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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被迫在大齐的国子监住了整整两个月,而这件事的起因还得追溯到京城突然闹起来的一场瘟疫上。
我爹是国子监祭酒——二十多年前名满京城的状元郎,如今已经是须发斑白的一个老头。但从他脸上仔细瞧瞧,依稀也能看出来年少时确实是一表人才的。
我是家中幺女,爹娘对我格外疼爱些,在我七八岁启蒙的时候破格让我进了宗学念书,我便成为了宗学里唯一一个女孩子。
要说读书其实是挺修身养性的一件事,但我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经常问先生一些问题。
譬如为什么我的堂姐妹们不能和我一起进学堂念书呢?为什么我不能考取功名呢?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一定是对的呢?万一嫁过去了才发现对方是个王八蛋怎么办呢?
先生并不能很好的解释这些问题,大部分时候会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这些是自古有之的。
于是我念书念得越来越暴躁。
于是在我及笄的这一年,我郑重的同父亲说,我不想再去宗学了,宗学的先生教的东西我不大认可,道不同不相为谋。
父亲很是生气,我则引经据典地同他说,经史曾记载,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稷下学宫里便有学生若和老师的意见不和,可以改换师门的传统,怎么如今的我们越来越不开化了呢。
父亲笑了笑,然后让我去跪了一宿祠堂。
这一宿跪的我膝盖发麻,然而父亲临出门前交代了,要是我不想继续在宗学念书,便要继续在祠堂里跪着。
母亲于心不忍,给我支了招,让我提着一盒点心去国子监和父亲道个歉赔个不是。
大女子能屈能伸,这个节骨眼上死扛到底绝不是什么上上策,于是我提着母亲准备好的点心麻溜地提着裙子上了马车出了门。
2
我戴着长帷帽坐在秋枫苑临湖的小亭子里,百无聊赖地把帕子折成了各种小动物又一一拆开。
这主要赖我没有看准时辰——距离我爹讲学结束还有大约一个时辰,我只能坐这等着。
直到我折到第三十三只兔子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我身边的丫鬟翠梅发出一声惊呼。
我淡定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地方,听到了一个少年清凌凌的声音:“我说没说让你平时少吃点?”
依稀能看到墙根处趴着一个脸朝地背朝天的胖书生,墙头上坐着一个背着弩箭的少年郎。
是的,我曹斐鹭就是这么肤浅,长得好看的可以统称为少年郎,长得不好看的则统称为书生。
还未束冠的翩翩少年郎看到我在瞧他,脸上浮了一个笑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刚进国子监,还不大熟悉周边地形,劳烦姑娘指个路。”
按理说这个时间,整个国子监的弟子都应该在上晚课,他们俩这幅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要翘课出门。
我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绝不能为美色所迷,一定要做一个有原则的人。
好在我戴着帷帽,估摸着他们俩也不知道我是谁。
我坦坦荡荡地指着南边的一处院墙道:“那边就是国子监后门。”
那当然不是国子监后门,那是我爹的讲学堂,他们俩进去十有八九要挨罚。
他轻功极好,飞身跃下墙头,漂亮地落了地,然后一把搀扶起趴在地上闷哼的胖书生。
他道:“多谢姑娘,在下温秦。”
我心虚地摆摆手:“举手之劳,客气客气。”
待他翻过南面的院墙,我才恍然想起,这个温秦温小侯爷我是认得的啊。
他父母感情极好,父亲武安侯常年在外征战,母亲秦大娘子温柔贤淑,家里人口简单,只他和一个九岁的妹妹。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了解他们家的人口状况吗?
