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官星图
我相信,看到这幅模样的天老爷,绝大多数读者对它的尊容,还是一片混沌,没有一个整体的印象,更看不到这诸多星象的内在联系。其实上述“五官”星区的划分,本身就是基于对漫天星象内在关系的认识,也体现了星空的整体结构。
在上古时期,人们在夜晚仰望星空时,最容易感知的,是漫天星斗随着地球自转而发生的移徙。当然,人们也很容易发现,这漫天星斗是环绕着一个中心点转动的——对于生活在北半球的中华先民来说,这一点,就是北极。
如果我们想象一下,把地球无限放大,就可以把天空想象为一个球体,这就是所谓“天球”。那么,北极可以说是“天轴”的北端,是一个点。在这个端点上,通常不会正赶上有一颗恒星。于是,人们便以北极点附近的一颗亮星作为北极的标志,这就是后世所谓“北极星”,古人通常是将其称作“北辰”。孔夫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论语·为政》)。众星拱辰这个例子,生动而又简明地说明了北极星的独特之处和它在世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可以说,它也是天顶的标志。
由于所谓“岁差”的原因,天球的北极大约将近26000年会环绕所谓“黄极”移行一周,所以从古到今,北极星也随之发生变化。需要说明的是,在《史记·天官书》中并没有清楚记载当时的北极星是指哪一颗星。
《天官书》记云:“中官。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这里所说“太一”,指的应是天球北极点,而不是标志北极点的北极星。《开元占经》引《黄帝占》曰:“北极者,一名天极,一名北辰。”(唐瞿昙悉达《开元占经》卷六七《石氏中官》)如上所述,狭义地讲,北辰指的是北极星,同北极的概念是有所差异的,但浑而言之,也可以用“北辰”来表述北极的概念,故此说可谓大体不缪。从而可知,《天官书》所记“天极星”应该是位于北极区域的一个星座(或谓之曰星官),故太一亦即北极会“常居”于这个星座中那一颗最亮的恒星,也就是以此恒星作为北极的标志。
《史记索隐》引《春秋合诚图》曰:“北辰,其星五。”《晋书·天文志》和《隋书·天文志》也都记载说:“北极五星。”参据《开元占经》引《黄帝占》的说法,这个“北辰”或“北极”,指的应该就是《史记·天官书》所说的“天极星”。据此,北辰、北极或天极这个星座,应由五颗恒星组成,而其“第二星主日,帝王也”(《晋书·天文志》。《隋书·天文志》)。后世学者一般把这颗星称作“帝星”。参照《史记·天官书》“斗为帝车”(亦即帝星乘坐在北斗之中)的说法,可知这样的称谓是合情合理的,而这颗星之所以被称作“帝星”,是因为它就是司马迁写《史记》那个年代的北极星,是众星所拱的北辰。
北极与帝星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大家再来翻看《史记·天官书》,就应该很容易理解,其“中官”这个涵盖很大区域的“天官”,体现的乃是以北极为核心的天顶区域,载述的是这个区域的星象。
天球有北极,有天顶,由天顶逐渐下降,降落到零纬度处,便是天球的赤道。在天赤道南北一定幅度范围内的天赤道带,中华先人们用星官、也就是星座把它划分为二十八个地段,这就是著名的二十八宿。设置二十八宿的目的,是要把它用作座标,来体现地球等行星以及其他星体的运行状况。当然古人不知道地球在绕着太阳转,反而以为太阳在围着大地兜圈子。用现代的科学术语讲,这叫太阳的“视运动”。
随着太阳在其视运动轨道上的位置变化,大地上也出现了春、夏、秋、冬四时的更替。春、夏、秋、冬四时的明显变化,让人们有理由把太阳视运动的轨迹切割为与这四时相对应的四个段落。这样,体现太阳视运动轨迹的二十八宿便被分成了七宿一组的四组。《史记·天官书》载述的东官、南官、西官和北官四大星区,反映的就是这四个太阳视运动运行区间的恒星,再按照赤道面上的东、南、西、北四方分别给这四个大区域星官命名,这就是东官、南官、西官和北官。这些恒星散布在这一区间赤道南北两侧的一定范围之内,北侧与北极天顶周边的“中官”之星相邻接,南侧则直至南天极周边那些隐而不见的星体为止,当然其核心地带就是二十八宿。
