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谢万物启蒙,感谢孙海林校长的邀请,给我这个机会,向大家报告近年学习中国文化的一点心得。中国文化有几千年的积累,今天我们谈文化也好,谈教育也好,都绕不过这个传统。怎么认识和评价我们的文化传统,是今天的一大课题。
今年(2019年)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五四运动是“爱国运动”,更是一场文化复兴运动。五四运动的时候,学生走上街头,示威游行,打出了“打倒孔家店”的标语。那个时候,先进的知识分子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中国文化不行了,中国文化有问题,中国文化生病了”。
现在有人认为,五四运动是破坏中国文化的罪魁祸首,要对中国文化的断层负责。这是求全责备了。五四运动有它的必要性和历史使命,实际上为中国文化的复兴做了清道、扫除的工作。宋代以来,中国文化渐渐有了暮气,明清以后,基本失去了活力,如果没有西方文化的刺激,没有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中国文化很难有自我革新的能力。
当然,中国文化有问题,并不意味着要全盘否定它。中国文化就像一颗宝珠,存在了几千年,外面沾染了污垢、落满了尘土。这些污垢和尘土把宝珠的光芒给遮住了,尽管有万丈光芒,但是放射不出来。因此,必须把污垢和尘土清理掉。我们看五四先贤的文章,发现他们所反对的“孔家店”,绝对不是孔子本身,而是历代帝王利用孔子做招牌,强加到孔子身上的那一套。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是对中国文化的一次大清理,不打破不足以缘起。胡适也好,鲁迅也好,他们表面上反对中国文化,骨子里是热爱的,“爱之深,责之切”。胡适和鲁迅的国学底子,即使在他们的时代,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我们用不着当卫道士。卫道士之类的话,很丧气。中国文化哪里这么脆弱?要你去卫道?真正的“道”,是遍在的、永存的,用不着我们去保卫。好的东西打不倒,经得起考验,真金不怕火炼。越是劫毁,越能看出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今天我们来学习国学,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也要有批判的眼光,不能照搬,认为古人什么都是好的,这是复古思维。木心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只有用颠覆的姿态才能够去继承它”。这句话耐人寻味。有的时候,打破是为了保存,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但有人说,尼采才是真正的基督徒。
中国文化发展了几千年,我们今天要做的工作是正本清源。“正本”,就是去伪存真,“清源”,就是激浊扬清。正本清源,是为了回到中国文化的本来面目。西方文化也经历了这个历程。西方文化经历了一千年的中世纪的黑暗。那个时候只有一种文化,就是基督教文化,神权至上,教会统治,烧死了不少所谓的“异端分子”。后来西方人进行了宗教改革,才有了文艺复兴。文艺复兴直接回到古希腊、古罗马的传统。回溯到西方文化的源头活水。“为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没有了源头活水,文化河流的下游就会淤积、发臭。
中国文化生生不息,是因为它能接上源头活水。我们要找到这个源头活水。文化不是直线进化,反而有点像老子说的“反者道之动”。如果你想发展、创新的文化,得回到文化的天地之始。就像划船,想要船往前走,船浆要往后划。这个船代表文化,船桨向后划,意味着我们要回到传统,这也是《道德经》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回归传统”,是枝叶对树根的呼唤,是游子对家园的思念。“回归传统”不是目的,目的是“创造未来”。传统不是压在肩上的负担,而是照亮未来的火把。所以,“回归传统”,不是为了复古,而是为了复兴。
读经的儿童
大家看这张图片,小朋友的古装应该是明朝的,但这个帽子有点不伦不类,不知是谁设计出来的。读的是什么经呢?不晓得,但是这个书很特别,是竹简。好费竹简啊!如果读《论语》,《论语》有一万五千多字,你得用多少片竹简呀?这显然是摆拍。偶尔体验一下可以,但不能强调这些外在的形式。小朋友不穿这种衣服,不读这种竹简书,是不是就不能学经典了?像我这种穿着衬衫和皮鞋,是不是就不能讲中国文化了?不一定非要整个长衫,拿个扇子。这就涉及到如何传承文化的问题。
文化的传承,分为三个层面:
第一个是“形的层面”(物质层面)。比如琴棋书画,我们用的筷子,穿的汉服,写的毛笔字,这是有形的。这是文化传承最容易下手的地方。仅仅停留在“形的层面”还不够,我给孔子学院的老师讲课,提醒他们,中国文化绝不仅仅是剪纸、窗花、包饺子,光提这些,人家会笑话的。