因为去岁我爹刚刚行使了封建大家长的传统权力,给我议了一门亲事,议亲之前将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是的,他是我未过门的相公。
而我刚刚坑了一把我未来的相公,让他成功地获得了他未来老丈人的批评教育。
3
“我这厢给伯远兄道个歉。”我戴着面纱,诚恳地行了个万福礼。
伯远是温秦的表字,我寻思着称呼什么公子啊小侯爷啊有点太见外了,称呼温秦哥哥亦或是郎君又有点太亲近了,还是尊称表字比较妥帖。
至于为什么戴着面纱——因为我爹觉着未婚的男女总归不好见面,但戴着帷帽又有点过于沉重,于是让我换了面纱。
而且我们读书人的事嘛,怎么能叫骗呢,这叫友好帮助同学,毕竟人间正道是沧桑,逃学是很不对的行为。
温秦摆摆手表示不和我计较了。
我爹非常会一碗水端平:“他们逃学确实合该受罚,阿鹭你撒谎骗人也有错,便一起跪这受罚罢。”
什么?我昨天刚跪了一宿,现在还要跪?
但是和老头是讲不通道理的,你越和他叫板他越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可能还会加些别的惩罚措施。
于是我一声不吭地跪在了蒲团上。
温伯远显然不了解我家老头,头铁地道:“我本就不愿意进国子监,曹祭酒若非要罚我,那便将我逐出去吧。”
胖书生道:“英雄所见略同。”
真是浑身是胆的两位好儿郎啊。
老头拂袖而去,丢下一句:“你们俩将今天晚课讲的《陈情表》和注释抄上五遍,抄不完不许给饭吃。”
我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于是文昌菩萨座下三个蒲团,从左到右分别跪着我,他和那个胖书生。
胖书生和他面面相觑,然后两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他是让咱俩默写?”温秦眉毛一挑。
“想必是的。”胖书生的表情如坠冰窟。
“你背过吗?”
“没背过。”
“我也没背过。”
然后两个人齐齐看向我。
我耸耸肩:“我会背,注释也能默下来,但是问题是我爹他没罚我啊。”但细想了想,此事确实也算因我而起,“但是我是个善良的人,可以给你们默一遍。”
温秦拱拱手:“多谢曹姑娘。”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我,“这是我娘给我带的定胜糕,你边吃边写。”
“谢谢哈。”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接过那个油纸包,“对了,你为什么不想在国子监读书啊?”
“我自小在军营里长大,除了兵法,读别的书都味同嚼蜡。”他指着菩萨道,“文运昌盛固然重要,可如今西南战事吃紧,我想上前线打仗,不想困在这里读什么劳什子圣贤书。但我爹还是把我扔进了这里,非说要让我走科举仕途。”
被自己亲爹支配的感觉我可太懂了。
于是我们的初见便有了这么一种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
4
世间万事总是机缘巧合变幻莫测。
我们在文殊菩萨前跪了半宿,后半夜的时候我爹被急召入宫,入宫之前让我们几个人该回屋的回屋该回家的回家。
他们俩在旁边奋笔疾书,听到这个消息可谓是欢呼雀跃,我则是在睡梦之中被身边的小丫鬟唤醒的,整个人的状态类似于“我是谁我在哪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而且头上还多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带着些微体温的夹棉外袍。
我颇为感动地看向温秦:“你不冷吗?”
温秦道:“方才你睡觉的时候说梦话,我嫌你吵,就把外袍蒙你头上了。”
哦确实,我有说梦话的毛病,一般情况下我都是在梦里温习白天先生讲过的东西,梦话也都是断断续续地背一些典籍注解什么的。
我无语片刻,皮笑肉不笑道:“我谢谢你啊。”
此时此刻我们还都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正当我抻了个懒腰准备打道回府好好地睡个回笼觉的时候,国子监的一位典簿大人忧心忡忡地跨进院子,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道:“曹姑娘,方才京城西边突然闹起来瘟疫了,陛下下令封锁国子监,姑娘您暂时回不去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5
在国子监听荷院住下的第七日,教授琴棋二艺的段学正下了请帖,邀请我前去辅助教学,我欣然应允。
到了之后我才发现,段学正当了二十多年的学正,一直未能升官是有其原因的。
——很明显他把控不了课堂氛围,因此,即使他的琴技称得上是京城前三甲,也无法将这一身本领传授给诸位学子们。
据学正所言,他一直教授甲班,这样的场景也算见怪不怪了。
甲班听着挺好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国子监里最好的班级。
然而内行人都知道,这是专门招收京城各家公子少爷的班级。这些二世祖名声在外,各位学正不敢轻易招惹,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坐在头一排的温小侯爷同我打了个招呼:“曹贤弟也来上课啊?”
