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人习惯把从事某种行业的人叫作某客。比如打铁的人叫铁客,做木工活的人叫木客,*猪的人叫做刀口客,算卦相面的叫神仙客。
但许由原本没想过成为刺青客。许由家往上倒八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十四岁那年,许由偷鸡摸狗被父亲扫地出门。村子里没有许由的立锥之地,许由决定到豫章城里讨生活。头个月许由的日子过得凄风苦雨,城里没有亲戚朋友帮衬,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许由模样不赖,宽肩细腰,胸高腿长,脑子又活络,很快他被刘三少爷看上,成了刘府的帮闲。帮闲在豫章又叫清客。
身为清客,许由不会画画也不会写字,更别说斗鸡走狗,双陆棋子的花哨玩意,他全不灵。许由唯独腿勤,又长了一副滚刀肉,和人打架不惜命。刘三少爷就爱他的莽。
这天刘三少爷和几个朋友在得月楼喝酒。寡酒难饮,几个人划拳投壶都厌了。刘三少爷看见路边有个樵夫卖柴。刘三少爷扯过许由耳朵,低语几声,然后转脸来和朋友打赌:你们猜那樵夫有几根脚趾。朋友们都哈哈大笑,说:常人都是十根脚趾,难道这个樵夫还有异相?他们都猜十根。只有刘三少爷摇头,笑而不语。
刘三少爷领着大伙来找樵夫。樵夫是个侉子,住在城北破庙里,爱吃狗肉,以打柴为生。刘三少爷来势汹汹,穿得绫罗绸缎,烨然若神。樵夫知道招惹不起,正要收拾柴担开溜。许由拦住樵夫,让他脱鞋。樵夫不明就里。他脱了鞋,先露出左脚。众人一看,好好的五根脚趾。樵夫又脱鞋露出右脚,也是五根脚趾。大家都乐了,让刘三少爷赔钱。谁知许由从腰间抽出一把牛耳刀,手起刀落,电光火石之间,一根脚趾顺着街沿滴溜溜滚开,一条野狗窜出来,低头一口吃了。众人哑然。樵夫痛的哇哇大叫,脚上血如泉涌,好像抽出一道红绸子。刘三少爷扔下几文钱,说:喝酒去吧。许由也不知道他是对众人说,还是对樵夫说的。
刘三少爷不知道自己这下是闯祸了。隔天那个樵夫去报了官。有人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小小樵夫怎么能为难刘三少爷?这话不无道理,可世上就有这种巧事:那樵夫姓李,和豫章富户李员外是拐弯抹角的亲戚。碰巧李员外看刘家不顺眼,一直想找个机会开导姓刘的。刘三少爷砍了樵夫的脚趾,正好被李员外拿来做文章。
知府传唤了刘三少爷上堂。但脚趾是许由砍下的。刘三少爷把事由推了个干净。知府正好也不想真的和刘家结梁子,就坡下驴,让三班六房去抓许由治罪。
刘三少爷早收到口风,听说那樵夫和李员外有勾连。他不怕李员外,反正脚趾不是他砍的。但他确实做过不少龌龊腌臜事,许由都知道。要是许由打得受不住,把东西全招了,自己又要惹的一身*。所以刘三少爷告诉许由那樵夫死了,官府要抓他*头。许由坏事没少做,*人却是头一遭。他谢了刘三少爷,打了包袱,连夜翻墙逃了。
偌大的豫章城,官差要找许由不容易,许由要往哪逃也没主意。他本想出德胜门。德胜门外是片阴城,传说古时候陆逊在那打过仗,偶尔地下还能挖出前朝的刀枪剑戟。现在德胜门外是*头的地方,也是乱葬岗,人迹罕至,强盗匪类大多往那边逃。许由逃跑路上多了个心眼,他偏偏不往德胜门,而往永和门去。那边来往都是农民,菜贩。每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许由往脸上抹了些锅底子灰,也扮作引车卖浆之徒。到了晚上,他找了二荤铺吃饭,遇上了一个白衣老头。老头人称白老,是个云游四海的刺青客。许由和白老萍水相逢。两人叫了黄鸡白酒,边吃边谈,居然投缘。许由几两黄汤下肚,就把心窝子话掏了。许由说他砍了一个樵夫的脚趾,没想到却变成了*人犯。许由一边说着,一边戳白老。白老伏在案上,鼾声如雷。不一会许由也睡了。
许由梦见自己被官府砍头,脑袋滚上大街,被小孩踢着玩,突然小孩跑开了,一条狗窜出来,吭哧吭哧把他的脑袋啃了。他一下醒来,浑身冷汗,脑子里麻扎扎的。许由又想起昨晚和白老露了底,后悔了。要是老头醒来报官怎么办。许由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抢了白老。两人盘缠合作一处,够他逃到关内,谁也抓不着。
恶向胆边生,许由拿了白老的包袱,正要走。白老转醒过来,说:你看看你脸上写得什么,还逃得了吗?