第二个是“义的层面”(意义层面)。主要是经典的传承。我们读经、史、子、集,需要用心去体会圣贤的心思。如果不能够和圣贤心心相印,或者不能够理解那些微妙的地方,这个书就读不进去。《论语》的第一句“学而实习之,不亦乐乎”,我们小的时候学习,老师说:“你看吧,孔子强调复习的重要性,按时去复习,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们听了不信啊,也不敢问老师,心里琢磨“复习有什么快乐的?”我们当时觉得孔子错了。今天理解得深入一点了,有能力看古书的注解了,“学而时习之”这个“时”,它不是“按时”,而是“在合适的时候”,那个“习”是“做”的意思。你学了一个道理和方法,要在合适的时候把它用出来。是说“知行合一”,理论和实践相结合。
第三个是“心的层面”(心灵层面)。我们看《论语》里的一句话,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现在老了呀,我做梦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这是孔子求道的真诚。就像谈恋爱的男女,白天想着恋人,做梦也梦见恋人,整个人都在你的心里,念兹在兹,挥之不去。对于孔子来说,他最推崇的人就是周公。推崇了什么程度呢?梦里来相会!这是深沉的文化情怀,和宗教情怀是相通的。虔诚的信徒,信佛教的做梦会梦见释迦牟尼佛,信基督教的会梦见耶稣基督。你特别想念的一个人,也会出现你的梦境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必有感应。这是古人所说的“感应道交”的原理。
“形的层面”现在不用提倡了,最容易下手,最容易普及。“心的层面”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境界,我们要下功夫的是“义的层面”。“义的层面”主要体现在经典上。这也是我们强调以经典为中心的原因。
中国的古书浩如烟海,乾隆皇帝编了一部《四库全书》,八亿多字,我们看也看不过来。怎么办?抓元典,抓根本性的大经大典。根据古人的说法,我们把儒释道的经典,总结为“元典八部”。首先是儒家的四书,《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然后是道家的“三玄”,《易经》《道德经》《庄子》。佛法是从印度传来的,经过几千年的融合,也成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最简要、流传最广的经典是《心经》。一个现代人能把这八部书都看上一遍,已经很了不起了。
现在的人都讲究实用,在不同的场合,都有人问过我,学习经典到底有什么好处?这也是今天我们交流的重点:为什么要读经典?
首先是认识自己,了解文化属性。学习经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我是谁?我们的文化是怎么样的?可以了解中国人为什么这么说话?为什么这么做事?为什么这么思考问题?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比如,中国历史上一直有“重农抑商”的倾向,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去看《晁错论贵粟疏》,里面讲得明明白白,农业能把农民拴在土地上,像植物一样,不让他们自由流动,这对统治者是有利的。里面还提到商人不劳而获、投机取巧,有不少对商人、对商业很不友好的说法,这是中国文献里面比较早的“仇商”“仇富”的言论。我讲《古文观止》时候,这篇文章必讲,因为可以看到中国人观念从古到今的变迁。我们今天的户口制度,对土地、农业、商业文明的看法,都能在这篇古文里找到历史的根据。
文化属性里面,最重要的是文化人格。参透了文化人格,才能了解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国人的文化人格,从根本上来说,可以分为两家,一个是儒家,一个是道家,可以称为“儒道人格类型”。这是我的好友、深圳的文化学者王羲烈提出来的,很有意思的文化发现。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帮我们从文化人格的角度去理解中国人。
从大的方面来讲,每个人要么是道家,要么是儒家。儒家的基本面是入世的,积极进取的,要对人世尽责任;道家的基本面是出世的,冷眼观世,更关注个体的自由与存在。“儒道人格类型”再细分的话,可以分成四种人格类型。
第一:儒家的左派;
第二:儒家的右派;
第三:道家的左派;
第四:道家的右派。
儒家的左派有什么特点呢?要干事儿,要入世,非常有进取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生命不止,奋斗不息,意志极为顽强。比如曾国藩,这个人很典型,扎硬寨,打呆仗。儒家左派还有一个特点,高度理想主义,爱较真,认死理,像屈原、海瑞、方孝孺,都是宁折不挠、九死不悔。一般来讲,儒家左派持身严谨,自律性强,比较严肃,一丝不苟,在《论语》里面,曾子“三省吾身”,从来不开玩笑,透出生命的庄严,这是儒家左派。
