轮所代表的意义,详见后文讨论)
萨珊波斯日月冠还对中亚佛教雕塑有所影响。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藏一件阿富汗哈达(Hadda)出土三、四世纪佛陀头像,肉髻前方装饰日轮弯月。(插图3:4)这件雕塑上的日月轮形制更接近于中亚粟特地区日月冠,但究其渊源应当也是来自于波斯。如果这个推测不误的话,那么这件雕塑则可以视为中亚佛教受波斯影响的又一例证。
插图3:日月头冠及装饰
1:芝加哥艺术馆藏萨珊波斯卡瓦德一世(Kavādh I)头像 2:大英博物馆藏贵霜王朝胡维色迦(Huvishka)金币娜娜女神像 3:大英博物馆藏贵霜王朝娜娜女神印章 4:巴黎吉美博物馆(Guimet)藏阿富汗哈达(Hadda)地区出土佛陀头像 5:片治肯特(Pendjikent)壁画骑狮娜娜女神像 6:北周史君墓石椁前壁穆护图像 7:北周安伽墓石榻右侧屏风第1幅狩猎图 8:隋虞弘墓石椁壁浮雕第9幅 9:日本奈良法隆寺藏唐联珠狮文锦 10:北周安伽墓石榻正面屏风第1幅 11:北周安伽墓石榻正面屏风第4幅
顺便提一下,有一种意见认为上举西安北周安伽墓石榻右侧屏风第1幅狩猎图画面上方狩猎者是突厥贵族,中间一人为墓主人安伽,下方的狩猎者是“粟特王子”。10我们的意见有所不同。该幅画面下方的狩猎者头戴日月冠,清楚地表明其身份为王族成员。就北周隋唐时代欧亚地区的政治格局而言,突厥无疑才是当时欧亚地区真正的霸主;而就中亚等地的历史传统而言,粟特地区绿州国家则从来都是采取依附性的政策,屈从于周邻的各大强权。11对死者的世界的描绘固然不必完全等同于现实世界,但也不能与之完全相悖。因此,如果这个画面的人物有地位高下之分的话,那么居于中心位置的只可能是突厥汗族成员,而不会是粟特王族。比照突厥王冠的形制,我们认为画面中头戴日月冠的狩猎者所代表的更可能是突厥汗族的成员。
综上所述,萨珊波斯的王冠大体有两大类形制:一类是单纯的日月冠,另一类为两侧附加鸟翼的日月冠。早期突厥王冠的形制即来源于后一类。
二、第二突厥汗国的朱雀王冠
新发现的突厥第二汗国毗伽可汗王冠黄金制成,有五个立板,每板分别镶嵌1至3颗红宝石,总数在12颗以上。王冠上的基本纹样是锤揲出的忍冬花草纹。最值得注意的是正中板上锤揲出一只展翅鸟的形象,鸟尾上方呈葵花状日轮。(插图1:2)阙特勤头像上冠帽正中也有一只与毗伽可汗王冠完全一样的鸟,只是冠的外形接近中原的幞头而与毗伽可汗王冠略有不同。(插图1:3)两人一为可汗,一为特勤,身份地位有高下之别,两件王冠外形的区别应该是两人身份地位不同的反映。就工艺而言,毗伽可汗王冠用黄金锤揲而成,是典型的草原传统工艺技术。阙特勤头像是石刻雕像,则纯然一派中原风格。它们的制作工艺虽然有所不同,但都在冠的正中装饰鸟的形象,显然表现的是一个共同主题。
开元二十年(732)阙特勤死,唐玄宗“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赍玺书入蕃吊祭,并为立碑,上自为碑文,仍立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其战阵之状。”后毗伽可汗为其臣梅录啜所毒,*梅录啜,死于开元二十四年(734),唐玄宗“诏宗正卿李佺往申吊祭,并册立伊然,为立碑庙,仍令史官起居舍人李融为其碑文”。12《阙特勤碑》南面11-12行也称:13
我从唐朝皇帝那恳请来了画工,让他们装饰了(陵墓mausoleum)。他们没有拒绝我的请求,派来了(唐朝皇帝的)宫庭画师。我令他们建造了宏伟的陵墓,我让他们在内外都画上精美的绘画与雕刻。我令他们打造了石碑,让他们刻写下了我心中(要说)的话。
这些记载提醒我们,不论是在毗伽可汗陵园,还是在阙特勤陵园的设计与营建过程中,都有大量的汉文化因素注入其间。因此,毗伽可汗和阙特勤的两件王冠形象恐怕也不能例外,考索其来源应该从当时中原流行的崇拜以及有关的样式入手。
经过比照,我们认为,这两件王冠上的展翅鸟的形制受到了中原地区朱雀形象的影响。
朱雀为中原汉地四象之一。四神或称四神、四维,即左青龙(苍龙)、右白虎、前朱雀(朱鸟)、后玄武,分别对应四方。14四象题材在中原流传久远,《楚辞》卷八宋玉《九辩》其乱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 《礼记·曲礼上》载行军之法:“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古人以四象定四时方位,统二十八宿:
方位 | 四时 | 四象 | 二十八宿 |
东方 | 春 | 青龙 | 角、亢、氐、房、心、尾、箕 |
南方 | 夏 | 朱雀 | 井、鬼、柳、星、张、翼、轸 |
西方 | 秋 | 白虎 | 奎、娄、胃、昴、毕、觜、参 |
北方 | 冬 | 玄武 | 斗、牛、女、虚、危、室、壁 |
《淮南子·天文训》、《史记·天官书》对此都有比较详细的叙述。《论衡》卷三《物势篇》称“东方,木也,其星仓龙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鸟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朱鸟也就是朱雀。这种安排反映了当时人的宇宙图式观念(cosmological)。
自两汉以来,以各种形式表现四神的题材不胜枚举。南北朝隋唐时代表现朱雀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侧面形象,一种正面形象。前者与本文无关,毋庸赘述,我们在此只讨论正面的朱雀形象。河北磁县大冢营东魏茹茹公主墓墓室四壁上栏按东西南北方位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其中朱雀形象相当的奇特,与隋唐时代有所不同。15(插图4:2)宁夏固原南郊唐史索岩夫妇墓过洞、16(插图4:3)、西安东郊唐苏思勖墓室南壁、17(插图4:4)陕西长安县韦曲北原唐韦氏墓墓室南壁、18(插图4:5)西安东郊高楼村唐高珪墓室南壁,19(插图4:6)都绘有朱雀图案,它们的性质是十分明确的。这几处朱雀共同的特点是,正面直立,双翅上卷,尾翼高翘。取两件第二突厥汗国王冠与这些朱雀图案相比对,可以很容易看出,王冠上的鸟纹正是完全模仿中原的朱雀形象,其形制来源于中原地区应该没有疑问。因此,我们暂时将第二突厥汗国这种形制的王冠称为朱雀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