许由去水缸边照了照,发现两颊刺着逃犯二字。他用清水去抹,两个字就像生在脸上一样,怎么也抹不掉。
许由扑腾跪在白老的脚边,求白老放他一马。白老和颜悦色,把许由拉回座,给许由倒酒夹菜。白老早就相中了许由,想收他为徒,继承自己的衣钵。白老说破刘三少爷的阴谋,樵夫根本没死,官府抓你,只不过是收押几天,一顿杖刑罢了。
许由又惊又喜,一边高兴自己没有死罪,一面又恨刘三少爷弃车保帅。
白老又说,只要许由拜他为师,他不仅可以抹了许由脸上的刺字,还可以帮许由免除脊杖。
许由一听前半句还高兴着,听到后半句又觉得白老是在拿他开涮。
许由又想学不学刺青倒是无所谓,先答应了再说,反正腿长自己身上。
白老就用药水抹掉了许由脸上的刺字,又掏出银针颜料,在许由背上刺青。白老刺了整整一宿。刺好后,许由看不见自己的后背。白老捋须微笑,让许由等颜料干透以后便可以去衙门告罪。
白老走了,又过了一天,许由背上的颜料干透了。他没有去衙门,而是想接着跑路。但他还没出永和门,就被两个官差认出来,带上了公堂。
公堂上,许由撒起了无赖,由大喊冤枉。大人不理,扔下令箭,要重打许由四十大板。两个衙役扒下许由的皂衣,正要脊杖,却看见许由背上花花绿绿一片。定睛一看,许由背脊上刺着一副《多闻天王护法图》。天王绿袍红甲,周身神祇侍从,不怒自威。两个衙役看见天王五彩斑斓,栩栩如生,都下不了手。一个衙役不行,换另一个。另一个也不行再换另一个。结果令箭在三班衙役手上转了一圈,没人敢接。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要说人生在世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衙役们都担心自己打坏了佛爷金身,遭天谴。没人用刑,最后知府只把许由关了监,象征性押了几天又放了出去。
许由在衙门逃过一劫后,和刘府撇清关系。他也没拜白老为师。许由自立门户,在凤凰坡收起了保护费。说来也怪,自从许由背上刺了多闻天王后,他打起架来也如有神助。每次他一脱衣服,别人看见他的一身刺青,就怯了三分。许由脑子慢,拳头快,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许由的地盘很快就从凤凰坡扩展到戴家巷,手下也笼络一帮小弟,俨然是一方恶霸。官府屡次抓捕许由,到衙门里,谁都忌惮他的天王纹身,不敢用刑。每次许由旅游似的去一趟大牢,又风风光光回来。许由唯一担心的是白老让他履行诺言,去学刺青。现在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干嘛去学那玩意。好在自从下处一面后,白老再没现身过。
许由的崛起引起了李家,刘家的不满。凤凰坡有李家的米店,戴家巷有刘家的布庄,许由向他们要保护费,那正是一泼尿尿在两家当家的脸上。最后两家人决定放下前嫌,收拾许由。两家人都是富商大贾,甚至可以说是书香门第,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最后李员外请了一个叫塚虎的无赖去开导许由。
塚虎是豫章城里有名的恶棍。这几个月,许由之所以能在东城呼风唤雨,一方面是许由打铁自身硬,另一方面是因为塚虎还在坐监。前几天塚虎监期满了,放了出来,别说李员外花钱请塚虎开导许由;就算没有李员外,他也要和许由干一仗。