第二类,我们把他叫做儒家的右派。儒家左派、右派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要干事儿。人活着要尽责任,养儿育女,忠君爱国,反正要干事儿。但是,儒家右派不太一样,儒家右派有一定的弹性。儒家左派基本上没有弹性,钢铁意志,宁折不弯。儒家右派,如果遇到障碍的时候,可以退一步,比较圆融,有一定的弹性。
我们举一个例子,唐朝的白居易,我们都知道他写过《卖炭翁》,为老百姓鼓与呼,当翰林学士的时候,连皇帝也敢骂,当面批评皇帝“陛下误矣”,意思是“皇帝你错了”。胡适也当着蒋介石的面说“总统你错了”,弄得老蒋下不来台。这样的人,当权者不会喜欢。白居易后来被贬到江州当司马,“江州司马青衫湿”,日子不好过。流放了接近十年,才回到朝廷。回来之后,学乖了,不那么锋芒毕露了,明哲保身,和光同尘。他请求调到东都洛阳工作,挂了个闲职,只拿工资不上班,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写诗说“朝廷雇我做闲人”。白居易晚年家里有园林、有歌女,再喝上一杯自酿的新酒,日子惬意极了。他说自己是“中隐”,大隐在朝,小隐在山,“中隐”就是“吏隐”,当个无关紧要的闲官,心态比较超脱,很会安顿自己的人生。
苏东坡也是儒家右派。尽管他一再被贬,先贬到黄州,再贬到惠州,最后贬到海南,政治上不得意。苏东坡的好处是豁达,你尽管贬我,但是我能很好地安顿自己。不做正面的对抗,不做无畏的牺牲。被贬之后,还做不做事?照样做事,他本质上是儒家嘛!去海南的船上,他放了一口棺材,准备死在海南了。但到了海南之后,又意气洋洋,办学教书,注释四书五经,教黎族人种庄稼,一点都没闲着。他是有弹性的儒家,可以变通,可以退而求其次,屈能伸,能进能退。儒家左派不一样,只能进不能退,古人说“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突出的东西容易折损,干净的东西容易污染,是对这一类人很形象的概况。
儒家右派再往前走一步,就是道家了。和儒家相比,道家做事的心态更放松、更超脱。道家人物做事,功利性、目的性不是那么强。以玩的心态,或者是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我们觉得养孩子好辛苦,教育孩子好辛苦。道家的人不是这样,你干嘛那么操心,孩子不属于我们,他有他的轨迹和命运,不要管,少管,“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道家豁达洒脱,能把极大的事情看的极小,也能从极小的事情里找到极大的快乐。所以,每当天崩地裂的时候,出来收拾局面的都是道家人物。
道家也分左派、右派。左派还是要做事,还是要奋斗。儒家做事举轻若重,道家做事举重若轻。道家人物做事,抱着一种好玩的心态,一种游戏的心态,做事不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名,而是因缘所至,无心为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像刘邦,他一开始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说我要当天子,要挽救天下苍生,没有这样想。道家的人不会特别规划,而是顺势而为、顺水推舟。刘邦四十七岁的时候还在沛县的街头游荡呢,他有什么人生规划,只不过赶上时机罢了!当时秦末天下大乱,沛县也反了,要推举一个领头的。大家都不敢挑头,最后想到刘邦,让他带着大家干。刘邦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就这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阴差阳错,最后居然成了大汉的开国皇帝。
李白是大诗人,也想做官,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但是想做官。他做官就是为了好玩儿。李白这个人很复杂,少年的时候是一个侠客,*过人,后来又跟着道士学炼丹,剑术也很高超,诗又写得好,名满天下。唯一没有体验的是什么?做官。我得当当官,体验体验做官的乐趣。他后来进宫给皇帝当秘书,写了不少皇家的赞美诗。李白做官,是为了体验,不是真的想当大官,有实权,都不是,他觉得好玩。这是道家左派。
道家左派,还可以举一个人物出来,就是姚广孝,历史上有名的政治和尚,“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我们知道,朱元璋死了之后,传位给他的孙子,叫朱允炆。他有几个叔叔在外地当王爷,权力很大,他就想撤销这几个叔叔的封地,要“削藩”。他的四叔朱棣,兵强马壮,不服气,起兵反对朝廷。给朱棣出谋划策的就是姚广孝,法名道衍禅师。这人非常厉害,神机妙算。造反前夕,他们开会密谋,忽然房顶上的瓦掉下来了,摔碎了。朱棣和手下的人大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姚广孝反应很快,安慰大家:“这是好事!王爷的瓦是绿瓦,这个绿瓦掉下来摔碎了,说明王爷要换瓦了。”换什么瓦呀?换皇上用的黄瓦。朱棣一听,高兴了。你看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精神领袖,关键时刻,能安定人心。那么问题来了,他是一个和尚,为什么要参与政治呢?就是为了了个心愿。他年轻的时候,有这个心愿,想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后来遇到朱棣,少年的梦想又开始涌动,风云际会,这才上演了明代历史惊心动魄的一幕。朱棣当了皇帝之后,封姚广孝为国师,他不要,赐给他美女,也不要,给他大宅子也不要。他不还俗,也不当官,安安静静地住在北京的一个庙里,天天念佛,功成身退。姚广孝、张良这些人都是道家左派,最后都能急流勇退、功成身退。
