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朱红色的大门，慢慢融化成一片，偶尔跳动的银白色亮光，把红色搅动，眼眶子顷刻热了起来，我张大嘴巴吸进的凉气，胀大了胸口，心脏跳动的声音异常清晰，一股热流仿佛从胸口流出，瞬间又化为一股寒意，涌遍全身，冷的我直哆嗦。我呆呆的站在门后，恍惚之中，听到门外仆人的声音：
“老爷，夫人，少爷带着小娘子回来啦！”
清早差出去的仆人还没有回来。昨晚我是兴奋的一夜未眠，想着今天就可以和表妹名正言顺的结为夫妻，辗转反侧，半个时辰就起来看一眼摆在床边的水钟，平日里总嫌它滴的太快，怎么此时恨不得它流成水线。身边的小狸猫也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一个劲的围着屋门转悠，时不时抖一抖耳朵，仿佛迎亲的队伍已经奏响了鼓乐，朝着家热热闹闹的回来啦。好不容易熬到寅时，来不及梳洗，跑到仆人的房间，催促他出去送装。结婚用的对襟大袖和霞披，是城南最好的成衣铺做的，凤冠是母亲结婚时候戴的，市上买不到更好的样式。“你这孩子，看把你着急的，饭也不吃，也不梳洗，待会新娘子见你这般样子，怎么是个好啊。”母亲吃过早饭以后，路过庭院，看见我来来回回着急的样子，笑的合不拢嘴，反倒让我倏的一下子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我反问阿娘：“娘，那你问问我爹，他娶你的时候是怎个儿样子！”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蹿到庭院来，恰好听到我和母亲的对话，随即喝到“你个好小子，还学会贫嘴啦！”清晨的庭院片刻充满了三人的笑声。
我带着迎亲队伍一路走在青石路上，平日里不喜的唢呐声，突然变得如此顺耳，街边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乡里乡亲，我看见他们羡慕的眼光，听见他们的连连称道，感觉到身后花轿里表妹深情的注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傧相扯开了嗓子，我猜老天爷恐怕都听到了吧。回到洞房，“夫妻对拜”，我一个使劲，不小心撞到了表妹的凤冠，表妹嗔怪的轻声道：“你着急个什么，哼”。我轻挑起表妹的红布，看见了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此时，表妹两颊微红，两眼一派清明，微卷的睫毛上似乎有点儿湿，娇小的鼻梁下一双粉嫩的嘴唇轻咬，露出一排皓齿，奢华精致的凤冠戴在头上，一身火红色的嫁衣披于身上。葱白的十指轻扣嫁衣，如玉的手指上涂上了火红寇丹。我只觉脸上变得滚烫，抿了抿嘴，支支吾吾的喊到：“表…”表妹瞪大了眼。“哦，不，娘子，嘿嘿”表妹轻咬嘴唇，声音如鸢，“官人”我正要起身扶表妹出门去答谢宾客，怎知脚下一滑，摔得个人仰马翻。表妹脸上绽开了如靥的笑容，说到：“你个登徒子”。两人的笑声从洞房传到庭院，传到街上，传到远方……
“你要再敢往前走一步，娘就死给你看！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天必须把唐婉给休了！”
母亲的声音将我打断。我知道，我不会再往前踏出一步了。两年前，表妹问我，“阿哥，你以后要干嘛啊”。我豪气冲天，说到“上马*狂胡，下马草军书”。表妹睁大了那双水灵灵的眼，两颊泛红笑盈盈的说到：“那婉儿嫁给阿哥，陪你*狂胡，陪你草军书，你看可好”。我紧盯着表妹，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表妹见我不作声，以为我不愿意，湿了一双汪汪的眼，低下头来，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娇小可怜的样子，让人心怜。于是我连忙作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婉儿。我欲与婉儿长相知，年年岁岁不绝衰。”婉儿听后，哭的更厉害，我搂过婉儿娇小的身躯，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想到这里，深深的自责彻底压垮了我，泪涌如泉。可笑，可笑，驰骋马背保家卫国的豪情，却连自己心爱之人也守护不了…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今天是进京参加锁厅室的日子。王氏给我收拾好路上的行装，我恭恭敬敬的回礼。看着眼前的王氏，我不禁叹息，成亲以后，我们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倒也是苦了她，辛辛苦苦打点上上下下，可是，我知道，从多年前休了婉儿的那一刻，我便再也无法喜欢上别的人，只留心里深深的思念、愧疚与自责。我骑着马儿，眼前就是婉儿的家，曾经无数次和婉儿从里面走进走出，如今两家却是形同陌路，哐当，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仆人，倒是以前从没见过。我故意放慢了马儿的速度，晃悠悠的走近那人，那人竟也朝我走来。我拉紧马头，一跃而下。仆人恭敬说到：“公子，我家小姐念你进京路上一路辛劳，特遣我捎来一些衣物，请公子务必收下”。我接过包袱，眼眶有些湿了，还没回过神来，那名仆人就消失的不见影踪。我跃上马儿，继续赶路。路上，我拆开了婉儿送给我的包裹，只是些换洗的衣物。我又翻过几件衣物，便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一看，是一块小巧精致的手帕包着一块钗子。我打开手帕，上面绣着相思红豆，而这钗子，正是当时送给婉儿的定情凤钗。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曾经的画面尽数袭来，我坐在马背上，小雨下进了我的心里，风儿吹的我好几次差点摔下马背。