许由和塚虎约架的地方在四方桥。这个地是许由选的。但后来塚虎要改在铁树街。许由答应了。塚虎姓虎但是不虎。他早听说过许由背上有《多闻天王护法图》,打起架来无往不胜。所以他叫手下准备好了十来桶鸡血,埋伏在铁树街两侧的楼房里。打架时,许由照常脱下上衣,挥拳迎敌。塚虎垫步拧腰,按兵不动,大喊一声:泼!两边窗户里应声泼出鸡血。许由满眼宣红,浑身被鸡血淋个透亮,背上的天王也沾上血污,漫漶不清。许由只觉得腥气扑鼻,天旋地转,脊梁骨不知道被谁抽走了。这一仗,许由兵败如山倒。塚虎逮住许由,砍下了许由的左臂,说:这一下是让你知道豫章城里谁是爹。
铁树街上腥气盈天,许由倒在街上,半死不活,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豫章人都怕得罪塚虎,门户紧闭,袖手旁观。幸亏白老救了许由。他把许由带回下处,请郎中替他治伤。郎中说童子尿拌布灰是刀伤圣药。用了几个月药,许由才把自己的命捡回来。
许由大难不死,对白老感激涕零,诚心诚意拜了白老为师。
白老的上一个徒弟外号叫花罗刹。花罗刹跟着白老学了二十年,尽得真传。但白老有两手绝技,一门是《地狱图》,一门是《地藏像》。花罗刹只学会刺《地狱图》,却怎么学不会刺《地藏像》。花罗刹觉得是白老是技不外传,海不露底,总藏着一手,所以平时虽然恭恭敬敬,暗地里却恨着白老。
花罗刹到了出师的时候。白老要看他的本事,于是让花罗刹把《地狱图》刺在自己身上。地狱图本出自倭国画师良秀之手。画中包含一百零八只恶鬼,各个身受极刑,面目狰狞。刺这张图极考验刺青客的心神和功夫。花罗刹花了三年时间,才刺一半,而白老的身子骨却难以为继了。
原来花罗刹在刺青的时候,把朱砂换成了银朱。两者颜色相同,但是朱砂是天然矿物,无毒无害。而银珠是丹师锻炼之物,含有硫汞等毒素。虽然刺青用的颜料量少,但长年累月积累下来,毒素入肉腐骨,掏空了白老的身体。花罗刹以为白老大限将至,一定会把地藏像的秘诀传授给自己。谁知道白老看穿了花罗刹的诡计。他在花罗刹的头顶刺下罗刹二字,逐出师门。这两个字是用火针铁砂刺入,混入了白老的独门药方。墨字入骨,就算铲去头皮,字迹在头骨上也清晰可见。
白老把花罗刹赶走以后,遗憾自己一门绝艺后继无人,于是又四处寻找传人。他在豫章偶遇许由,发现他是学刺青的材料,于是救他脱险,收他为徒。
许由跟着白老学了三年。白老便毒发身亡去世了。去世前白老把这些掌故都告诉了许由。
许由问白老,自己的刺青和花罗刹比如何。
白老气息奄奄,强打精神说:论刺青,你不如他。论悟道,他不如你。
白老又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将来你二人孰强孰弱,还看个人造化。
白老去世了。白老死前留下遗愿,让许由扒下他的外皮,加以硝制保存。待许由刺青学成,替他不肖师哥完成《地狱图》。
许由虽然只跟白老学了三年,但他天赋异禀,又孜孜不倦,三年来也替不少头脸人物刺过青,无不拍手叫好。许由想自己虽然断臂,但只论刺青,纵然不胜,也不至于输给师兄。可当他脱下师傅外衣,看见半幅地狱图,顿时如堕冰窖。图中恶鬼仿佛都换上了他的脸,许由忍着一百零八种折磨,受着一百零八种苦难,如堕地狱。许由闭上眼睛,不敢再打量刺青。他知道自己距离师兄花罗刹还差十万八千里。