道家的右派,比较特别。道家左派还出来做事,道家右派根本就不出来做事,我不跟你们玩,“躲进小楼成一统”。比如说颜回,孔子的首席弟子,你把《论语》翻烂了,也不晓得这个人做过什么事情,就是住在陋巷里,喝白水,吃粗粮,就这样的一个人,没见他做过什么事。陶渊明也是,放着县令不当,回家种地,注意哦,他不是行为艺术,真是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早出晚归,很辛苦。他有他的精神世界,乐在其中。最潇洒的是东汉的严君平,四川成都人,大学问家杨雄的老师。这个老先生,平时在街上卖卦,卖卦的钱到了一百钱,可以够几天吃饭了,好了,不卖了,回家去。别人劝他多卖一点,多赚一点。他说:“赚那么多干什么呀?回家读书去。”他连多余的钱都不愿意赚。这是道家的右派,勘破了名利的虚妄,追求是率性、自由、逍遥。
这个儒道人格类型,可以帮我们从文化的角度认识自己、认识别人。读书的时候,我以道家自居,等到结婚生子之后,我发现我和我爸爸一样,喜欢管孩子,喜欢教育孩子。道家没有这么*呀,说明我还是儒家的底子。以前我们看《红楼梦》,最讨厌的就是那个贾政,他老打贾宝玉,宝玉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现在我们就理解了,宝玉是什么性格?宝玉是道家右派,不做官不读书,不求上进,最后出家当了和尚。贾政是儒家左派,最左的和最右的碰到一起了,你说父子俩怎么相处啊?贾宝玉可以吟诗作赋,可以谈情说爱。贾政不一样,要维持一个家族,他要负这个责任。在贾政看来,宝玉不知轻重,在外面胡作非为,牵扯到贾府怎么办?贾政是从家族安全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的,他身上有压力、有责任。很有意思啊,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讨厌贾政,到了中年会慢慢理解贾政,这是不同的心境。我们从经典里看到了自己深层的心态。
学习经典的第二个好处,是可以培养一个人内在的定力。中国文化的经典有安顿人心的力量,让我们有精神上的支撑。有了精神的支撑,天崩地裂也不用怕。没有这个文化的根,一刮风下雨,我们就倒架了。孟子的这段话非常好,他说什么是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是大丈夫的形象,也是古往今来志士仁人的形象。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以道义为信仰,不降身辱志,不朝三暮四,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够安之若素。“富贵不能淫”,有钱有势的时候不花天酒地,迷失自己;“贫贱不能移”,贫困卑贱的时候,守死善道,不改变自己的信念;“威武不能屈”,面对外界的威胁和压力,不畏惧,不屈服。孟子的这段话鼓舞了多少人!每当读到这段话,即使是懦弱的人,也会受到感染,自然生起一种浩然之气。
说到孟子,讲个小故事。我在新加坡有个学生,有段时间得了抑郁症,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准备跳楼了。一个脚都爬在窗上去了,都要下去了,跨在窗子上了。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了孟子的一段话,是中学课本学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突然冒出来了,冒出来的时候,脑子一下子清醒了,退回来了。她告诉我:“感谢孟子救了我一命,所以我特地请了一个书法家,把这段话写下来,裱起来,挂在墙上,天天拜一拜。”你看,关键时刻,经典能救命啊!经典有力量,这才是真正的正能量。
梁漱溟先生
这位是梁漱溟先生,他老人家活到九十四岁,他佐证了“大德必寿”的道理。文革的时候,受冲击,开批斗会声讨他,斗完之后,老先生慢慢悠悠打一圈太极拳,然后才回家。这里有功夫,他用儒家的修养和功夫来面对劫难。十年浩劫里面,老舍先生,傅雷先生,都自*了,很让人痛心。梁漱溟先生挺过来了,很重要的原因:他是儒家的信徒,他坚信儒家的信念。这给了他力量和支撑。如果没有这种内在的定力,大灾大难之前,很容易动摇。大家看梁漱溟老先生,干干瘦瘦的,但我们能感觉他身上有股气,这股气是什么?说不出来。有个作家拜访过梁先生,也有这种感觉。《诗经》里讲“既饱以德”,有定力的人,有内在定力的人,他本身有一种德行,这种德行散发出的力量,可以感染别人,让人内心感到饱满充盈。能量大的人,什么话也不说,我们坐在他身边,一下子安静了,如沐春风。
