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然
1900年之后,爱因斯坦相对论对文学写作最大的帮助和最大的革命是关于时空的感受:心理活动、思想动态;意识、回忆和梦境皆具有了合法性与物质性,人物不再生活在惯性里。
伶俐的,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那么喜欢西洋钟摆的张爱玲,就任性地用一个香炉子开始自己的20世纪。有的欧洲作家遍寻自己的日常物什对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据说他们找到了圣诞集市上的巨型奶酪,说是那个不规则的奶酪上的孔洞可以比拟中国的物什,那些孔洞就是可以通向过去的隧道,时间裂变,掉进文字的黑洞里。
至若一个叫做城市的空间,它最好没有名字,就算有了名字又怎么样呢,都是固定的空间;一个姑娘,也最好没有名字,她从事的职业不再只能是勃朗特时代的家庭女教师,至少会是一个公学或者私学的教员,她大概还可以做一个打字员,暇时去看一场电影:“很多年以前…… ”
这样的表述以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出现在了20世纪以后所有作家的笔端,后来它出现在电影世界里,直至今日,人类的内心早已经过了20世纪两次大战的锤炼,也飞身跃入外太空了,可是他们因何还要迷恋一个“很多年以前”的故事呢。
1900年之后,所有的学科都远离了文学,历史学科作为最后的留恋,也获得了自己的精神力量,它们都宣布独立了;在独立的同时,过来捣乱的还有一个被斥责为工业文化的电影,电影摒弃了光,在黑暗里讲故事。
在20世纪初电影和工业的关系大于和文学的关系,电影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每个国家的都市或者乡村。在影院周边和阅读不同的是,还有很多小吃店和小吃食只能和电影搭配,它可以成为一个上海女孩子咬着嘴唇一个人看的东西,也可以是一群乡村女孩子咬着嘴唇很多人看的东西。
1900年之后,新式学校读书的张爱玲小姐,医学院毕业生契诃夫先生,还有很多作家都赶上了这个时代。他们和传统文学的斗争不是空间,而是时间,不是语言而是言语。旧时代走过的托尔斯泰曾经为了追赶这种言语,在日记里写下要向契诃夫学习;在去世的前一年为鼓舞本土电影的使命感召着,托尔斯泰参加了一个纪录片的拍摄,他的妻子对摄影组说:你们拍我们散步,就像是我们不知道你们跟着我们的样子;他自己看见拍摄地那么多人,不善于公众演讲的托尔斯泰说:我很幸福,我很感动,后来就哭了。
文学之于影像,我想还是应该这么胆小的样子,前者战胜时间,后者战胜空间;文学既然不想独立,就该像托尔斯泰那样子在文字里强大着,在镜头面前做个胆小的人,拼命学习电影。至于文学与电影之间,就像是南方6月以后满街的夹竹桃——有花有毒,无果;它是1940年代亚热带的风——上海的香港的还是厦门的并不重要,风从它们中间吹过,全是咫尺天涯的爱与恨。
这样令人气馁的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关系也有百年了,灵长类的人长高长胖,并没有开了天眼,文字铺陈太多,直让影像里的演员叫苦不迭。在不过几个月的拍摄时间里让演员大段大段地用言语表达人物的内心,以语言带动行动,到底也要有多年戏剧化的训练才能真的有了“一刹那”的戏剧性。据说人们把这个“一刹那”唤作“爱情”。
电影在文本面前有些晃神,犹豫不决地不知道如何用空间换时间表现这个“一刹那”,不知道小说里姑侄间首场考试是不是该有个监考老师分些台词,既然观众早就知晓葛薇龙最后是堕落了,电影索性就让她早点堕落;索性就把那些关于钢琴和网球的考卷在电影里换成司徒协来考问;索性就让葛薇龙一上轮船就被几个推搡灭了归意。
我是不太相信这个镜头的,上海的普通女孩子也是能够吃得起苦的,特别是来自于别人给的苦,这一点,我觉得马思纯还是诠释了那个普通上海女孩子,就是别人欠她百吊钱的样子:她是风是水是你抓不住的一刹那。
我们的错在于,不该认为电影《第一炉香》只是作家写滑了手的未刊本、摄影师手抖之后的动图、音乐家创作的草稿。起了底子,电影行的还是蒙太奇的规矩,不是鹅毛笔到五笔输入的规矩,至少不该行的是微信的规矩。不该把这个旧香炉只是当作朋友圈的一幅静图,不仅截了屏,还把截屏和聊天记录发在了自己的朋友圈,它们令文字羞赧,令影像难堪。
电影独立百年有余了,我们早该知晓,文学与电影之间的斗争还是应该精神化。至若电影里文学的物质性,它该告诉演员“叨扰”在普通话里的真实发音是什么。而对于张爱玲,今天年轻的孩子,被文学规训的还是被数据规训的,都会一致认为张文的月亮就是“圆”,张文的人物就是“美”。就算是下沉的人葛薇龙也是相对论里的下沉,她进入到一个时间的黑洞里,里面都是囫囵的一团光一团雾一团香气。
所以这部电影在影院里引发的响亮的笑声仿佛是说我们读书少,可是你们合起伙来告诉我们另一个“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故事,担心我们看不明白另一个“一刹那”。观众还是觉得受到了冒犯,毕竟挤了周末的晚高峰,买入高于50元的电影票,背包里装了个10元的面包,电影散场没了末班地铁,喊个出租都要排位到二十几位之后。
以20岁出头的张爱玲小姐的脾气,发表了轰动的《第一炉香》,一定淘气地过来和你咬耳朵:真是不划算的。
这部电影做对的一件事体就是伊选择了一个桂花迟开的季节来到了,人人都以为今年沪上的夏日会让桂花都乱了方寸,不知佳时几何,可是在公历2021年10月22日的浓夜里,桂花还是裹着雾气一层一层地褪却寒气,它还是如此矜羞与持重,与薇龙思纯该成互文,该为混剪。
责任编辑:李勤余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