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晃晃悠悠在公路上疾驰着，太阳在云层里忽隐忽现，刘娜沉静地望着窗外，双手握在一起，细看有些微微发抖。
她是去找女儿的，托的人说小王庄有个孩子可能是她女儿，所以她一早对老公周平江说闺蜜自驾游，想叫她一起。
周平江也没多问，叫她放心去，小宝有他呢，还给刘娜转了1000块钱，说让她玩得开心点。
每次看到老公这样，刘娜都会觉得特别愧疚。
当年，刘娜刚出社会时，跟王军相识相恋，后来有了孩子，因为年岁不够，不能领结婚证，就只在村里摆了酒。
女儿王涵出生后才一个月，王军开面包车送货，操作不当，一头撞在大货车上，当场死亡。
刘娜把王涵带到一岁，就无奈把她留给爷爷奶奶出去打工了。她谈过几个对象，最后都嫌弃她二婚有孩子不了了之。
当她遇到周平江时，已经26岁，周平江长得高高大大，对她也好，刘娜不想错过周平江，就对他隐瞒了女儿的事。
没想到，这一瞒就再也没办法说出口了，也就逐渐跟女儿断了联系。后来有了小宝，两人开了一个饭馆儿，日子也算红火。
生活稳当了，眼看着小宝一天天长大，马上就该上小学了，刘娜这心里总是浮现出女儿当时哭喊着追赶她的身影，心里像有一根细绳揪扯着，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她想办法联系了孩子奶奶那边的亲戚，只要知道孩子过得好，偷偷去看一眼，她也就放心了。
可是这一联系，刘娜的心就被扯破了个窟窿。原来她走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孩子没人管，被隔壁村子的一个老光棍收养了。
想到孩子这些年可能吃的苦，刘娜愧疚得眼泪流了下来。
从孩子七岁到现在已经十年，她也整整消失了十年，她不配做她的妈妈。
客车停在村口，刘娜下了车。这是个不大的村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子。
便利店门口，一个带孩子的妇人看刘娜东张西望，张口问她找谁？
刘娜说，想买只鸡，听说这村儿有活鸡现*的，来看看。
妇人往东一指，说，那边。
刘娜点头，往东边走，她托的人说女儿和她养父平时就靠养鸡鸭过活。
老远，刘娜就听到了高高低低的鸡叫声，过去一看，一片洼地里，圈着百十只，个个毛色光亮。
一个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小姑娘戴着围裙，在一锅热水前忙活着，褪毛开膛，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那还有些稚嫩的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眉眼，让刘娜心里顿了顿。
小姑娘看到刘娜，扬起笑脸打招呼，问她是不是也是来买鸡的？要活鸡还是要收拾好的？
刘娜压了压跳得厉害的心口，随口说要两只收拾好的。
她一见到她，就确定了眼前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女儿王涵。
看着那忙碌的瘦削身影，刘娜险些掉下泪来。
小姑娘爽利地应了声，动作不停：“阿姨，你站远一点吧，别让脏水溅到身上了，那边有凳子，你先坐一下。”说着朝右边努了努嘴。
一声“阿姨”把刘娜的一颗心叫得针扎似的疼，她推说不累，和小姑娘攀谈起来。
刘娜得知，女儿的养父也姓王，所以姓名都没改，还叫王涵。但是她养父身体不好，王涵初中上完就没再上了，留在家里养鸡照顾父亲。
刘娜心里升起深深的惋惜。
中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拎着个布带子过来，脸色发青，脚步虚浮。
王涵赶紧扔下手里的活儿，胡乱擦把手，就去扶他：“爸，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怎么又出来了，都说了我饿不着！”
老汉看看王涵脏兮兮的围裙，眼圈红了，叹口气说：“哎，我这把老骨头，不但帮不上你，还拖累你，让你一个小姑娘做这又脏又累的活儿，现在更是连口饭都快做不了了。”
王涵嗔他乱说话，说把这批鸡卖了就有钱去医院了。
刘娜心里炸响惊雷，看这样子，王涵的养父似乎是得了什么大病。
王涵把刘娜要的鸡收拾好装袋，递到刘娜手上。
刘娜想了想说：“我看你们这鸡养得挺好，我在一个饭店打工，招牌菜就是大盘鸡，我问问老板看能不能从你们这儿进货，价格肯定是市场价。”
王涵连忙道谢，一脸惊喜，说如果这样，父亲就能早点去医院了。说得刘娜心里五味杂陈。
她欣慰女儿跟养父父慈女爱，成长得这么好，可是，看到女儿的日子过得这么辛苦，又充满愧疚和心疼。