段学正清了清嗓子,四两拨千斤般道:“请曹姑娘来,是来为大家做演示的。古人云,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大家可如称呼我一般,称呼曹姑娘为小先生。”
温秦敛容拱手道:“曹小先生受学生一拜。”
我回了个礼:“拜不拜的不重要,你有这份心,为师就知足了。”
我明显看到温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片刻后开始上课,很明显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温秦虽然人坐在第一排,心也不知道飞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片刻后,段学正让大家各自练习半个时辰,找找感觉。
我正在观赏堂前挂着的《秋浦图》,一声声指甲挠墙般刺耳的琴音便直接刺入我的耳道,让我的心灵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我忍不住回头瞪了温秦一眼。
“曲有误,周郎顾。”他煞有介事地掉书袋子。
我毫不留情:“你那不是有误,你那全篇就没几个音弹得对的。恕我直言,你弹的这破玩意还不如我家刘妈妈弹的棉花好听。”
“段学正不是说要鼓励教学吗?”他一脸无辜,“你这样说,会抹*学生的学习积极性的。”
我笑眯眯地反讽道:“你这棉花弹得真好听,比弹什么劳什子古琴好听多了。这样行吗?温小侯爷。”
6
三日后,我赶上了国子监一旬一次的查寝活动,因为确实很好奇他们都会在屋里藏些什么违禁用品,所以我向王学正提出了想要旁观查寝的想法。
王学正面露难色,但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条件是我得戴着帷帽,并且遇到奇怪的事情最好不要出言询问。
王学正这么说确实是很有道理的,我们一行人才踏进赏枫堂,临近几个院落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猿猴叫声。
“你们这是……返祖现象?”我看到在院落里站的像一棵小白杨似的温秦,还是没有按捺住内心的疑惑。
还没等他憋着笑开口回答,王学正就如平地一声惊雷般大声呵斥道:“都不许互相通传!”
约摸一炷香后,各位护院大哥便从房内搜出了不少新奇玩意。
一包袱皮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从六博棋、骰子、赌盘、佳酿到各类禁书画册,品类之全真是应有尽有——但这些东西还在可以理解的范畴里。
而温秦藏的东西显然就有些与众不同了。
“温伯远,你藏了一柜子弩箭是怎么回事?”王学正额间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进院之前我说没说过,兵刃之类的东西一律不许带进国子监?你当这里是你武安侯府吗?”
温秦睁眼说瞎话:“回禀学正,您不是说要把这里当自己家吗?——学生在家的寝居内就挂了一墙的兵器,足以说明学生确实把国子监当成自己的家了。而且实不相瞒,不抱着这些睡觉的话,学生真的是夜不能寐——”
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温秦顺杆往上爬:“您看,曹小先生都会心一笑,说明她也觉着学生说的在理。”
“别拉我下水啊,我只是个看热闹的。”
7
到国子监的第二十日,我终于受不了国子监清汤寡水的饮食了,想要自己出银子开个小灶。
我的翠梅去膳房一问才知道,如今城内瘟疫闹得狠,肉食蔬菜都是先紧着皇宫大内,而米面粮食则先紧着灾民,城内现在唯一开着的集市便是东市。但国子监封校,采买全权外包,少不了有人偷奸耍滑坐地起价,稍微便宜些的也就是青菜了。
于是我提着个鱼篓,坐在国子监西边卫贤湖的一条小蓬舟上,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钓了一个时辰,最后钓上来的也就是几尾巴掌大的小鱼,估计蒸煮烹炸过后,也就是个塞牙缝的零嘴儿。
我正在那长吁短叹,水里忽然窜出一个人,趴在右侧的船舷边,黑色的发丝沁了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水珠,上半身打着赤膊——不过好在他是趴在那里,我也就能看到他的锁骨。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曹小先生闲情雅致啊。”
“温小侯爷舍身捕鱼,一定也收获不小吧?”我反唇相讥道。
他摇摇头:“一无所获,这破池子里的鱼都是新放进来的鱼苗,塞牙缝都不够。”
“咕噜——”我肚子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说的那句“塞牙缝都不够”。
他眼尾微挑,是极为好看的丹凤眼。
此刻这双好看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问道:“你也饿了?”
