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 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去年的元宵节之夜,鲜花纷披的夜市上,灯光照耀得市街如同白昼。我与你相约黄昏以后,当月亮升起在柳树梢头上面之时,在元宵闹夜之时,我们见面。
今年又到了元宵节夜了,满月圆圆、明灯盏盏,热闹红火,与去年一样,见不到去年的佳人了,令我泪湿春装衣袖。
精短、纯净、概括、经典,如生活与文学之符咒,如会心的特殊密电码。尤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八个字,空旷豁达、胸有成竹,完整大气、圆满欢喜,成为诗词经典、爱情经典、沧桑经典、美梦经典、人生经典、交际经典、约会经典。
月上柳梢头,清纯干净,一尘不染,一切都处在萌发状态,一切都鲜活待发。立即接上的是“人约黄昏后”,是人的单纯与兴致,是人对于月与柳的充分爱情与使用。有月与柳,有人之约,应该发生多么美好的故事啊!而且你会奇怪,一个“月上柳梢头”一个“人约黄昏后”,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怎么放到这里这样天造地就,亲密真纯,难分难解,佳妙无穷呢?
我认为,有了欧阳修“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宋词经典,后来又有了舒婷的“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而不能相许。”中华诗词的相约主题,完整化了。
这种没有实现的相约,是一种模式,人们传承了这种经典模式的伸延与丰富,这样的模式成为永远的诗词。
而且堂堂欧阳文正公的约会是在万民联欢的灯火嘉年华上,闹市之约,万人空巷之约,这似乎有点诡异呢!我愿意不揣冒昩地提到,拙作《青春万岁》里有过天安门广场国庆或五一联欢舞会上相约。人越多,声越大,越可以有自己的私情浪漫,真是可爱啊!或者,私情袅袅,与大的嘉年华的情愫结合为一了。
而后呢?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就这样简单,这样三下五除二,青春如梦,爱恋如风,来如闪电,去如飘蓬。欧阳修毕竟是欧阳修,他不是林黛玉,也不是纳兰性德。
其实“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是类似故事,而且比欧阳修的不见去年人更沉重,欧阳修的词只是没有见到那个人,而崔护的诗里那个人已经不知何处去,已经失联或者天人相隔了。
甚至于也可以联想到李后主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词语词文的压缩简减,使词语的内涵反而外溢扩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在洋洋洒洒的宋词中是一个简约的极致,精也妙也,无与伦比。
■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风吹拂,万木花开似锦,东风掠过,群星飞降人间如雨,豪车骏马、雕梁画栋、香气飘散,心醉神迷,箫声委婉,玉壶灯火旋转如飞,龙灯鱼灯,舞蹈翩跹,通宵达旦。
梳扮着佩戴着种种头饰的女子,千姿百态,笑语欢欣满满,带着厚蕴香气来来去去,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啊(那么多美女都看到了),就是没有找到我心中的她。一回头,却看到了,她就站立在那灯火已经开始有点萧疏的地方。
这首《青玉案》在年轻的读者当中极有影响,它的美好光景,今人神往。
可以说此《青玉案》是“龙凤胎”,上阕极言北宋开封都城一带上元佳节的繁华热烈——嘉年华气氛,下半阕是一个少年游的情爱段子,曾经爱过、曾经在节日街头东寻西找,曾经找不到,恍惚又在上元佳节的夜晚狂欢中一眼望到了。你还需要什么呢?
令人联想到《红楼梦》中甄士隐女儿英莲的遭遇,她就是在热闹的上元灯节的狂欢中走失了的。幸亏是早早就有了辛弃疾的《青玉案》等在了那里,否则,上元灯节留下的是伤痕与城市罪恶印象。
也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小说设计,辛弃疾的《青玉案》,本该写一部中篇小说:节日狂欢中,你找丢了或者找到了自己的“那人”——公主——女神。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找到了,也就快结束了,已经是灯火阑珊,良宵将尽。
而最使人感动的仍然是《清明上河图》式的太平盛世。灯光盛典,北宋时代世界最繁华的城市汴都的灯火狂欢。
“东风夜放花千树”,语出不凡,一按电门,一拉幕,千分之一秒内万树开花,众灯流光溢彩,汴京盛景,魅力四溢。
“更吹落、星如雨”,群星灿烂,下降如雨,天时动态,北宋春风,世界闻名。中华文化,感天动地。人民风习,欢愉万众。
“宝马雕车香满路”。雕龙画柱之车,香气出众之仕女,那时豪车不在德国大众,香水不在巴黎爱马仕或者兰蔻,北宋的国民收入名列世界前茅。满处的小康、大发展、幸福生活,极度繁荣,名满世界,哪怕是加上了词人的想象、欣赏、艺术夸张,也毕竟靠谱沾边,可惜的是北宋军事能力不行,大好形势,不能自保安全稳定。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嘉年华夜生活盛况啊,什么样的灯舞、街舞、凤箫、玉壶、鱼灯、龙灯、走马灯、皮影灯、木偶灯的节日啊,和平、勤劳、文化、美感、和谐、日子,天堂就在中华河南、开封洛阳……读到这里,我幸福得想大哭大叫一场!
我的理解,这种对北宋上元美景的抒写,从和平幸福写起,潜台词里是对从北方*来的血腥入侵的控诉,是对恢复宋室完整的动员,是对南宋王朝抗敌复国的敦促。但南宋的君臣中,是不是也有些人过分地依然沉迷在花千树、星如雨、鱼龙舞、宝马车、暗香去、黄金缕、温柔与享受的圈子里了?是不是大宋气数已尽,硬是坚强不过来了呢?
然后一下子转入了对美女的心仪。可以设想词人是在找他惦念崇拜的某个情人,可以设想他就在刚刚某一辆豪车经过的时候,看到了某一个头饰如仙的女子带着香气过眼而去,引起了词人的心动神摇。也可以想象是词人希望见到自己梦中的女神,自己诗中的概念偶像,或者是自己节日醉眼中的幻影,那人正等待你的蓦然回首,等待你的浪漫目光与温柔心波。
寻找女神,可能是,我要说是应该是,古今中外所有诗词人的必然梦幻曲。
又一种相约与相会的模式,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头,她在那里看着你呢!
辛弃疾的词作以爱国、豪迈、战斗气息而闻名,但他同时有《青玉案》式的歌舞升平、“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词句。伟大的诗词作家,风格都不是用来拘束自身、画地为牢,服从特定的概念范畴的,而是为了发扬光大自身;同时任何风格个性,也都不是狭隘局促,而是相辅相成、互通互补的。
与辛弃疾的创作相较,有史以来对于他的种种文学评论概念划分都显得顾此失彼、从一而终、简明排他、丢三落四。对辛是如此,对古今中外的大作家的认知与评论常常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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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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