晚上，哄睡了小宝，刘娜跟周平江说闺蜜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养鸡场，都是散养的，还拿回来两只样品，说完又打开手机给他看她拍的照片。
周平江点头说这鸡养得是挺不错，刘娜往他怀里拱了拱，说了王涵和她父亲的情况，哽着嗓子说就算帮帮他们吧。
周平江刮一下她的鼻子，笑她同情心泛滥，不过还是同意这两天就过去看看。
刘娜和周平江又去了一趟，事儿就定了下来，钱也很快送到了王涵手里。
走之前，刘娜拉着王涵的手，告诉她有事儿给她打电话，她会尽力帮她。
王涵有些感动，眼圈发红。
可是王涵却没有再联系她，她去过一次王涵家，大门紧闭，养鸡场也荒废了。
等刘娜再接到王涵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王涵说，她父亲去世了，得的是肝癌，晚期，最后的时候她父亲都不肯用药了。
听着王涵哽咽的声音，刘娜的心都揪紧了，恍惚中又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让王涵过来找她，就在店里上班，以后她护着她。王涵感激地应了。
王涵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一早刘娜就起来收拾。因为王涵没有住的地方，刘娜就跟周平江商量让她先在自家阁楼上住一阵。
周平江看着嘴里不自觉哼着小曲儿的刘娜，笑着调侃：“看你这开心样，知道的，说你是找了个服务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找了个女儿呢！”
刘娜震惊，难道自己表现得真的那么明显吗？就听周平江继续说：“你帮助王涵我不反对，但是人性复杂，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儿多了，你得心里有个数。”
刘娜心里不舒服，让她防着自己女儿？可是，王涵毕竟不是跟着自己长大的，什么心性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看出来的。
她刚刚升起的要好好补偿女儿的心思，生生压下去一半儿。
王涵住了下来，对刘娜从服务员变成老板娘只是诧异了一下。
她毕竟是干惯了活儿的，每天早晨都会早早起来，轻手轻脚地准备好早饭，把脏衣服分门别类放进洗衣机，再悄悄地收拾卫生。
刘娜拉着她的手说，晚上忙得晚，早上就多睡会儿，不用起这么早。
王涵说：“刘姨能收留我，管我吃管我住，还给我买衣服鞋子发工资，我心里特别感激，多做一点儿活，心里踏实。”
刘娜摸着王涵柔顺的头发，心里难受，她为女儿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反倒是女儿心心念念地记着她的好。
小宝特别高兴家里多了个姐姐，没事儿就缠着她玩，王涵耐心地听他讲变形金刚，陪他玩各种棋，没多久，小宝就眼里只有姐姐，再也不去磨刘娜和周平江了。
卧室里，周平江揽着刘娜的肩头，听着客厅小宝的叽叽喳喳，感慨说：“王涵一来，倒是解放了咱俩，这小子精力太旺盛，不是咱俩奔40的人能陪得起的了。”
刘娜深有同感地点头，对他们姐弟能这么亲近很是欣慰。
周平江端详着刘娜的脸，咂咂嘴说：“还别说，王涵长得跟你还有几分像，尤其是眼睛。不会是你什么亲戚吧？”
刘娜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我倒是想有这么懂事的亲戚，可是我弟弟家只有俩儿子，哪有这么大的后辈女孩？”
周平江点头，一翻身凑上了嘴唇，刘娜的担心也被他的热情吻没了。
一天早上，刘娜起床后看到王涵拿着小宝的课本轻轻摩搓，还放到鼻子前深深地闻。
想到王涵只上到初中，刘娜心里起了找个合适的技校让她去学点东西的想法，但是这事儿还需要从长计议。
可是，还没等刘娜跟周平江提，就出了事。
那天晚上，周平江悄悄跟她说，他放在家里还没来得及去存银行的钱少了五百。
刘娜心里咯噔一下，小宝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偷偷拿家里的钱，买什么都要报备，所以不可能是小宝拿的。如果不是小宝，那还能有谁？
周平江和刘娜交换着眼神，周平江说：“到底是外人，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也别声张，找个理由让她搬出去就行。”
刘娜心里不是滋味，家里所有人都对她那么好，为什么她还能做出偷钱的事儿来？自己一边要瞒着周平江，一边还要悄悄为她的未来打算，她怎么就不能争点儿气呢？
刘娜想了想，决定以长辈的身份跟王涵谈一谈。