我欲哭无泪:“天天吃青菜吃的我胃酸,现在看到菜就本能的想吐,根本吃不下去啊。”
翠梅在一旁补充道:“我家小姐一天半没吃饭了。”
我接着道:“刚才钓鱼的时候已经饿的眼冒金星了。”
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对我笑了笑。
“晚上酉时三刻在院子里等我。”他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水里。
8
虽然知道私会外男这事有违礼数,但我还是很守约的在院子里等着他。
古有尾生抱柱,今有斐鹭等肉。
酉时三刻,天色有些朦胧,一个竹筐被“嘭”地一下扔进院子。
我走近一瞧,里面是三只活蹦乱跳的母鸡。
一只宰了炖汤喝,剩下两只留着孵蛋,岂不妙哉?
我听到温秦在墙的那边咳嗽了两声,然后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接扎在了我院子里的桌板上。
我颠颠跑过去,将羽箭上绑着的纸取了下来。
“补给曹姑娘的束脩,多谢曹姑娘近日来诲人不倦。”
古时候学生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被称为“束脩”。
看不出来他还挺懂礼节的嘛。
半晌后,他隔着墙道:“入夜了,我就不私下拜会曹小先生了,明日书院见。”
“好,明日书院见。”
9
赏枫堂的膳房里只有一位厨子,而就在昨日,这位厨子因为私自钻狗洞出去赌钱,不幸染上了瘟疫,现在正在接受郎中的医治,无法回来掌勺。
我爹说现在调来一个厨子得走流程,大约得费个两三日。
“厨子虽走了,膳房却还在那杵着呢。他们若饿了,拿青菜萝卜蘸酱也是一样吃的。”我爹非常会苦中作乐,“再说了,人饿着的时候精神些,背书背的也快,想当年我考科举的时候,哎呀呀那才叫艰苦——”
接下来的内容我从小到大听了不下百十来遍了,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然而毕竟温伯远给我送过来三只肥硕的母鸡,于情于理我也得投桃报李。
于是乎我小心翼翼的问我爹:“正巧女儿也没什么事,一身厨艺无法施展,您看要是可以的话——”
我爹略一思索,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阿鹭你这几日都饿瘦了一圈了,自顾不暇之际,还能帮助从前讽刺挖苦自己的人,如此高风亮节,不愧是我的女儿。也罢,你就去帮把手吧。”
“啊?女儿有一事不明——”
“讲。”
“是哪位公子讽刺挖苦我啊?”
