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代,上野住着一位名叫新三郎的浪人。他与一位叫阿露的旗本的女儿相恋,但由于门第悬殊,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后来,阿露患上重病,郁郁而终。弥留之际,她还一直念叨着想见新三郎。之后,她的乳母阿米也随她而去。这一年的八月十三日(盂兰盆日),阿露与阿米穿着“咔咔咔”响的木屐来到新三郎的家。不知阿露已死的新三郎高兴地将阿露迎进家里。看到这一幕的邻居则告诉他这两人是幽灵。确认阿露已死的新三郎十分害怕,他从寺院的僧人那里求来灵符,藏在家中。但邻居出卖了新三郎,揭掉了灵符,可怜的新三郎被阿露的幽灵带到了阴间。
这个故事就是日本三大怪谈之一的《牡丹灯笼》。很多人认为这是日本人创作的故事,实际上是改编自中国明代的怪异小说《剪灯新话·牡丹灯记》。《牡丹灯笼》就是《牡丹灯记》的日本版。说实话,由于加进了前世姻缘的铺垫,日本版要比瞿佑的原作更多人情味,而近年搬到剧集中的改编本,其中的女鬼形象不仅美丽多情,而且加进了善良和牺牲精神,她最后独自黯然隐去,与新三郎相期于来世。这就大大胜出于中国的原作了。
日本人在江户时代把不少中国的故事改编成怪谈,《牡丹灯笼》仅是其一。其他如小泉八云《怪谈》中的《倩女》采自中国的《倩女离魂》,《守约》采自范式张劭的鸡黍生死交,例子很多。怪谈中固然可以有妖怪,但怪谈本身不是妖怪,哪怕这怪谈再有名也不行。水木茂没有把《牡丹灯笼》中的女主角阿露单独作为妖怪提出,这和他不把《四谷怪谈》中的阿岩、皿宅邸中的阿菊列入《妖怪大全》是同样的道理。那么为什么水木先生在“三大怪谈”中舍弃两个而只把《牡丹灯笼》收进书中呢?莫非他说的妖怪是指那只灯笼?
玃
水木茂没有画出玃的形象,图中只有两个潜伏的伺探者。文字说明如下:
从美浓大垣(今日本岐阜县大垣市)向北走十日里(约四十公里),然后再往深山里走,就会看到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个叫善兵卫的樵夫。深山里还有一种皮肤黝黑、全身长着长毛、能说人话、会观察人的表情的妖怪。这种妖怪叫“玃”或“黑坊”。善兵卫经常让猩帮忙砍柴。后来,玃和善兵卫成了朋友,住进了他家。村子里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寡妇。一天晚上,有个怪物突然出现在寡妇面前,要与她交媾。这个怪物似乎拥有神力,让寡妇觉得似梦非梦,如梦如幻,便不由得与它交媾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怪物刚刚出现,寡妇立刻拿起镰刀砍了过去。怪物落荒而逃。寡妇喊来村民循着血迹一路搜寻,来到了善兵卫家。原来,凶犯就是玃,不过它已经逃进了山里。据一位老人讲:“我听说,玃都是雄性,所以它们自古以来就是通过和女人交媾来繁衍的。”
这个“玃”是中国的名字,而中国也确有这么个“怪物”,见于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七引晋张华《博物志》云:“蜀南沈黎高山中有物似猴,长七八尺,能人行,名曰玃,路见妇人辄盗之入穴。”可是《博物志》原文却不是“玃”,而是“猴玃”:“猴玃,一名马化,或曰猳玃。见行道婦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玃或作攫,本有强抢的意思。这猴玃其实就是种野人,所以抢走妇女,就成了配偶,“产子皆如人”。而被抢的妇人,有的中途还家,有的则终生不还。如果被浪漫的文人加以美化,这猴玃也可能就是古代的“泰山”。他只是一种野人,奔走如飞是没问题的,却没有任何神奇的妖术,像水木茂书中说的“让寡妇觉得似梦非梦,如梦如幻”,那就成了中国的妖神“五通”了。
这种因为某种不幸而逃入深山老林,成为野人的事,中国历代都有。这种野人或有幸被人渲染成古丈夫、毛玉姜那样的“仙人”,或不幸而被异化为猴玃这样的怪物。同样,日本也有这样的野人,他们也会在世人的传说中被异化。他本有自己的日本名字,叫黑坊,而“玃”则是从中国借用,这借用也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如东门王皮给自己起个“兰玻”的雅号罢了。
结语
二十五种中日同名或有些关联的妖怪,就介绍到这里。那么日本究竟有多少中国妖怪呢?读者诸公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来判断。“百分之七十”之说肯定不会有人相信了,百分之七也没有多大希望,我想充其量也就是百分之零点七吧。数量的多少,我们只以事实为判断,没有什么“妄自尊大”或“妄自菲薄”的色彩。就是在日本,对妖怪的兴趣的学者也是分两派,一派主张本土的如柳田国男,而另一些主张“日本有的中国也有”的,也只是自己的看法而已,像佐藤隆三那样曲学以阿法西斯的只是极个别的人。而我只是希望一些读者,不要见到日本妖怪中出现了天狗、穷奇、姑获鸟之类,就急着喊:这是我们的!
还是那句话,我对中日妖怪都没有研究的本钱,所说的不过是杂览后的一些感受。日本妖怪文化的引人瞩目,自有其本身各方面的原因。很多人注意到日本妖怪都有很具特色的名称,仅仅是夜间听到的怪响,就有各式各样的称呼:夜半发出敲打榻榻米声音的妖怪叫敲草席,深夜不知何处传来的太鼓声叫狸鼓乐,还有什么算盘坊主、儿啼爷、贝吹坊、洗濯狐等等,都是因为夜间听到的声音不同而想象出来的妖怪。但难道我们在这方面就有所不及么?也未必。翻一下《白泽图》,仅“筑室三年不居”的闲置房,其中所生的妖怪就有好几种,而各种废置不用的故物之精也都各有自己的名称;《酉阳杂俎》中灶神一家妻儿老小都各有名字;而前面说过的人面疮,也有九虫疮、肉鳅等变异;至于龙生的杂种,不只是“九子”,我搜集了一下,至少就有二十多种;半人半兽的山鬼之类,在它们从山林妖怪转化为市井中的五通妖神之前,曾经有过狌狌、狒狒、夔、枭阳、山臊、山魈、山魅、山精、木客、山椮、山骆、睴、濯肉、热肉(或作热内)、飞龙以及伍相奴、鸟都、人都、猪都、山都等名目。中国妖怪的名目并不少,无名的妖怪更是难以统计,如果有人善于命名,那他就有事可做了。至于妖怪故事,日本虽然不少,但我国的更多,而且更精彩,不客气地说,把他们迷倒几百年的《牡丹灯笼》在我们这里只是下等货色。
但有一点为我国所不及,甚至可以说差得很远,那就是日本的妖怪图画。早在鸟山石燕之前,日本就出现了专门绘画妖怪的《百鬼夜行图卷》,有的画器物妖怪,有的则画草木鸟兽等精灵。这些妖怪精灵各具面貌,把物态与人情融合一体,在怪异狞丑中看人生百态。再经过鸟山石燕及后来的浮世绘大师们的发扬光大,充实着人间烟火气的妖怪个性十足,从而成了本妖怪的标准像,历数百年而难于动摇。这才是日本古代妖怪文化中最令人佩服的成就,也是当下日本妖怪文化成为热点的主要凭借。
以我鄙见,如果中国妖怪文化有可能出现“复兴”,画师们将是无可推卸的主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