我们的孩子要早一点接触经典,早一点学习经典,这会让他们终身受用。圣贤的智慧,圣贤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会跟他一辈子。我们当父母的不可能陪他一辈子,但是经典可以。可以说,经典是安放在孩子内心深处的定海神针。有了经典的陪伴,即使孩子以后遇到大风大浪,也可以从容面对。
大家所熟悉的叶嘉莹先生,她一生很坎坷,遭遇了很多人生磨难。为什么能挺过来?她说:“我小时候读《论语》,最困难的时候,是《论语》给了我力量!”叶先生小的时候,没有上一般的小学,而是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读“四书”,第一册读的就是《论语》。她后来谈到这段经历,对我们今天如何学习经典也有启发:“早年我所接受的是以熟读背诵为主的传统教育方式,无论懂与不懂、解与不解,一概深深地印入脑中。《论语》是我最早背诵的书,也是我最为熟记的书,此后数十年的人生路途中,无论遇到任何困惑或苦难,常常会有一两句《论语》中的话闪现出来,我往往就由此一两句话,得到了答案和解脱。”叶先生切身体会到经典对人的影响和作用,这告诉我们,小孩子读经典,读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到脑子里,日后再反刍、体悟,这是无形的智慧与力量。
第三,学习经典可以让人常葆志气情操。现在我们教育里面,不怎么强调这种志气,或者志向。古人不一样,对“志”,对“志气”是非常重视的。你看孟子就讲过一句话,他说:“志,气之帅也”。一个人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活力,就看你有没有志向。如果你有很高远的志向,要救苦救难,要服务社会,要帮助他人,这样的人是不会颓废的。为什么很多富二代富三代吸毒、要酗酒?不需要他做什么啦!家里条件很好,不需要做什么,失去人生目标了。一个没有志向的人,他就容易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有使命感的人,气象是不一样,挺拔昂扬,有斗志,有力量。
宋代的大儒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很大气,一直是后世读书人的座右铭。有人批评说张载唱高调,其实不是唱高调,是你的境界不能理解人家张载的境界,你才认为是唱高调。我们发现,那些取得一定成就,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都相信“大道理”。现在是“小时代”(一部电影的名字),谈大道理有点不合时宜了,人家会笑。但是,你如果真正相信大道理,肯定会受益的。很多人不相信,他功利啊,眼前就那点东西,车子、房子、位子,不相信什么大道理,这样的人没有大前途,充其量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真正的老实人相信大道理,不相信大道理,走不远。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人,面对正在建立价值观的学生,不要讲一些很俗气的话,什么“背一个英语单词,可以赚一美元,背一万个英语单词,就能赚一万元”,赤裸裸的功利主义。你完全可以换个说法啊,“背好英语单词,可以更好地学习先进的文化、技术,将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这是不是要更好一些?“推倒一世之智勇, 开拓万古之心胸”,我们不要限制学生,要开拓他们的心胸,鼓励他们追求更为高远的人生境界。
张良像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年轻人的志气,比什么都宝贵。有了志气,百事可为,万事可做。秦始皇不得了吧,张良就敢刺*他,他的祖国韩国被秦国灭掉了不甘心,雇了一个大力士埋伏在路边,刺*秦始皇。秦始皇那个时候如日中天,“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气势如虹,权力盖世。张良不怕,敢于挑战强权,把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扔向秦始皇的车,没砸中,砸中了秦始皇的副车,把里面的人砸死了。不可一世的始皇帝惊呆了:海内一统,光天化日,还有这么大胆的人,敢来刺*我?通令全国追缉,捉拿了十几天,也没捉到张良。张良不是那种威武高大的人,而是有点柔柔弱弱的,司马迁说他如妇人好女,长得很文静,但他有这么大的气魄。面对庞大无比的帝国,威名赫赫的大帝,他也敢放马过去,*上一枪。这是不慑服于权力,不摄于既定的秩序。
张良的这种英气,在民国那代人的身上也有体现。孙中山一个学医的年轻人,本来可以开个诊所,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道路。*学历不过中专,出身农家,志向却是“改造中国与世界”,*也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今天不一样了,到处是“小确幸”,到处是“岁月静好”,我们已经不能理解那一代人的抱负与梦想。民国的那一代人,生命能量出奇地饱满,“志帅气”啊,没有“志”,哪来的激情,哪来的勇气?