我爹先是一脸懵:“你不晓得?就是周……”说罢自知失言,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道,“哎,君子不在背后议论他人长短,为父不好说,不好说啊。”
赏枫堂里住着六个人,就一个姓周的,叫周岩,是当朝户部尚书家的小儿子。
我非常乖巧:“女儿晓得了,不会招惹是非的。”
一般我和我爹这么说的时候,就证明这茬我就找定了。
10
“我随便讲两句啊。”我站在赏枫堂的老槐树下,慷慨激昂的发表入职感言,“膳食这个事呢,这两天由我负责,民以食为天,我这边也是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啊。但是刚才我参观了一下膳房啊,这个柴火啊明显不够,那个水缸啊都已经见底了——”
我之前观摩过各种大官的讲话,其精髓就是每句话结尾加一个“啊”字表示强调。
“君子远庖厨,我是不会去劈柴生火的。”周岩打断了我的话,“曹姑娘不会是想让我们搭把手吧?我父亲是户部尚书,每年给咱们大齐省了多少钱粮啊,可不是让我过来做这些粗鄙活计的。”
“是啊,你爹给你交了几百两银子的束脩,是专门为了让你学习怎么讽刺挖苦我的,对吧?”我反唇相讥。
“笑话!我讲的都是事实,女子本就不该在国子监待着,你仗着你爹是祭酒,赖在这里——”
“封锁国子监的旨意是陛下下的。”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恕我冒昧,大家也帮我做个见证,周公子这话是在质疑圣上的决断,是也不是?”
温秦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是,我听得清楚。”
胖书生道:“老温说的对。”
“进国子监读书是为了懂事明理,见贤思齐。”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恕我冒昧,敢问周公子做到哪一点了?”
“你你你……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指代对象是“君子”中的“人主”,也就是君主。‘女子’不是泛指天下所有的女子,而是特指君主身边的‘臣妾’,亦引申为君主所宠幸的身边人。”我冷笑道,“您论语集注学完了么,就在这里如狂犬乱吠。”
这可不是我找茬,这是茬找我。
我脾气真的不怎么好,暴躁易怒是常有的事,谁叫他非得先挑事的。
温秦在一旁给我鼓掌附和:“说的好!”
我对他报以一个微笑,这个时候我脸上的面纱就有点碍事了。
“好了,其他人还对搭伙做饭这件事有异议吗?”
“劈多少柴,五十斤够吗?”温秦利索的拎起了插在一旁的斧头。
胖书生举手示意:“我能挑水,四五担都没问题的。”
其他三个人也找到了诸如刷锅择菜等活计,周岩依旧不为所动。
“我觉着能者多劳,多劳多食,不干活的一应减免饭食,如何?”温秦非常有针对性地看了周岩一眼。
11
“曹姑娘,曹小先生……”胖书生一脸苦相,“求求您了。”
“这件事绝无可能。”我在院子里烹茶,非常有原则性地伸出手示意他住嘴,“此事免谈,另外不要在我煮功夫茶的时候扰我清闲。”
明日是国子监的月末考试,胖书生想找我咨询一下我爹惯常的出题风格——但我佛不渡懒惰之人,他平时和温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得不好也是咎由自取。
我刚泡好一壶新茶,从来不走正门的温小侯爷从南边的墙上飞身而下,不问自取了一杯:“正好渴了,多谢啊。”
我皱眉道:“你去哪儿野去了?”
温小侯爷闻言呛了一口茶,然后瞟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胖书生:“廉烨,你怎么惹着我们曹五小姐了?”我在家里排行第五,家里人惯常称呼我为五姑娘或是小五。
“马上月末考试了,就连小廉都知道找我问问题,你这一天天的却连个人影都找不见。是不是啊小廉?”
“曹姑娘问话呢。”温小侯爷深谙祸水东引之道,“你说话啊。”
廉烨委屈地嘟囔道:“不是说不让在您煮功夫茶的时候打扰您么。”
我气结地舀了一瓢水熄了火炉:“一个临时抱佛脚,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还煮什么茶煮茶。”我将水瓢丢到水桶里,溅起一层水花,“走了。”
温秦很乖觉地跟了上来,翠梅迷惑道:“我家小姐是让我跟着吧?温公子您跟上做什么。”
温秦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透出些许不解:“不是让我跟着,以便于……以便于悄悄告诉我明天考什么吗?”
