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樱花,我们总能想起日本。樱花是日本的象征,也是日本的“国民之花”。每每提起樱花,我们脑海中出现的是“五瓣的一重花”的樱花经典形象,但这其实并不是日本的天然樱花。
江户时代中后期,新品种“染井吉野”诞生在染井村,意为“染井的吉野樱”。这种人工嫁接的园艺品种,由于无法自然繁衍,只能插枝“克隆”,反而获得了塑造盛大樱花景观的能力。一重、五瓣,共同盛开如云霞,吹落如飘雪,染井吉野实现了千余年来日本所有关于樱花的美好想象。从明治时代开始,它的种植规模不断扩大,如今已占日本列岛樱花的八成。
这种“人造”的染井吉野成为了近现代日本城市的景观,塑造了赏花的风俗,更为关键的是,它与日本近代的民族建构和国家主义神话深深吻合。在近代日本追寻自身民族性和文化价值的时候,日本人从这种樱花中提取了“高洁”“齐开齐落”“短暂而绚烂”等精神特征,并将之赋予整个国家。
因此,日本人创造了染井吉野,而染井吉野又反过来影响了近代日本的进程。随着近代日本社会的急剧变化,日本人又不断重新建构樱花神话,这种互相建构的国家主义叙事最终让日本堕入二战的罪恶深渊。通过解构近代日本樱花叙事的神话,我们也能获得许多启示。以下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樱花创造的日本》,略有删减。
原作者 | [日]佐藤俊树
摘编 | 徐悦东
《樱花创造的日本》,[日]佐藤俊树著,唐辛子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6月版
在日本这个“想象的共同体”诞生的明治时代,染井吉野为何与能与“日本”紧紧相连?
首先从文化史角度来看,明治二十年代前半,是“日本”一词被着重强调的时代。杂志《日本人》创刊是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三宅雪岭的《真善美日本人》发表则是在明治二十四年,冈仓天心的《日本美术史》也是在明治二十三年出现的。根据佐藤道信的《“日本美术”诞生》,“日本画”和“西洋画”两大种类的划分也是在这个时候完成的。德富苏峰的《国民新闻》创刊于明 治二十三年,内村鉴三的《日本人的代表》出版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同一年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亦付梓。从地形与景观着手探索日本的《国粹Nationality》也一跃成为畅销书。
政治史上也出现了可与文化史比肩的巨大变化。明治二十二年二月,《大日本帝国宪法》公布。翌年七月,进行第一次众议院议员选举,并于同年十一月召开了第一次议会会议。这两年中,民法、商法、集会以及政社法等明治时代的国家法律几乎全部制定完毕。此外,明治二十三年还发布了《教育敕语》。
明治二十四年一月发生了内村鉴三的大不敬事件(内村鉴三 (1861~1930),日本明治至大正时代文学家。任东京第一高级中学教师时,因拒绝对天皇《教育敕语》鞠躬行礼被视为“大不敬”,并被解除职务);同年二月,国会议事堂被烧毁;五月,在大津发生了沙俄皇太子遇袭事件(1891 年 5 月 11 日,有日本人在滋贺县大津市刺*前来访问的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未遂)。明治二十五年,发生了久米邦武的“神道乃祭天之古俗”事件,久米于当年三月被迫从帝国大学文科大学辞职(久米邦武(1839~1931),日本近代史学研究先驱,发表论文认为“神道乃祭天之古俗”,招致笔祸)。
这段时间,日本开始形成近代国家的基本骨架,其冲击波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不断回荡。明治二十四年前后正属于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候,靖国神社内开始出现染井吉野樱花林——与日本近代的原点息息相关的樱花。
