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
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
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
炊烟少。
宣和宫殿,冷烟衰草。
北宋灭亡,中原沦丧,人民生活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这对生活在南北宋之交和南宋时代的文人士大夫心灵造成了巨大震撼,并成为他们在诗词中反复吟咏的主题。刘克庄这首词就是这样,他通过鸿雁北归,问候北方人民,遥想中原的残破景象,表达出渴望统一的强烈愿望。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江南梅花凋谢了,万物逐渐复苏。北方边塞地区也应该冰融冻解。南来过冬的鸿雁正及早地归去。刘克庄此词,别开生面,委托北去的鸿雁,带口讯向长期处于金人统治下的宋遗民进行慰问。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大梁,是指北宋首都汴京。遗老,年老的遗民。词人托鸿雁向他们问候,是表示对他们处境的关心,是对他们抗争的声援,同时也表达了南方爱国志士对北方骨肉同胞的思念之情。然而,何时才能完成统一大业呢?这却是无言可说了。
词的下片,作者的想象翅膀随着鸿雁的北去而飞翔,展现出祖国大好山河如今残破冷落、人民流散、田园宫室荒芜的景象。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浙河西面,指浙江西路,包括镇江一带即当时接近宋、金分界(淮河)的前线之地。地处边防,却悄寂无声,反映南宋当局的苟且偷安,防务废弛,当然更谈不上恢复的准备。淮河以北,是金人占领的地区。炊烟少,指在战争破坏和被金人奴役掠夺之下,人烟稀少,一片荒凉。这里真实地揭示了广大民众的苦难生活。最后两句,感情浓烈而深沉:宣和宫殿,冷烟衰草。宣和,北宋徽宗年号。北宋的汴京,到徽宗时期,城市的繁荣,宫廷的奢华到了极点。北宋末年统治者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艺,大兴宫殿,广植花木,穷奢极欲,激起人民的反抗,导致金人的入犯无力抵御,结局是身为俘虏,生灵涂炭,而逃到南方的赵宋统治集团,则又在西子湖畔营造起安乐窝,在那里醉生梦死,将祖宗故国抛在脑后。刘克庄借鸿雁的眼光展示了北宋宫殿的凄凉景色,抒发出故宫黍离、国家衰亡的悲愤,也是对南宋当局的强烈指责。这一句表达的感情不禁让人想起李后主《虞美人》中的名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只是后主抒发的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刘克庄在这一句中抒发的只怕是物也非、人也非的更为深沉的慨叹。
这两句不用动词和虚字而把时间、地点、景象和人物感情自然地组合起来,构成一幅雄浑苍凉的广阔图画,鲜明形象,而含意却十分深远,耐人玩味,与李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谓同曲同工。
《摸鱼儿·海棠》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
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
霜点鬓。
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
才情减尽。
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
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
墙头岑寂谁问?
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
君细认。
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
年光去迅。
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这是一首借写海棠花而暗指自身经历的词,借物言志是此词的好处。
老天爷仿佛是有意和爱花的词人作对,入春以来,低温阴雨,连绵不断,已经过了花期的海棠还迟迟未开。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蓓蕾初吐,偏又暴暖三日,娇嫩的花儿搭拉下脑袋,仿佛一位位慵懒欲睡的小美人。词人两鬓已有星星白发,犹如霜华点缀。他疑惑该不是由于日渐衰老,因而不再有赏花的缘份了吧?人当老去,才思锐减,情怀也不复如昔年之健,恨无五色彩笔以歌咏海棠的风采格致,愧对名花呵!
更使词人懊恼的是,海棠花也和那些薄命丽姝一样,空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遇不着爱赏、卫护她们的人。她们寂寞地从院墙背后探出头来,秀靥半露,可是又见谁来关怀她们呢?只有那东风在夕阳西下之时,百无聊赖之际,吹去了她们脸上的胭脂,使她们的脸色一天天变得憔悴泛白。词人感概万端:名葩易萎,佳酿难熟,古往今来,这两样物事,是天公最为吝啬,断不肯轻付与人的!光阴脚步匆匆,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临。到那时,树上固然是绿叶繁茂,却再见不着海棠花的倩影;就连地下也将铺满苍苔,缤纷的落英也将无迹可寻。绵绵此恨,还不知怎样消遣哩!