“滚。”我指着门,“麻溜滚。”
“好嘞,这就滚。”
我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即使碍于面子没有当面给他们漏题,但还是把我爹喜欢考我的一些篇目用朱砂色的笔圈了起来,着翠梅给他们送了过去。
当温秦身边的长随将那一摞书送回来时,夹带了一张绢布。
我以为是写了什么感谢我的话,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幅画。
寥寥几笔勾勒出了我坐在槐树下烹茶的场景。
哦对,我整天戴着面纱,他并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要画也就只能画张写意画了——毕竟工笔画画出来也就是我的两只眼睛。
我不假思索的在绢画旁题了一行字。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题完才想起来这是易安居士和赵明诚的典故,脸腾一下便烧了起来。
12
没过多久,京城的瘟疫逐渐平息下去了,我也离开了国子监。
离开的时候温伯远要送我一把镶着一颗蓝宝石的精巧匕首,和我说这个是他特意从宫中淘来的,是大食国的工匠进贡的,削铁如泥*人无形,总而言之吹的很神。
而后我真诚发问:“这玩意可以削苹果皮吗?”
“不太推荐。”他道,“容易削到手。”
“那你觉得它在我这有什么实际用途吗?”
“留着防身,总归是好的。”
13
两个月后,武安侯夫人邀我过府一叙。
武安侯夫人用完午膳就有些乏了,于是叫来了我未来的小姑子、侯府的二小姐温悦然,让她带我逛逛园子。
逛到一处水榭时,她煞有介事地让我在这先吃几块点心休息一会儿,说自己有要事处理,大约半个时辰后便回来寻我,丢下这一席话就跑了。
不远处,温秦躲在树后,一脸迷惑地看着远方。
他妹妹捧着一捧荷花花瓣扔进了池塘中,然后一脸神往的样子看着那些花瓣,然后闭眼许起了愿望。
那花瓣上还写着诗——远远看去就是几个墨点。
我走过去,他忽而回头,我们两两对视确实有点尴尬。
“那个……”他踟蹰了一会儿,“你晓得她这是着了什么魔了吗?”
“御沟红叶的典故,你听说过吗?”我试探地问道。
他摇摇头,一脸的求知欲:“您给讲讲。”
“就是一位宫女在枫叶上写了诗词,放到了宫苑里的流水中,后来那枫叶顺着水流出宫外,被一个才子捡到了,然后那宫女出宫之际就偶遇才子,那才子拿出红叶,两个人就——”
“看对眼了?”
啧啧啧真是语言粗鄙,人家那叫尺素传情。
不过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艰难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发出了一阵爆笑:“哈哈哈哈可是我家池子是一潭死水啊,她放那两片破花瓣最后只有当肥料的命。”
“……”
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丝毫不懂少女心事的家伙啊。
14
三个月后,武安侯战死沙场,温秦承袭了爵位。
然而他承袭爵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退婚,第二件事便是继承亡父遗愿,披上铠甲拎着刀剑去了前线。
我想他一定很难过,但他退婚之后,我爹便给我关了禁闭,我出不了府,自然见不到他。
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娘发那么大的火,他们两口子难得有这样琴瑟和鸣的时候。
“有辱斯文!乡野莽夫!不懂礼数!”
“哎呀呀我早就说了,不该与武将家结亲的。”
“没见过这样的人家,事情已经说定了。他便是要守孝三年再迎娶,我们家阿鹭也是等得起的……”
……
在一片硝烟战火中,我却是出奇的平静。
我说过,我一向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此时此刻我就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退我的婚。
然而我爹并没有给我天天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他又给我相了一个好人家。
这回是个纯粹的清流世家,全家没一个武将,都是从笔墨堆里出来的。
定亲之前,这个崔公子前来拜访,我爹说终归是我要嫁人,还是要亲自相看一眼。
于是我们俩在家中的茶室进行了一次短暂且不愉快的会晤。
崔公子说自己因为学问平平,家族又不肯通过荫庇让他进国子监念书,为此十分抱憾。
言语之间给我一种我要是嫁给他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国子监念书的错觉。
“你们想要进国子监,或是因为学问极好,或是因为家族荫庇。”我笑笑,“而京城闺秀中学问高的不少,可仅仅因为我们是女儿身,便不能进国子监读书,不能参与书籍编纂不能议论政事,这公平么?”