今天是发榜之日，难得一日的好天气，走在京都的街上，四处的吆喝声，暖洋洋的阳光，打的我直犯困。走到榜前，早已围上一众人，有的喜极而泣，有的愁眉苦脸，有的若有所思，自成一副春夏秋冬炎凉图。我打了一个哈欠，定睛一看，楷书书写的陆游两字，毅然立于榜首。一阵风吹来，我心里大声哭喊，娘啊，儿现在独中魁首，那么我能和婉儿在一起吗？可是，当初休掉婉儿的是自己，难道现在要再休掉王氏抑或是纳婉儿为妾吗？只恨当初意堪断，徒留今朝悲中情。本该激动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呆立了一会儿，便像街上的一众路人，消失在人群之中，如萍和水，形同陌路。
一年以后，我如期前往京都参加礼部的考试。我像去年一样，骑着马儿悠悠的走在婉儿家门前。去年从京都回来后我才知道，婉儿已经嫁给了赵公子，赵公子待她很好，且是个情痴。我想，也许，有了赵公子的痛爱，婉儿现在一定很幸福吧，而我只是一个连自己所爱之人都守不住的懦夫，不值得她去牵挂。我深吸一口气，马鞭一扬，策马而去。街上的一个小孩儿稚气的问身边的阿娘，“娘，娘，那个叔叔怎么哭了？”阿娘说“那是因为叔叔眼睛进沙了”。
归乡的路变得遥远且沉重，礼部的考试将我除名，因为我抗金的主张，可是，这是真正的原因吗？可叹庙堂黑白混淆，可叹朝中一潭浊水。罢了，罢了，归去也，凭着一身本领，于江湖之中乐逍遥。可是，离了婉儿，离了志向，我又能快乐起来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少爷，少爷，今天沈氏园开门供人游赏，少爷何不也去踏青。”又是一年春，礼部考试落榜后，我回家并没有从此踏迹于江湖，更是发疯似的每天埋头苦学。两耳不听风和雨，除却笔墨剩相思。今日的阳光让人很舒畅，于是我决定带着仆人和老狸猫，去沈氏园游玩半晌。遥想昨日两三事，未至园前结尽愁。多年以前，我和表妹经常在沈园嬉戏打闹，一个风度翩翩，一个端庄优雅，从不相识到无不知，彼时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如今的咫尺天涯，天各一方。婉儿啊，何时才能够与你重相逢。日日相思盼相逢，梦里相逢断愁肠。
沈园一派春色，亭台楼阁之间碧波环绕，百花争艳之时草长莺飞，闲庭信步于此间，我的愁绪也得到了短暂的缓解。“少夫人，少爷说今天难得少夫人如此好心情，请你前去前面的小庭一起吃些酒来。”“你且先去，告诉官人，我随后就到。”
我走到一处花园，见前方小庭人影两三，想必是谁家夫妻同游，好生羡慕。花园里的青石板路带着我向小庭走去，前方的人影更近了，小庭里的两人坐在石凳上，背对着我，各手持一杯酒，借着春色小饮。怀里的老狸猫变得不安分，闹腾着想要下去。想当初和婉儿在一起的时候，它才不过个把月大，如今它也老了，再无曾经的活力，难得它这般精神，我且轻轻放它下地，便见它竟东一嗅西一瞅，慢悠悠的朝着小庭走去。老狸猫走近那名女子，艰难的抬起它小小的头，颤微微的向着那名女子叫唤两声，蹲坐在那，一动不动。
那名女子想必是听到了老狸猫的叫唤声，低头看向老狸猫。叮咚，女子手中的酒盏倏的掉落，片刻以后，她伸出了两只纤纤玉手，将老狸猫抱入怀中。我有些不解，却见那名女子侧过脸庞，那张瘦削的脸上，微卷的睫毛下，一双凤眼红红的，我终于看清了她，可眼前随即又变得模糊。醒亦思卿，梦也思卿。我曾经多少次幻想与婉儿的重逢，而今如愿，我张大了嘴，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呼不出，想要走过去，双腿有了巨石的重量，我不知所措，只是盯着眼前模糊的婉儿……
“婉儿，今天可真巧，你和表兄也有数年未见，何不借此叙叙旧，我且先去前面的桃林候你。”想必说话的人便是那位赵公子，我心里充满了嫉妒、悔恨，要是没有那些事，本该是我一直陪着婉儿。
“你…表兄你请”。
婉儿支吾着说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晃悠悠的走到婉儿身旁。婉儿不语，我一下子沉在婉儿对面的石凳上，彻底看清了婉儿的脸。此时的婉儿，两眼红红的，脸上的胭脂遮挡不了那张瘦削发白的脸，皓齿紧咬着朱红色的唇，青丝上却有了几缕白雪，仍然是那么楚楚动人，可已经不复曾经的活力，你，也一定思念着我吧。我们坐在石桌旁，彼此沉默，我几次想要出声，可话到了嘴边，就已经泄气。
“表兄，近来可好。”
“我…我很好，你呢。”
“士程待我很好，表兄不必牵挂。”
“那便好。”
“表兄，你看这满园春色年年相似，这么多年来，还是那般美。”
“是啊，转眼间你我都已白了青丝，物是人非。”
一番对话之后，我和婉儿又再次陷入沉默。
一阵东风袭来，冷的我打了一个寒颤。
“婉儿，当年的秋海棠，一年开的比一年红啊。”
“是吗…”
婉儿的眼更红了，银色的泪划过胭脂，留下两道清痕，打湿了手绢。
“表兄，来，我们喝一杯。”
“好，干。”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顺着喉咙，直流入心，一股暖流随即蔓延，东风再起，凉意瞬间包裹了我…
“表兄，你好好保重。”说罢，婉儿起身，将要离去。
“婉儿。”我终于唤出了那两个字。
“何事，表兄。”
“保重…”
婉儿不作声色，转身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泪如泉涌…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