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出发到丰顺,路上不眠不休只是去休息站加个油上个厕所,也需要十四五个小时。如何打发路上的寂寞,聊天呗,我们4个在社会上跌打滚爬了大半辈子,只要想聊还怕没有话题?一路聊下来,距离丰顺越近,话题也就越围绕着丰顺转。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一次去丰顺,大概5年前吧?哎哟,他的样子……”小郭欲言又止,我又不是个穷根究底的人,便把疑问放上了天。
下了高速公路没走多久,便是我们的目的地一家小饭店。在“黑框眼镜”的引导下,我们停稳了车走进饭店,像是主人的他与我们此行的老大打过招呼后便示意我们坐到茶桌旁,那是我们在丰顺喝的第一道茶。
后来我知道,虽然距离潮州不远,丰顺人民喜欢的不是鸭屎香而是普洱。我不喜欢普洱,所以他们喝茶的时候我就四处打量。先吸引我的,是茶桌,一整块从云南来的大板子中间镶嵌了一个大石磨。以废弃的大石磨充当茶台,我第一次看到,所以很好奇。若不是小郭在我耳畔嘀咕他变了,我大概不会观察他。
团脸,是大多数丰顺男人的脸型,他也长着一张团脸,黝黑,一看就不是天生的,而是岁月的痕迹。是什么,让这个男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我开始拽着小郭问个不休。
那时候,他是丰顺的浪子,留妻子照顾家庭,自己在外打拼挣钱。他赶上了好时机,挣到了一些钱。“饱暖思淫欲”,同理,当一个人口袋干瘪一心为钱奔忙时,根本顾不上儿女情长。等到兜里有了仨瓜两枣,他就会顾念起守在家里的妻儿。但是,他已经踩上了哪吒的风火轮,根本停不下来,唯一能想到的补救办法就是尽己所能满足家人的物质需求。
儿子说,想要一辆摩托车。面对想要一辆摩托车的儿子,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拒绝,多少热血青年一骑上摩托就忘乎所以得丢了卿卿性命?可看着儿子因为被拒绝而万分沮丧的脸,他又心软了,终究还是满足了儿子。
不幸的是,他儿子又替摩托车的故事添了一个悲剧。飙车、车祸,他儿子被送进了医院里。等到他赶到救治儿子的医院,父子俩此生再无对话的可能。尽管他和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儿子变成了植物人。
他替儿子找了个24小时的护理,便又外出寻找一切机会挣钱——现在,这个家庭更需要钱了。但他发现,离家的那些日子自己没有办法安宁,他知道是因为儿子,越牵挂已经没有办法再要摩托车的儿子,他越后悔当初为挣钱远离家人的选择。一想到此,他索性放手丰顺之外的生意,回到老家开了一家饭店,主打菜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一款鸡。
做餐饮,赚的是辛苦钱,这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虽说是老板,在客人面前他只能做孙子,比如,店里的客人酒酣耳热时,他应该一间包房一间包房地进去敬酒。可他,毕竟是广州美院的毕业生啊,只是毕业那年年景不好,才不得不离开广州回到老家做了美术老师。从美术老师到生意人再到一个做鸡的人,一个少年的绘画梦已经消散,但是,在广州美院习得的一个大学生的傲气,却还隐藏在骨血里,在自家小饭店里表现出来的,就是轻易不给客人敬酒。如此不妥协,会给他和他的店带来什么麻烦?不过,眼下你最想知道的是,他儿子怎么了,不是吗?
给儿子找了一个24小时的护理,是为了让自己腾出时间来挣钱,保证儿子所需费用以及妻子和女儿的家用,但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忙完当日的事情后,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家好好睡一觉,那样,第二天才有精神应付他必须面对的所有琐事。关上店门离开后,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有情不自禁地来到了儿子待的地方,不禁深深叹了一声:既然来了,就这样吧。怎样呢?他走进儿子的病房,拖了一张椅子坐到儿子身边,明知道他说什么也好比跟一口深井说话,他还是开始絮叨起来,告诉他妈妈太辛苦了,说是饭店是爸爸管着,爸爸心里明白,店里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才最磨人,而那些小事都是妈妈管着。另外,妈妈还要管妹妹,“你出事前连路都走不稳的妹妹,已经是大姑娘了。”每每说到这里,他都会心一酸,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夜已深,他接过护工端来的一盆热水,亲自将儿子的身子、从上到下擦一遍。儿子的身体越来越瘦了也越来越轻了,特别是两条腿,萎缩得不成样子。他吸了一下鼻子,走上了回家的路,路上,他伸手一抹脸,一手泪水,再一抹脸,又是一手泪水——15年了,他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结束的,对,他儿子撞成植物人后15年后才离开他们,爸爸、妈妈和妹妹,直到去年才离世。小郭说,一个140多斤的小伙子,只剩下了80多斤。
儿子去了,在朋友们的劝解下,他渐渐放下了儿子因骑着他买的摩托车而出事进而去世的死循环,开始全身心地经营他的小饭店,也就是尽量让妻子少辛苦一点,多给女儿一点时间。另外,也更不委屈自己了,比如,坚决不为了饭店的生意而违背自己的意愿给客人敬酒。
一天,一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进了他们的店里,五彩的羽毛,尾巴高高翘起,圆溜溜的眼睛非常有神,他妻子喜欢得不得了,便精心饲养起来。店里不忙的时候,妻子就跟小鸟逗着玩;店里生意多的时候,小鸟便自己在茶室里玩,惹得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吃饭前都要跟鸟儿玩一会。
突然,他们被投诉养了国家保护动物,投诉者说的就是那只鸟。他们怎么争辩都没有用,数天后,小鸟被人带走了。见妻子和女儿为了鸟都哭得像泪人,他违心地去有关部门想哪怕低声下气也把鸟要回来,但是,人家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得到的答案是,鸟已经被送去动物园了……
我们坐在他的小饭店的一间小包房里听他讲“鸟事”后,都哭笑不得。不过,让我们更替他难过的是,已经3年了,他的小饭店的生意始终不如2019年以前,还时不时要担忧因为疫情而被关门。
如上所述,通过小郭我只打听到了一点皮毛,而我,又不能揭开他的伤疤打探他的从前他的儿子他的生意以及他的小饭店的经营状况,所以,皮毛之外都是我的推测。但是,有一件事千真万确。遭遇了大不幸的这个家庭,却将女儿保护得特别好,这个就要参加高考的小姑娘,与我只见过三面,却跟我非常聊得来。万般艰辛中,这个家里的小女孩却健康成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