因此,如果将这片樱花林的出现与文化史和政治史的脉络结合起来,就会相当顺理成章。究其缘由,是因为明治时代初期开始的近代欧化进程已告一段落,人们开始寻求“最日本的”与“日本的传统”。设立国会的政党在登上面向大众的舞台时,需要一个能够统合国民的全新象征。欧美列强的侵略及日本海外发展意识的增强,也使得“日本的同一性”迫切需要进行再建构。
染井吉野
樱花作为能够体现日本民族性的事物,开始重新引人注目。染井吉野拥有“吉野樱”的头衔,而吉野的樱花,不仅从平安时代开始就拥有被和歌颂咏的传统,甚至连吉野本身,从法理上而言,在《大日本帝国宪法》诞生之前,都一直是开启律令国家的天武朝的圣地,也是以天皇亲政为目标的后醍醐天皇设立南朝朝廷的地方。“吉野樱”可以说正象征了明治时代国家的正统性,因此才会在此时被种植在靖国神社内。
至于在这之后的一切,就交给人们继续按各自的想法作出不同的解释了。既可认为“这是国民谋求民族同一性的心情,通过令人怀念的樱花林绽放出结晶一样的花朵”,也可认为“这是明治时代才出现的新品种樱花,证明所谓的伪吉野在这一时期所构筑的传统和正统性,都是伪造的历史”。
围绕樱花的种种解释总是离不开这些官样文章,这或许便是至今都在包围着我们的某种氛围导致的结果。不过,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招魂社的樱花,同样也可以通过染井吉野樱花林,寻找到不同的人文脉络。
《雨堤樱花》(《东京名胜图会》插图)
东京的染井吉野,是在明治十几年才开始种植的,所以不可能一开始就出现一望无际的花海。这个时期江户的三大名胜当中,被大面积“染井吉野”化的,还只有隅田川堤。明治十六年,因为怕隅田川堤荒废,在成岛柳北等人的倡议下,这里种植了1000 棵染井吉野。此外,在飞鸟山除了染井吉野,还种植了山樱和八重樱等。上野也出现了染井吉野,但很长一段时间依旧是彼岸樱与枝垂樱居多,也就是属于江户彼岸类的樱花名胜。直到明治时代结束,上野的樱花都因为比其他赏樱名胜要早一星期迎来盛开期而知名。若月紫兰在《东京年中行事》里这样描述:
三月底开始到四月末,从山手到下町,整个都城的樱花相继开放,都城八百八町全化作了花之巷……
即便在明治时代末期的东京,樱花的赏花季也不止一周,而是一个月。
综合以上这些内容考虑,可以认为当时的人们已经清晰地认识到染井吉野是新品种。明治三十二年木户侯爵的解释里,也指出染井吉野是新来者。这种樱花的魅力大约也在于其“新”。
染井吉野的成长极快,能以和人类相同的速度生长为成年大树。明治二十五年前后,当初在明治十几年种下的染井吉野,都逐渐迎来盛开期。倘若是看中这种樱花不仅可快速长成,而且开花时又如云如雪盈满视野,将其用来完善神社内的景观也毫不奇怪。实际上,进入明治二十年代后,从浅草开始,东京各地的公园都开始种上了染井吉野。如果将靖国神社内视作“九段的公园”的话,可以认为当初是为了打造时代最前沿的景观,在这里进行了集中种植。
进入明治三十年代后,靖国神社已被彻底视为新樱花名胜。平出铿二郎的《东京风俗志》(明治三十六年)里,在谈到上野、隅田川堤和小金井等江户时代就有的赏樱名胜时,也曾介绍过靖国神社。大町桂月也在《东京游行记》[明治三十九年(1906)]里写道:“祀后有梅林泉水,祀前有樱树连绵,如白云堆积。”
《靖国神社志》的大事记记载,明治四十一年(1908)四月九日,“大降雪,树木折倒,无数樱树极尽狼藉”。从这些比日常记述多了一丝感情色彩的用词中,也可以看出,染井吉野已经成为对神社内的土地之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明治二十年代的日本,关于民族性,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樱花成为这场大讨论的表象之一。不过,日本和樱花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紧密得如此理所当然。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也写道:“日本应该是‘松国’而非‘樱花国’。”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里将本居宣长的“朝日映照山樱花”,误解为是在歌颂清香,也表现出这种关联本质上的不确定性。