这样看来,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对天之“五官”的描摹,眉目清晰,丝毫也不混乱。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会看不会看,看得懂还是看不懂,那都是你自己个儿的事儿,与太史公的天文造诣和文字能力无关。
不过司马迁写不错,并不等于他的书在流传过程中不会出现文字错谬。
我们看在把“五宫”订正为“五官”之后的东、南、西、北“四官”开头部分,其形式如下:
东官苍龙。房、心。心为明堂。……房为府,曰天驷。……
南官朱鸟。权、衡。衡,太微,三光之廷。……权,轩辕。轩辕,黄龙体。……
西官咸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车舍。……
北官玄武。虚、危。危为盖屋,虚为哭泣之事。……
上列苍龙、朱鸟、玄武,是所谓四象中的三象,而苍龙或书作青龙,朱鸟或书作朱雀,玄武则是由黄鹿(或又神化成为瑞兽麒麟)蜕变而来,这些早已成为中国古代天文学史的基本常识,而西官与之匹配的词语,显然应该是四象中的另一象——白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本不必多加解说。
可是,不仅传世《史记》的所有版本都像上面这样缺失白虎未载,就连承用《史记·天官书》的《汉书·天文志》也同样如此。不过在另一方面,同样也很早就有人对这种不合理状况提出质疑。南宋时人吴仁杰在所著《两汉刊误补遗》一书中即针对《汉书·天文志》的状况指出:
《天文志》东宫苍龙、南宫朱鸟、西宫咸池、北宫玄武。仁杰按:苍龙总东方七宿言之,朱鸟、玄武亦各总其方七宿而言之,至咸池,则别一星名,自在二十八舍之外。《晋·天文志》所谓“天潢南三星曰咸池,鱼囿者”是已,此岂所以总西方七宿者哉!今以咸池与苍龙、朱鸟、玄武并称,又列参白虎于昴、毕之后,何其类例之驳也?(《两汉刊误补遗》卷五“咸池一”条)
其后清乾隆年间齐召南、梁玉绳等人更直接表明,若“以文势推之,应曰‘西宫(官)白虎咸池’,《史记》偶脱二字,《汉书》遂仍之尔”(清佚名《汉书疏证》卷八。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四《与梁耀北论史记书二》),即谓应在“西官”之下、“咸池”之上增补“白虎”二字。
这本来是一项很合理的意见,遗憾的是当时的史学考据第一高手钱大昕,却以为“参为白虎已见下文,此处不当更举。《史》《汉》未尝以四兽领四方诸宿,或先书,或后书,于例初无嫌也”(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四《与梁耀北论史记书二》)。案钱氏所云“四兽”即所谓“四象”。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就像是针对钱大昕此语而发的一样。实际上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述此上天之东、南、西、北“四官”,恰恰正是“以四兽领四方诸宿”,而我在这里讨论这一问题的意义也正在这里,并不仅仅是订补《史记·天官书》一处文字脱漏而已。