可是，还没等刘娜找好时间就出了事。
那天，他们在饭店忙了一天，还赶上一波喝了酒闹事的，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了，两人简单洗漱后就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刘娜起床后没看到王涵，有些奇怪。打开她的房门一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印着白荷的床单上，一张泛黄的照片压在信纸上。
照片上，小小的王涵搂着刘娜的脖子笑得一脸灿烂。刘娜的脑袋“轰”得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原来王涵早就知道刘娜是她的妈妈，这孩子是得有多重的心思才能天天管亲妈叫阿姨啊。
刘娜心如刀搅，疼得直发抖。拿起信纸一看，险些晕倒。
王涵说，谢谢妈妈找到她，照顾她，让她重新感受到妈妈的爱，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她特别快乐，也心心念念地期待着跟妈妈相认的那天。
她说，昨天是她的生日，她原本以为，妈妈会像小时候一样，一早跟她说生日快乐，给她做好吃的长寿面，悄悄把礼物藏在她的房间让她去寻宝。
可是，她从早等到晚，都没有等到妈妈的一句“生日快乐”，原来妈妈的心里已经没有她了，妈妈的世界也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
那她就不打搅妈妈的生活了。天大地大，既然没有家，哪里都是归宿。
王涵最后祝福妈妈：阖家幸福，顺遂安康。
刘娜再也忍不住，握着泪迹斑驳的信纸，失声痛哭。
周平江看了照片和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把刘娜搂进怀里，轻拍他的后背安抚。
刘娜哭得肝肠寸断，她悔恨自己从小抛弃她，十年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跟她相认，甚至担心周平江疑心都没有好好抱过她；悔恨自己居然把她的生日都忘了；更悔恨自己左右权衡，失去了这么懂事的女儿……
可是，所以的悔恨都像是伸入虚空的藤蔓，抓不住任何一点可以让她稍稍心安的东西，就只能在根部一条条疯长，都快要把心撑破！
刘娜泪流满面地跟周平江说了王涵的事，周平江重重叹息一声：
“看你们相处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样就都说的通了。你该早点跟我说的，王涵是个好孩子。其实，丢钱的第二天我就在沙发缝里找到了那五百块钱，忘了跟你说……”
周平江目光闪躲，刘娜在他胸口锤了几下，扑倒在他怀里，又一次嚎啕大哭。
刘娜报了警，这一次她一定要和女儿好好相认，好好在一起，再也不会让她伤心离开了。
好在，很快就找到了王涵。
刘娜一把抱住她：“孩子，我的女儿，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啊……”
第二天，饭店歇业，刘娜请了亲戚朋友吃饭，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王涵是她的亲生女儿，当年是她猪油蒙了心，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了女儿，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里。
女儿懂事，不但不怨恨她，还处处为她着想。可是她羞愧难当，只有以后，好好对待女儿，好好弥补，她才能心安。
说完，刘娜接过周平江手里大大的毛绒熊递给王涵：“孩子，生日礼物迟了一周，谢谢你原谅妈妈。”
王涵搂着刘娜的脖子，泪流满面。
大家一阵唏嘘，小宝听说王涵是自己的亲姐姐，震惊之后，笑得嘴都恨不得咧到后脑勺上去。
人生是一条充满泥沙的河流，但爱子之心是深刻在母亲骨子里的，不管经过怎样的痛苦纠结，最后都会回归本心。
熙攘世间，我们往往后知后觉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才追悔莫及。
刘娜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弥补，还有机会好好给王涵做一回妈妈。
她左手搂着女儿，右手搂着儿子，头抵在周平江额头，泪眼模糊。
愿往后余生，一家四口，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