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情谊注入血液,他将不屈刻在骨上。
面对命运的考验,他一次次倒下又爬起。
当他走出了一个又一个无尽黑暗的时刻,往后的生活究竟是黑暗还是光明呢?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2021年初,我遇见了十多年未见的阿漠。
西北的冬天极冷,这个季节也是我们这些归乡的年轻人最闲暇的时光。某天我与几个发小围在火炉旁喝罐罐茶闲聊,其中一个做文玩生意的发小张城双手搓着一串红木手链,每颗珠子上雕刻着佛教经文。我打趣问道:“你这手链值钱在哪里?是雕刻的字符还是材质?”
他熟练地将珠子戴在右手上,伸长手臂翻转着给我们展示,满脸自然地说:“这玩意材质中上等,主要是卖给爱家,比如,信佛向佛的人,如果卖不出去,就把这些字符打磨掉,雕刻成其他图案,再卖给定向客户。”
旁边的几人听得入迷,我又打趣道:“看来你小子不虔诚!卖不出去就把字符磨了二次销售,你是信不过佛祖吗?”
他噗嗤一笑,接着说:“嗨!还不是为了几两碎银养家糊口,这点事又算啥呢?”
我叹了口气,笑着说:“也是哈,世人皆拜寺门与金佛,怎奈俗世苍生皆是魔。”
他破口大笑着骂道:“快喝茶,别再拿捏我了,这么好的茶都堵不住你的嘴。”
屋子里弥漫着香烟味与烧焦的茶味,发小们你一句我一句聊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哐!”一声响,门被推开,阿漠走了进来。是那种典型的西北汉子穿着,身着一件又旧又厚的黑色羊毛袄,戴着一顶黑色长桶暖帽。一条大黑围巾把半张脸捂得很严实,我当时并没有认出这是阿漠,我坐的位置比较靠后,他似乎也没注意到我。
他弹了弹身上的雪,不紧不慢地从羊毛袄口袋里掏出一块呈白色的玉佩,玉的表面有“一生平安”四个字。他拿到做文玩生意的张城面前说:“你看着估个价收了吧!我得用钱。”他拿下围巾,抖着雪,眼睛里充满期待等着报价。长脸,额头有一道疤痕,说话大嗓门,我确定了,他正是阿漠。
张城掂着手里的玉,又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细看一番。笑眯眯地说:“漠哥,这玉就是一块普通的和田玉罢了,这样,我就当再给你帮个忙,给你200块吧!”
阿漠摇了摇头,目光里闪过一丝悲凉的失落,似乎对这个价码很失望。随即抬起头伸出五个手指略带乞求地语气说:“五百!可以不?小孙子又没奶粉了,我不忍心他饿着。我实在没啥卖的了,这玉是十几年前我在新疆捡的碎玉,专门拿去打了磨刻字给小阳(阿漠的儿子)带回来的。图的就是个平安,唉!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些年……”说到这里时,阿漠欲言又止。我至今还能记得当时他眼角的湿润与面目里的忧愁,脸上还有些许尴尬与自卑流露。
尽管他如此说辞,但对于张城一个商人而言,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张城递给阿漠一根烟,笑着拒绝了他。
阿漠把玉装进最里层的衣服兜里,礼貌地对我们表示打扰的歉意。随后他就走了出去。
我好奇地问张城:“我好些年没见阿漠他们一家人了,他们家这些年怎么样?为何买奶粉的钱也拿不出非得当东西?”
张城紧缩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随着又说:“唉!漠哥的命太悲了,一辈子就没平顺过。他今年在我这里当了十余件东西我都给的高价,有些东西我知道卖不出去,为了顾及旧情,我也故意演戏砍砍价给他钱。可他这人一辈子太过要强,我又不能让他意识到我在同情他。这半年疫情我都亏房租了,我也无能为力了,他这人命不好,但一辈子一直有心气儿有志气的活着。他有三十多万赔偿款,但他就是一分不用,你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发生的事,说起来都是泪!”
正当我疑惑张城说的话时,我回想阿漠伸出五个手指说500块时失望的眼神与表情,我心里隐隐有些酸楚。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阿漠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拉开门急切地走出去。在出门不远处的拐角,我看到他慢悠悠的背影沉重地走在的风雪中,留下一排清晰的脚印。就这样一眼向他望去,我不免觉得这样的情景极为冷清也尤为孤独。
我喊了声:“漠哥!”