第四、读经典可以培养我们的感知和觉察能力。孔子在《论语》里谈“仁”字,谈了一百零五次。什么是“仁”?其实很简单,就是对人、对事有感觉,这就是“仁”。有一个成语叫“麻木不仁“,麻木了,对人对物没有感觉了,你怎么会去“仁”呢?怎么会去爱呢?爱的第一步是对人有感觉,没有感觉,你让他去孝顺父母,让他去关心别人,不可能。他没有这个眼力见。
中国的教育很重视训练孩子的眼力见,要能察言观色。在这里,察言观色不是贬义词。中国人为什么要讲“孝”?“孝”其实是培养孩子对父母的感知和觉察。你怎么样才能做到孝呢?你先得知道父母想什么?父母需要什么?父母担心什么?对父母有觉察,到社会上对别人也有觉察,甚至对自己的敌人也会有觉察。现在有的孩子,包括成人,没有这个眼力见,不知死活、不知轻重,导致对很多事情没有正确的认知和判断。很多事情我们不要替孩子做,要让他做家务,要让他为父母做事情,通过做事情来训练对人、对物的感觉。如果不在家庭里去培训他,等他到了社会上就晚了。让孩子做事,是在教育孩子,是在帮助孩子,是在成就孩子。
我们从亲子感情的角度来讲,孩子为什么对父母有感情啊?他为你做事啊,为爸爸妈妈做了很多事情,他自然对你有感情。他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你做过,你还指望他对你有感情不可能的。我们对孩子为什么感情啊?我们在孩子身上花费了时间,花费了精力,当然有感情了。那孩子在你身上什么事情没给你做过,你还希望他对你有感情,这是不可能的。孝道不简单,是很高明的学问,可以说是中国家庭的“帝王学”,培养的是孩子的感知力和觉察力。
现在教育界对体罚有争议,不提倡打孩子。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有句俗话:“一等人用眼,二等人用嘴,三等人用手”。聪明的孩子,有眼力见的孩子,他做错了事情,你看他一眼,他就明白了,知错了;差一点的,说他几句,他也明白过来。最差的,你怎么说他都不听,都不改,这个时候怎么办?那就只好打了。打不是目的,是为了引起他的警觉,引起他的重视。如果这个孩子不知死活,不知轻重,以后遇到危险怎么办?遇到诱惑怎么办?没有警觉性,很容易犯错误,所以要培养。京剧里的锣鼓,禅宗里的棒喝,都能让人当下一惊,不昏沉了,不懈怠了,中国文化的妙处就在这些地方。
现在很多人的感知能力很差啊!给小孩子洗澡,还要买一个水温计,测一测水温合适不合适,奇怪吧,我们的手连水的温热都试不出来了。感知力在退化。生活越方便,感知力退化得越彻底。我们的经典里面很多内容,包括《易经》,包括《论语》,都强调训练人的感知力,让人对外界、外物有所觉察,而不是到了危险的地方,自己还不知道。
读经典的好处,上面说了三点,比较具体。最后我们谈谈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读经典可以圆满我们的人生智慧。历史有新旧,智慧无古今,我们要善用古人的智慧启发自己的智慧。儒家“时位中应”的智慧,道家“顺其自然,无为而不为”的智慧,佛家“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智慧,现在还值得我们细细学习与体悟。
(本文是王语行老师在“万物启蒙”讲座的部分内容,原题为《中国文化经典与儿童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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