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华中
阅读《水浒传》，我们往往聚焦、激赏好汉们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故事，而迅速跳过夹杂其中的数量众多、内容呆滞的诗篇。然而，其中林冲、宋江和燕青三人的咏怀诗词，对于深入把握人物性格、窥探人物精神世界，很有裨益。
依照《水浒传》行文顺序，这三人中率先登场的是林冲。第十一回，林冲刺配沧州后，仍被高俅步步紧逼，最终在山神庙手刃三凶。后经柴进介绍，前往梁山，又苦于不知如何进山，酒馆痛饮，想起生平遭际，不由得感伤怀抱，题诗抒怀。诗曰：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自述性情仗义忠厚，本领高超，声名远播，却惨遭奸人陷害，家庭破碎，原有的功名地位荡然无存，不得不飘零江湖，只能寄望来日得志，施展拳脚，再获功名。若把林冲的诗歌与宋江在浔阳江头题写的诗歌对照看，更能看出两者的异同。刺配江州后，宋江也于酒楼独自畅饮，念及抱负和屈辱，也不禁悲从中来。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仇雠，血染浔阳江口！
写完这首《西江月》，宋江畅饮数杯，又写下四句：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借助酒力，林冲和宋江都血脉偾张、激情难遏，平日压抑的苦痛愤懑，一如决堤洪水，瞬间冲泄出来。彼时彼地，他们都由强烈的情感驱使着，由强劲的力量裹挟着，于是从日常被欺凌、被侮辱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大胆倾诉着现实的不公，舔舐着自己的累累血痕。尽管身世落魄、处境困窘，他们都仍然焕发出生命的坚韧。面对未来，他们于焦灼中又充满着自信。
然而，谈及悲惨境遇及未来抱负，林冲的表达显得粗糙而空泛，尤其“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两句，虽设喻用典，却陈旧呆板、空疏不切，很难从中看出他之前的诸种悲惨遭际。同样用喻，宋江却以猛虎自比。前者的无力无助，后者的强悍雄劲，都生动浮现了出来。“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这两句也格外突出了宋江的耻辱和倔强，相较林诗更为立体。宋江甚至鄙薄唐末的黄巢，立誓要血洗浔阳，字句中有股强悍的霸气，映射出必以坚决的反抗来洗刷屈辱的强光。
同遭不幸，林冲的经历比宋江还更凄惨，为何咏怀言志的时候，两人却又显现出如此大的差别呢？细加分析，大体有二。其一，林冲武夫出身，疏于诗文，而宋江担任押司，熟于案牍，精于表达。二，尽管林冲使起狠来，能非常冷静而残酷地*人，但更多时候是柔弱的、消极的，对于已有的悲剧和将有的未来都不能做深刻的洞察和思考；而宋江固然常常一团和气，但关键时刻更为刚毅果决，也更有谋略和胆识，具有影响力和号召力。
随后，宋江如其所愿，借众好汉的力量成功复仇，血染浔阳江口，手刃黄文炳，但他没像黄巢那样将造反进行到底。第七十一回，一百零八将齐聚梁山，宋江依照天降碣石的神意，排好座次，梁山处于繁荣盛景。重阳佳节，宋江安排“菊花之会”，众好汉各取其乐，各尽其兴。大醉之际，宋江写下一首《满江 红》。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恁教添白发，须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诗歌上片写出喜逢佳节胜日，丹山碧水，风景如画，尽管年华流逝，却可赏菊饮酒，梁山兄弟和睦融洽，情谊深厚；下片写梁山的虎狼之师，威武雄壮，号令严明，军威整肃。梁山好汉，忠肝义胆，有意保民安国，平定边疆之患，希望朝廷能不受蒙蔽，早日降诏招安。此时，作为梁山头领的宋江，作为九天玄女指教点拨过的宋江，先前的匪气霸气似乎都泯灭了。他已经把归顺朝廷，保民安国平虏，最终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作为自己最终的目标。
宋江意图朝廷招安，却遭到高俅、童贯等奸佞的阻绝，军事斗争的胜利并没让梁山达到政治目标。于是第八十一回，燕青主动请缨，由梁山前往京都，捕捉机会向宋徽宗直接陈情，表达梁山好汉渴望朝廷早日招安。经李师师帮助，燕青见到宋徽宗，相机唱了一曲自创的《减字木兰花》。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这首曲子，不仅道出了燕青自己处境艰难困窘，急切希望有人能解倒悬之危，还点出了社会是非颠倒、忠奸不分的现实。诗歌语言朴素，三处反复手法的运用，使燕青的悲痛之情、忠孝之心得以凸显强化，极富感染力。面对皇帝临时的要求，燕青仓促之间完成的这首诗歌，尽管直白草率，情胜于文，缺少艺术质感，但毕竟达成了抒情达意的目的。这首诗让宋徽宗非常吃惊，急忙询问燕青内中缘由。燕青这才把自己的遭遇，尤其是梁山好汉两赢童贯、三败高俅，想招安却屡屡受阻的情况，一一向皇帝禀明，为宋徽宗改派宿元景前往梁山抚慰招安铺平道路。
明代批评家李贽在这首诗后面点评道：“大胆，大胆。”这既可以视为表彰燕青面对君王能直诉当朝黑暗混乱的勇气，也可看作褒扬燕青在突发情况下能吟唱自己即兴创作新曲的智慧。当然，燕青具备这种能力，已经在第六十一回有了交代。那是燕青第一次出场，书中写到，燕青“不则一身好花绣，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紧跟着，还用一首《沁园春》词夸奖燕青的好处，“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这些叙述，为后来宋江遣派燕青前往京师去向朝廷传递情况，李师师爱慕燕青，答应他的诉求，以及燕青能相机向皇帝阐明实情，做了很足的铺垫。
通过这首诗歌，燕青也成功获得宋徽宗赦免己罪的御笔文书，这让他后来多了一些人生选择。第一百一十九回，宋江征讨剿灭方腊，损兵折将，班师回朝。燕青就规劝卢俊义一起隐迹埋名，以终天年，遭到卢俊义拒绝。随后，燕青留给宋江一封辞别信，表达归隐之意，然后收拾一些金银宝贝，消遁江湖之中。他的书信中，有这样一首小诗：
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结合前文，由这首小诗，我们更能认识到燕青的聪慧机敏、潇洒自由。
通过上述梳理分析，不难发现三人的咏怀诗，皆能让读者更好地把握其性格，走进其精神世界。此外，这些诗歌本身也在有力地推动着故事发展：朱贵从诗歌中认出林冲，带他上梁山；黄文炳从诗歌中读出宋江的反心，几乎害了宋江性命，逼迫宋江血染浔阳江，投奔梁山。耐人寻味的是，三位好汉的咏怀诗分别散步在前部、中间和尾部，林冲征方腊途中病故，宋江虽被册封，终被逼害死，只有燕青执意归隐，得以全身而退。这种结构和命运的安排，似乎有作者别样的寄托吧。
（作者单位：上海市格致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