他缓缓转过头望着我,也许是好多年没见的缘故,他呆站在原地,貌似有些不确定是我。直到我走近他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瞬时有了笑意。这个笑容与我多年前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干瘦的身躯与黑沉的脸与我记忆中的他判若两人。
2
我对阿漠的大多记忆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末,那时我六七岁的样子,时隔近二十年,我还是能记起他年轻时英姿焕发的样子。时常一身黑皮大衣,墨镜,还有那个年代时髦的风头。他还有一辆太子摩托,在90年代的农村他这样的打扮与潇洒范儿,我只在黑白电视里见过。只要他骑着摩托车经过的地方,都会有大龄女孩或者年轻少妇笑眯眯盯着他看,但他潇洒得像风一样,不对任何人的目光有回应。
阿漠在部队复员后在外地闯荡过几年,之后就被家里包办了婚姻,我与阿漠有更深的接触时,那一年他27岁左右,儿子“小华”也已经5岁。小华出生后患有寒栓,身为人父后的阿漠有了一些改变,为给儿子治病,阿漠一直在老家做着一些小打小闹的生计。他不再是油头粉面,也不再衣着光鲜,那辆太子摩托也卖掉给儿子看病。那几年他走乡做过爆米花,也做过台球场,跟着村里的老木匠也做过一段学徒,最后在老家镇子上开了一间卖电视和音响的店铺。
阿漠是个比较开朗大方的人,见到谁都会笑哈哈地打招呼。为人大气,做事十分利落,尤其有了孩子后,对我们这些与他同辈份的小孩们更亲近。他有着很巧的木工手艺,随便拿起一块木头就可以做出木剑木枪。小孩们因此每天放学后都围成一群在他的店门口玩耍,阿漠时不时还会让我们站好队形,手握着他做的木枪教我们动作,教我们如何踢正步。
他自称是我们的军长,并且给表现优秀或者考试成绩高的伙伴“授衔”。他用小木块雕刻出“班长”“连长”“团长”之类的小牌,并且每次授衔时会用他8个喇叭的磁带机播放“国歌”,他会目光坚毅地走向我们,敬一个端庄的军礼,亲自授衔挂在我们胸前,并带着我们宣誓:“我将忠于祖国,忠于人民。”
阿漠给我们童年留下很多美好快乐的回忆,但也因此给自己带来很多负面影响。村里很多人称他为“大娃娃头”,有人说他不成熟整天与小孩打成一片。后来甚至有人说,阿漠之所以与小孩亲近,是他对某某小孩母亲有意思才讨好小孩整天在他店门口玩。因为这样小孩的母亲每天会过来找小孩,阿漠就会趁机与人家搭话。也正因为这些杂乱的传言,阿漠的妻子三天两头会来店里与阿漠大动干戈地争吵甚至动手。
在那个年代,“清白”二字是男女共同珍贵的名节,但阿漠并没有因为流言蜚语和我们这些小孩中断关系。反观,店铺生意越来越红火,阿漠又梳起了他的风头,一件干净的白衬衣束在裤带里边,衬衣的胸兜里挂着墨镜,他又买了一辆太子摩托。他又是那么英姿飒爽,如此神采飞扬。
他的店门口依旧充满伙伴们的欢声笑语,有时他会背着猎枪带我们去山上打一些野味做来吃。所有人沉浸在阿漠给的欢乐里,我那时候总觉得如此的快乐会一直伴随我们长大。但这种欢乐与幸福还是被命运无情地撕裂了。
那是一个夏日黄昏,晚霞映过几座山头,略暗淡的天空依然能看到些许通红的云朵。阿漠父亲的出现打破了欢声笑语。阿漠父亲是村里的文书,也是村里仅有的文化分子。那时听大人们说过,阿漠与他父亲不投脾气。阿漠总是过于自我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从不按父亲给他铺的路走。动不动与他父亲破口大骂,又或者两人打起来给彼此下死手。因此,在村里人眼中,他是一个不孝子,败家子。甚至同龄人都排斥他,远离他,他更没有交情深的朋友。我想这也是他为何与我们这些小孩亲近的缘故吧。
但后来才知道,阿漠恨他父亲,故意反其道而行是因为父亲休了母亲又娶了一个女人。阿漠有两个弟弟,都是后妈所生,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毕竟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还是缺少了很多感情与亲切。
阿漠父亲找到店里后,与阿漠三言两句就吵了起来。嘴里不停地怒斥着阿漠,大多是批评阿漠的打扮与作风问题。我记得更清晰的是,阿漠父亲说老二到了结婚的年纪,要求阿漠拿出一些钱给弟弟修房娶媳妇。阿漠本来一分也不愿给,原因是小时候受过太多后妈的虐待与冷眼。在父亲软磨硬泡下,阿漠只愿意给出一点,因为明年小华就6岁可以做寒栓手术了,剩下的钱要给小华做手术用。阿漠父亲则是让小华10岁再去做手术,因此父子二人又翻脸大吵起来,阿漠父亲那天骂过最多的话便是:“你个死儿的东西,不顾家里事,你就算去给小华做了手术他也好不了。你对我都这样,你能活好吗?”
这些话如同一把利刃在阿漠的内心疯狂戳插,他静静坐着,头埋得很低,沉默不语。仿佛与父亲最后的一丝绳索从这一刻便永远断裂。
阿漠还是拿出了大多的钱给了弟弟,但从那以后,为了给小华做手术,阿漠低价处理了所有的音响与电视,那个店铺门口,再也没有了我们的欢声笑语。
阿漠关闭了店铺之后,因为手术的钱不够。阿漠出门打过一段时间工。回来后小华已经7岁。他回来的那天,小孩子一窝蜂全部在他家里玩耍。他带来很多糖果,还给我们带来很多卡通书。最让我难忘的便是,他给我与张城带的礼物与他儿子小华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