综观全词,真正扣合海棠特征的笔墨实际上仅有胭脂成粉一句:海棠含苞待放之时为深红色,等到花瓣舒展开来,便渐渐褪淡而至于粉红了。然而这正是此词的长处。正因为词人咏物而不粘滞于斯物,所以才能够腾出笔来,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那一腔炽热的爱花、惜花之情。具体地说,起首甚春来、冷烟凄雨一问,就有对于那做冷欺花的造物主无限嗔怪之意。次句朝朝迟了芳信,下朝朝二字,更活画花期既误,词人天天翘首掐指相盼计日之焦虑。以上二句,是词人爱花惜花于海棠未花之前也。
继云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对于初开之花的疼惜,一如对于扶床弱步之小囡。继云倾成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对于盛开之花的爱怜,俨然像是在为待字未嫁的相邻娇娃而叹息。
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对于行将凋零之花的伤感,则不啻是向韶华转逝的空闺少妇一掬同情之泪了:分三阶段写来、都是爱花惜花于海棠已花之时也。最后以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作结,悬想未来,情深一往,是仍将爱花惜花于海棠无花之后也。全篇循序渐进,脉络井井,写尽了作者对海棠花的钟爱深惜。
作为南宋后期的爱国志士,刘克庄一向耿介刚直。这一点颇不为当政者所容,屡被罢官。仕途冷暖,于风雨如晦之时,感受更深。因此词人眼中的海棠也就不纯然是海棠而融入了作者的精魂,似花还似非花,作者与海棠在情感深处得到了沟通。既属咏花,故作者自比潘令,便有一客不烦二主之妙。玉局谓苏轼,石湖则是范成大的自号。这两位本朝的文豪都酷爱海棠并为她题写过脍炙人口的诗篇,如苏氏之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范氏之低花妨帽小携筇,深浅胭脂一万重。不用高烧银烛照,暖云烘日正春浓(《闻石湖海棠盛开亟携家过之三绝》其三)等等。咏海棠而写出苏、范二公,较前泛用潘岳事,更为贴切。
一阕之中,虽三见古人,但各派各的用场,潘令是自况,玉局、石湖是反衬,用事命笔,错落有致,自然渊雅。这亦是本篇的成功之处。飞仙、绝笔云云,是词人怅恨二公仙逝,不能再传海棠之神韵。但是词人对海棠的拳拳眷恋之情,绝不亚于东坡、石湖,因此尽管自己才情不及二公,仍然不肯搁笔,而愿竭尽全力为海棠传神韵。
《长相思·惜梅》寒相催。暖相催。
催了开时催谢时。
丁宁花放迟。
角声吹。笛声吹。
吹了南枝吹北枝。
明朝成雪飞。
本词题为惜梅;上片着重在一个惜字上。
起首两句写梅的开放和谢落。寒相催,暖相催是指气候转暖,促使梅花萎谢。以下两句叹息寒催梅开,暖催梅落,早开便会早落,因此就叮嘱花儿,还是迟一点开吧。其惜花之心,由此可见。及到花飞春去,就感伤不已,真是惜花兼又伤春。对此作者有不同的看法,认为,花儿开得迟些,甚而至于不开,那就没有谢落之事,当然也不会生惜花之心。此即所谓无得亦无失,也是妙参佛理的了达之语,由此可见作者的人生态度是殊有悟境。
下片从惜梅引申到伤时。先写闻曲有感,但闻角声传出《大梅花》、《小梅花》的曲调,笛声传出《梅花落》的曲子。因为汉代军中之乐横吹曲中有《梅花落》是笛中曲名。角也是军中吹器,唐大角曲就有《大梅花》、《小梅花》等曲。鸣角又有收兵之义,因此,边境告急,城危如卵,谁又能承担起恢复中原的重任呢?词意至此,已从惜花转到忧时。
吹了南枝吹北枝,此句承上两句而来;南方气候温和,寒流罕至,岭梅往往南枝花落,北枝花开,所以说角声、笛声吹落了南枝梅花,又吹落了北枝。这里暗与上文照应,隐指危机存在于偏安江南之小朝延。
末句词意一转,仍归结到惜梅上。梅花开时清香阵阵,沁人心脾。梅花落时,片片花瓣,漫天飞舞,宛若飘飘白雪,使人观之不胜叹惋,欲留不能。一个惜字,深入骨髓。
《昭君怨·牡丹》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
若比广陵花,太亏他。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
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词人写牡丹,多赞其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充满富贵气象。总之大都着重于一个喜字,而作者独辟蹊径,写牡丹的不幸命运,发之所未发,从而寄托词人忧国伤时之情。
北宋末年,徽钦二帝被虏北行,诸后妃相随,沦落金邦。南宋爱国诗人念及此辱,无不愤慨感伤,生活在南宋末年的刘克庄,痛感朝廷腐败,国势衰颓,报国无门,故托牡丹以发愤,抒其黍离之哀。
首二句写牡丹的身世。所谓洛阳旧谱,是指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其中云: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又云: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姚黄魏紫在当时是牡丹中的名贵品种。这里单举姚黄,是以姚黄代名贵牡丹花种。独步二字,准确、简洁地说出这些牡丹的美丽和名贵。
词人遥想当年中州繁华,人们竞赏牡丹,姚黄魏紫独占魁首,盛况何等空前?这不仅是深情地赞美,而且也饱含着词人对北方故土的思恋之情。
三、四句转写目前。广陵花,指芍药和琼花。杨州芍药,名著天下。(《遯斋闲览》)琼花洁白而香,有无双之誉。(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太亏他的意思是:芍药、琼花和牡丹都是天下名花,前二者虽经战火摧残,但仍近朝廷,常为词人咏歌。而牡丹命运独苦,沦落于敌人的铁蹄下,犹如昭君,成为朝廷孱弱的的牺牲品。这是对牡丹的同情,也是对朝廷当政者的怨愤。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句,描绘了国破家亡后中州的惨象,同时,也形象地表明了牡丹的处境。盛世繁华时姚黄魏紫,倾国倾城;山河破碎中的一片焦土,牡丹也就只剩下与荒烟衰草,荆榛狐兔相伴的命运了。词人的忧国之心,离黍之哀,也通过这些形象的描写,得到充分的表现。文字极为精炼,含义极为丰富。
君莫说中州,怕花愁。蕴含着词人极为复杂而深沉的感情。怕人说中州的惨境,并非怯懦,而是更翻进一层,说明爱中州之深,言明光复中州之心的迫切,也说明未能渡江驱敌的惭恨心情。在堂堂男子汉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的南宋末年,作者那种不平静的心潮是不言而喻的。结句说怕花愁,实则是自己愁不堪忍。而词人采用曲折写法,不仅能表现出惜花的深厚情意,而且也能引读者进入境界,仿佛与牡丹相对,见其愁态,而不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