许由出师以后,也像白老一样云游四海。他接到的第一单生意,就是砍他手臂的塚虎。那天他在客栈投宿。窗外一阵人语喧响,步履杂沓。小二说,有一个黥面死囚*害官差逃了。现在官府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他缉拿归案。
许由回到房间,正撞见塚虎破窗而入。他脸上有墨字,浑身血污,衣衫褴褛。许由知道,塚虎就是那个逃犯。许由想起自己当年逃难的样子,也是这般恓惶。
冤家路窄,塚虎见泄露了行迹,要*了许由。许由不慌不忙,说自己现在是刺青客,可以帮塚虎逃出升天。塚虎不信。许由掏出银针,颜料。官差已经到来附近,不管是寻常人家还是店铺酒楼,狡兔三窟,都不放过。塚虎一念之间,扔下朴刀,跪地求许由救命。
许由先把塚虎囚衣换了皂衣,又替他洗面刮脸。塚虎刮去髭须,洗去血污,眉清目秀,判若两人,只有脸上刺字扎眼。许由看时间紧迫,没法用药水去除墨迹,只能在字形上做文章。许由起了飞智,用银针沾料,在塚虎左脸的劫字上,填了几画,把隶书的劫改成了一只斑鸠。右脸的盗字,被他改了几笔,看上去就像只鹧鸪。两只鸟完成,许由依旧银针不辍,又在塚虎脸上,锁骨,肩胛遍纹百鸟,最后在他的额头刺下一只凤凰。这是白老教给许由的百鸟朝凤图。许由在牛皮上不知练过多少遍,现在在塚虎身上,得心应手,针针不错,一顿饭的时间就大功告成了。
许由说:若要在你全身遍刺百鸟,少则三天,多则半月。现在事出有因,只要唬人,这些也就够了。塚虎照了镜子,果然脸上的墨字再也看不出来。他正要翻窗,许由说:你跳窗而出,岂不是不打自招。你好端端从正门出去,谁人拦你?
塚虎惴惴不安。但听见官差脚步已经走到跟前,也不容他细想。塚虎推门出去,穿过官差。许由身上衣不蔽体之处尽是百鸟,光彩夺目,人人侧目,但谁也没认出他就是逃犯。
死里逃生后,许由一边替人刺青,一边寻找师兄花罗刹。一是他要和花罗刹比较刺青,二是要替师父清理门户。这些年许由走遍了关中关西,两湖两广,都没有花罗刹的消息。但他游历之时,刺青技艺大为长进,声名远播。人们已不记得刺青客白老,只说刺青客许由。
据说有个爱花如命的画匠,求许由替他纹一身百花。许由把他从项到脚纹上牡丹、琼花、合欢、木笔、秋棠、杜鹃、虞美人、曼陀罗、夜来香……说来也奇怪,许由替画匠纹身后,画匠身上竟飘出一股异香。他二月出门,居然引得街上桃花、山茶提前开花,争奇斗艳。
又有一个姓裴的优伶求许由纹身。裴戏子一直单恋崔家的小姐,但裴戏子知道自己,乌龟爬桅杆,高攀不上。只求许由把崔家小姐的模样纹在他的身上,以解相思之苦。许由打听了崔家小姐的身材样貌,又杂糅了学艺时临过的百脸图,果然在裴戏子身上纹出一个妙龄女子。女子眉眼身段和崔家小姐绝似,却比真人更加妩媚袅娜,好像立刻要走下来似的。裴戏子大喜拜谢。
许由走南闯北,替人刺青无数。赚得的金银珠宝自不必说。许由手艺的自信也无以复加。他认为普天之下,除了师兄花罗刹,再也没有胜过自己的人。有人再来求许由刺青。许由也越发任性。对于青眼有加的人,可以不收封礼。对于可憎之人,哪怕带着黄白货,四色礼,礼数周全,许由也嗤之以鼻。
一次,一个米商请来许由刺青。他想在背上刺个财神赵公明。米商在本地口碑极差。年景好时,米商打压粮价,五谷丰登农民也不挣钱。灾年时,他又囤积居奇,宁愿把大米去喂家雀,也不降价卖给老板姓。米商招待许由的态度也差。许由恨米商搜刮民脂民膏,想喝口茶去火,谁知那茶叶也是隔夜的,又酸又臭,好像口中好像被塞了一只汗脚。
