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许多世界名著广为人知的小说开头相比，《红与黑》的开篇显得无比平静。司汤达像一个不擅长导游的禅师，衣襟拂拂，陪你缓缓地走在维璃叶这座《小城》的街道上，给你指出一处处景色，却不告诉你它们到底哪里值得一看。
走进维璃叶，我们首先看到了“白色的小楼，耸着尖尖的红瓦屋顶”。这也许是一种简化的哥特式建筑，经济实惠版的巴黎圣母院，呈现出小城居民在艺术追求和自然条件之间平衡的智慧。
城市的生发离不开水源。为我们本次游览提供标志性指示的杜河，对于维璃叶这座小城镇来说一定有着命脉和起源的意义。
果然，我们很快就知道了这条河的重要性：丰富的水力资源为城镇的锯木业、织造业、五金工业的发展提供了便利，这也许是维璃叶的三大经济支柱。
织造业对于维璃叶的意义，也许就像电商之于杭州，小商品之于义乌，既是致富之源，也是同外人说起时值得一提的地方特色。相比之下，五金工业就差了一些，锯木业就更不值一提了。
产业的盛衰差距将城市的居民自然而然地分成几个等级。“人生而平等”这样的话，只有教堂里的上帝显灵时说出来才能体现字面意思，否则要么用于自欺，要么用于欺人。
人类不放弃追求平等，不意味着它可以用于指导现实的生活。
看到这里，如果是一个当代网文编辑，也许已经不耐烦地把书扔进了垃圾桶，他们会说：没有人爱看如此大段的环境描写，读者会没有耐心的！
照顾读者的耐心对当代编辑来说至关重要，“读者不爱看环境描写”这个结论也许是他们从一堆数据中分析得出的。究竟是读者没有耐心，还是在编辑的引导下读者逐渐走向了生吞活剥的品位，就像鸡生蛋那个问题一样令人费解。
对于游客来说，去一座城市旅游，了解一下哪家餐厅有米其林星星，哪一个景点适合拍照打卡，也就够了。不必耐着性子，拿着地理、政治教科书，将城市的自然环境、经济结构进行深度的学术性消化。
但如果我们想了解人，就必得结合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只有了解了他的社会环境才能了解他的心态，只有了解他的追求才能理解他的行为。
大师写环境，并不只是想让你的想象具有丰富的背景，他想表达的是人与环境的因果。这既是写作的内在逻辑，也是生活的通用法则。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例外，实际上早已被环境打上了一个别致的烙印，就连你想摆脱它的印迹都昭然若揭。
一个人如果漂亮而贫穷，漂亮对他来说就是诅咒；一个人如果富有野心而地位卑下，野心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原罪。
贫穷或富有，尊贵或卑下，漂亮或丑陋都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心态和环境之间的格格不入。
一个人不肯安于自身的环境，又没有找到正当的破解之路，命运之神的钟情眷顾也遥遥无期，就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这些事情占据了社会新闻的大部分版面，《红与黑》这个故事，也是司汤达根据一则社会新闻改编的。
在特定的环境中，人类能够做出的选择相当有限。说到底，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像一条流水线，当一个于连被发现，他的身边一定还潜伏着八个于连。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只不过人一旦有了追求，有了改变境遇的意志，就进入了命运设定的程式。那注定是一条难走的路，走这条路的人都勇气可嘉。在秦汉时期的中国是陈胜，在19世纪的法国是于连，在现代他是《人民的名义》中的祁同伟。
但此时，我们关心的主人公于连尚未见踪影，我们还不知道他住在红瓦屋顶的哪一栋，在干什么，倒是先认识了维璃叶的市长大人——特·瑞那先生。
特·瑞那先生相貌端正，气度尊贵，他胸前佩戴着的几枚勋章彰显了他的荣誉，光鲜的铁钉厂产业使他在经济上也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那么他拥有漂亮的宅邸，美丽的夫人，几个可爱的孩子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特·瑞那先生也是环境的产物，只不过他和于连在不同的生产线上，追求和冲突也就不太一样。
为了扩充宅院，特·瑞那先生不得不买下附近的锯木厂。在生意上无比精明的市长大人竟然在与锯木厂主索雷尔老头的收购谈判中败下阵来，支付了比市场价高出许多的金钱买下了锯木厂。
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会失去他的耐心和理智，一定是因为他的软肋成为了这桩生意捆绑销售的商品，超出市场价值的部分，是为人性的弱点买单。可见，市长大人虽然爱钱，可更爱四邻对他的尊敬，更爱豪宅给他带来的赞叹和尊崇。
钱是一种工具，它可以服务于任何一种品质，对于特·瑞那先生来说他乐意用它服务于虚荣。维璃叶的人们在对他的赞叹中认可了金钱的这一用途，可见，金钱、地位、尊荣在当地的民风中是多么重要的部分。
这位虚荣的市长此后将有怎样的作为呢？我们暂且不知道，因为司汤达带领的维璃叶半日游已经接近尾声，他相信我们了解到的这座城市的自然环境、经济结构、民风民俗，已经具备了孕育出一个富有才智，野心勃勃，柔弱自卑的小城青年的所有条件。
在他不经意提及索雷尔老爹和他的三个儿子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尚不知道在后续的章节中自己将与其中一个儿子充分打交道，直到在他身上看到我们的同学、朋友、亲戚、同事，甚至我们自己。
至于，为什么在我的想象中会觉得这一章的导游司汤达是一个禅师呢？大凡一本小说能被称之为名著，总不仅仅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当你顺着情节拾级而上，会发现，佛祖早已在顶端俯视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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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梵十六，一个话痨，爱写只因话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