首先,前述《天官书》“东官苍龙”、“南官朱鸟”和“北官玄武”的写法,已经清楚表明太史公正是要“以四兽领四方诸宿”,而且挈领的范围还已溢出于“四方诸宿”的范围之外,兼及诸多与“四方诸宿”毗邻的恒星。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在“东官苍龙”、“南官朱鸟”和“北官玄武”诸句之下都施以逗号,这很不合理。依据文义,其末都应句断,用以昭示其统领下文的“小篇题”性质,即可以分别将苍龙、朱鸟和玄武理解成为东官、南官和北官的星官名称。前面我所引述的司马迁写在《史记·天官书》末尾写的那段话,谈到“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而坐在这五个“坐(座)位”之上的“五官”,就应该分别是天极、苍龙(青龙)、朱鸟(朱雀)、白虎和玄武,亦即中官天极、东官苍龙、南官朱鸟、西官白虎和北官玄武。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很容易理解,作为西官“坐位”(座位)的咸池,是绝不可能同苍龙、朱鸟和玄武同等并列的,其上必定脱佚了“白虎”二字。我们看《天官书》中的“东官苍龙”、“南官朱鸟”和“北官玄武”都只孤零零地像一个小标题一样,与下文没有直接联系,可“西官咸池”的“咸池”却与下文之间衔接,这样的文字表述形式,也显示出它与苍龙、朱鸟、玄武诸语完全不同的性质。
要想深刻理解并准确把握苍龙(青龙)、朱鸟(朱雀)、白虎和玄武这四大星官名称的设定,需要清楚理解“四官”以至“五官”的天文意义。前面我已经谈到,东官、南官、西官和北官这四大星区,反映的是太阳视运动所行经四个区间的恒星,而苍龙(青龙)、朱鸟(朱雀)、白虎和玄武四象原初语义,应是用以形象地体现太阳视运动与之对应的四个阶段,即春、夏、秋、冬四时太阳视运动所经行的四个时段,这是四个动态的时间段落。苍龙(青龙)、朱鸟(朱雀)、白虎和玄武这四种活生生的动物形象,可以很好地体现时间的流动特性。在人们用以标记苍天上恒定的四大星区之后,这四兽的名称仍然形象地提示人们日月五星在天空中周而复始的运转。这样一动一静,两相映照,老天爷的面目就鲜活生动地呈现在大家的面前。特别是大家若是能够注意到在二十八宿背景下周而复始的太阳视运动同天顶上一动也不动北极星,其对比是更为强烈的,这样也就能够更为深切地理解古人以苍龙(青龙)、朱鸟(朱雀)、白虎和玄武四兽来命名东、南、西、北四大星官的意义。
至于钱大昕所说“参为白虎已见下文,此处不当更举”,还是没有能够很好地把握《史记·天官书》叙事的体例——即在四大星官每一星官的起首处,先标举以四兽亦即四象为名的星官名称,再逐一载述该星区内的各个恒星。我想大家来看一看《史记·天官书》的原文,应该很容易理解司马迁为什么在这里提到“参为白虎”之事:
参为白虎。三星直者,是为衡石。下有三星,兑,曰罚,为斩艾事。其外四星,左右肩股也。小三星隅置,曰觜觹,为虎首。
显而易见,“白虎”云云在这里只是用以说明表征参星的图形是一只白虎,并且参星这个星座中“衡石”之外的四颗星,是处于白虎的“左右肩股”位置之上;还有“觜觹,为虎首”,也就是二十八宿中的觜宿相当于白虎的头颅,因而非先说明“参为白虎”不可。如此而已,这同每一星官起首处叙述的星官名称,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儿,根本不存在复述其事的问题。
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巨型玉猪
最后我想说明的是,《史记·天官书》中的“中官”,最初很可能也有个动物的名称——这就是黑豕(或称“玄豕”),也就是黑色的野猪。这是因为野猪是北极的象征,最近在河南郑州巩义双槐树仰韶时期聚落遗址发现的北斗七星遗迹,其斗魁正对着一个猪的骨骸。对照《史记·天官书》“斗为帝车”的说法,足以认定这个猪的骨骸体现的就是北极,当然也可以说是太一。从前附星图中可以看出,组成北辰、北极或天极这个星座的五颗恒星呈一“⦧”形,其状略如拱背而立的野猪。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巨型玉猪,其造型便很接近这样的形态。野猪毛呈黑色,性夜行,这些都与暗夜密切相关。不过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还会牵涉到很多中国上古时期的天文历法观念,我将另行专门解说。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