“女子会识得几个字便已经不错了,还要妄图议论政事?曹姑娘虽被誉为才女,说话行事却如此荒诞……”
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不该如此。
我不该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不该被这样的世俗偏见裹挟着,走向既定的命运。
温秦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换言之,他总是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初见时便是如此,后来种种,皆是如此。
我想我终究得勇敢这么一回。
所以我趁着崔公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辉煌历史时,抄起一个柴火棍子将其打晕了。
然后我拿着自己的积蓄和那把匕首,匆匆地从我家后门溜走了。
四舍五入的话,权且算作是我逃婚。
15
在西南边关的一个小镇遇到温秦时,我正在被一个背着药篓子的书生纠缠。
起因是他家中老母生病,他来镇上的集市采买草药,但他身上没什么钱,买不到什么好的药材。我本着财不外露的原则,将随身带着的一颗专治高烧不退的犀角珠赠给了他。
好在我女扮男装,又戴着帷帽,他便以为我是个好心的公子,非要问我姓名,还要问我家住哪里。
“恩人可否名字告知与我?”
“左思的《三都赋》可听过?‘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李白的《秋浦歌》晓得吧?‘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这两句里分别嵌着我名字里的一个字,您且猜吧。”我被纠缠的烦了,迫不得已丢下一句,“你快些回家吧,你母亲还等着你救命呢。”
他听见我的声音,先是愣了愣,又道:“原来恩人是位姑娘么,小生来日若得以高中,一定要求娶——”
“好了可以了。”我截住他的话头,不耐烦道,“我已经嫁人了,你没机会了。”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当初我问你名字的时候,你好像也没这么掉书袋子啊。”
我猛然转头,向声音的来处看去。
半年前犀渠玉剑,白马金羁的少年郎,如今的眼神沉稳了不少,个子似乎也长了一些。
他已经及冠,弱冠之年端的是另一番风韵。
“为什么逃婚?”
“不想蹉跎岁月。我要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办一座女子学堂。”
这是实话,我不过是来讨个说法的,并不是非他不嫁的。
说法要到了,我便可以安心的搞我的教育事业了。
到时候隐姓埋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女子学堂,余生便过得极有意义了。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哦对,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我就想问问你为啥退我的婚啊?”我状似无意道。
“武将自古难有善终,生前金戈铁马,死了就是一捧灰,痛的只有未亡人。”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从前我不懂,后来父亲走了,我娘便在他的衣冠冢前一日复一日的枯坐着,我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以后的你我。”
我懂了。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然而我还是不确定地问道:“确实不是因为不喜欢我的性子么?”说罢又鼓励似的补了一句,“你放心大胆的讲,我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睛就那么坦坦荡荡地看着我,眼神也错不开似的。
他说:“阿鹭,你这样聪明,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我心如擂鼓地看着他,但帷帽挡着,他大约看不见我的表情。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做梦都想娶你过门。”他眼底浮起一丝惊痛,“可是不成,我不能误你一生。”
“我做梦都想娶你过门”,可半年前分明是侯爷执意退婚
我将帷帽取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我的容貌。
很明显的,他眼神微微动容,表情也从紧绷着变得极其柔和。
“现下算是揭了盖头了,不可反悔了。”我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然后转头向那背着药篓子的书生介绍道,“这是我相公,刚在你的见证下成的亲,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机会了。”
后记
三年后守孝期满,我和温秦成了亲。
京城的流言蜚语太多,我听着便觉得心烦,约摸隔个两三年才回去一趟。
我爹膝下三个女儿,只我一个远嫁边陲。
以至于他后来每每提及我,都要皱着眉感慨一句女大不由爹。
再后来,我在侯府旁边开了一家女子学堂,但凡适龄的女孩子都可以进来读书。
我想爱情和事业终归也是可以两全的——当年墙头马上的少年郎,如今也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原标题:《当时年少春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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