有关军人与樱花的说法也是一样。将军人和樱花联系在一起的理由,不仅仅是追忆亡魂。海军教育本部的《海军读本》(明治三十八年)在《樱》这一章里有名句“花为樱木,人为武士”,不仅将军人比喻为樱花,还表达了“我国樱花乃花之王者”。
不过,《海军读本》中说樱花有不招摇、美丽地绽放令人赏心悦目、樱树与树皮也可用于日常生活等特征,对其飘落的方式却只字未提。此外,在《靖国神社》这一章中,也完全没有提及樱花。虽然可以看到“樱花-军人-民族性”之间的关联,但内容与现在这种被想象出的相差甚远。靖国神社的樱花在这当中当然也不曾占据任何特殊地位。
最简单明了的例子,是在明治三十六年出版的《高等小学读本》中,第四课谈及靖国神社时这样写道:“神社内是公园,有假山和泉水,还种植了梅、樱等许多花。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非常美丽。”
樱花和梅花被共同列为公园的景观。在解读这本教科书的《高等小学读本字解》(峰间信吉校)里,关于神社内的“公园”,是这样注释的:“为了让更多男女老幼都能自由游玩,这里修建了非常宽敞的庭园。”
染井吉野如何沦为日本国家主义叙述?
对“日本”的追寻,屡屡以“回归传统”的形式出现,在讲述的时候总是容易被想象为“古老”。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全新的风格罢了。
樱花之美,自中世以来,主要存在于语言中。“吉野之樱”也是如此,相比直观的视觉印象,文字的积累更加厚重,这一传统到明治时代也并未消失。特别是对樱花而言,与近代以前的种种描述产生联系,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还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文体,也就是源自欧洲植物学与景观论的文体。这种文体在正冈子规的文章里也出现过,但进入明治四十年代(1907~1911)后,这类文体在樱花叙事中被不断改变。例如,在前文明治四十四年前田曙山的《曙山园艺》里,关于“樱” 的介绍,是这样开始的:
樱
双子叶门蔷薇科
山樱 Prunus Pseudo-Cerasus Lindle. var.spontanea Maxim.
……
染井吉野 Prunus Pseudo-Cerasus Lindle. var.S.var H.
var.Sieboldi Maxim.
……
从“名称-植物学分类-学名”这种书写格式中,可以看到用科学性装点的开头。当然,对于作者本人而言,这大概就是非常严肃的科学了,尽管其中还有学名不同的问题,显得非常奇怪。至于接下来的正文是这样写的:
有言道:花当为樱花。我邦古来最爱者非樱花莫属。世人爱花各有所好,褒甲而贬乙者或有之,唯樱花却从来万口一致,无人试图诋毁……
看完这段话,我真想反问一句:这样简单地下结论也行吗?这段话之后,接下来的行文语气还变得愈加炙热起来:
此花最为奇特之处,是种植到外国庭园之后,会一年比一年退化。长春奉天一带,在我国同胞之间,就有“樱树变李树”之说……至今尚未发现植物学上的原因,只能从仅有的些许猜测作出判断。若能从专业角度探究原因,或有种种发现也未可知……樱花与日本,乃神灵缔结之缘,绝非谁人挑拨离间便可断绝的关系。
最后的部分突然变得超现实起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前田曙山否定科学,相反,他仿佛在担保,如果能进行专业研究,会收获了不得的成果。大概对曙山而言,樱花和日本的特别关系,是可以进行科学论证的。例如在文章后面的部分,在谈到染井吉野的起源传承时,曙山写道:“这老花匠却大胆地将其称为吉野樱。而且还不说这新品种是自家精心培植的……”接下来便开始写染井吉野的起源传承。对曙山来说,这大概就算是科学解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