这种生意原本许由是不做的,但他这次有意要整米商。他嘴上答应了米商纹财神,翻手就在盐商背上纹了一只刀劳鬼。他学者白老的样子,用火针铁砂纹了图样,盐商搓掉一层皮,纹身也不掉。纹完身,盐商一时看不见背上图案,还向许由拜谢。许由飘然而去。后来盐商看见了刀劳鬼赌咒骂娘也晚了。
转眼许由出师已经三年有余,许由还是没有一点花罗刹的消息。这天他听说岭南来了一个颇有名望的刺青客,怀疑是师兄,于是来到岭南。
到了岭南,许由还没找到花罗刹,却先被一个带刀的蒙面人找上门。许由见到蒙面人也不见怪。这些年来找他纹身的人五花八门,蒙面,带刀也许是有仇家追*,这些情况都不少见。但许由厌恶蒙面人口气。按蒙面人所说,他似乎见过花罗刹,而且蒙面人还认为花罗刹刺青水平在许由之上。
许由忍无可忍,正要送客。蒙面人却要求许由替他纹身。许由冷笑,说:小弟才疏学浅,你还是去找求那花罗刹吧!
蒙面人说明来意,原来他收藏了一张花罗刹的刺青人皮。蒙面人对花罗刹的刺青艳羡不已,恨不得那张皮就长在自己身上。他知道许由是花罗刹的师弟,所以来求许由替他刺青。蒙面人还开出条件,只要许由答应刺青,就把这张人皮送给许由。
许由心念一动。这些年来,他除了那半张地狱图,从没见过花罗刹的刺青。他也想知道现在他的刺青和花罗刹相比如何。
许由答应了蒙面人,正要落针。蒙面人转脸问许由:要是这刺青他不满意该当如何?许由一愣,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许由原本有秘药可以洗去纹身,但这些年来,他的纹身无人不叫好。人们求他纹身尚且不得,从没听过有人要洗去纹身。蒙面人突然扔出这个问题,已经把许由钉在耻辱柱。吃葱吃蒜不吃姜,许由这次被蒙面人激得大怒,说:要是你不满意,我就从此封山,再不刺青!
蒙面人露出雪白的两条臂膀,左边要青龙孟章,右边要白虎监兵。歌诀说:青龙过肩,身纹虎头。膏药一张,熬法不同,青龙白虎是最常见的刺青,但因为常见,所以变化最多,考验刺青客的功夫和见识。青龙过肩龙、盘腿龙、有三爪、四爪、五爪之别。白虎有上山下山,饿虎壮虎之分。
许由交代已毕,打听清楚。随即碾磨、沾墨、打底、上色、落针,一气呵成。不到半个时辰,许由收针,说:见笑了。
蒙面人左臂一条青龙出水,风驰电掣;右臂一头白虎长啸,意气扬扬。青龙白虎交相呼应,房间里隐隐有风雷之声。
蒙面人说:原来大名鼎鼎刺青客许由也不过如此。
许由吃了一惊,难道这蒙面人还不满意。
蒙面人把双臂放在蜡烛上,火苗烤着皮肉发出阵阵肉香,转眼那青龙白虎都变作一片焦土。
许由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数年苦功付诸流水。他说:阁下何必如此自残,我从此封山就是。
蒙面人说:相公说笑,小事一桩,何必要封山呢?
许由眼睛亮起来,正要作揖答谢。
蒙面人拔刀斩下许由唯一的左胳膊,血飚得老高,溅上了顶格。
蒙面人摘下面罩,说: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故交。相公留下一臂,我就有了交代。
许由认出了蒙面人,他就是三年前许由救下的塚虎。
当年塚虎受了墨刑,许由以德报怨,以刺青绝技隐了塚虎脸上的墨字。塚虎才逃出官府的追捕。塚虎不知悔改,依旧干着*人越货,劫道剪径的买卖。机缘巧合他遇见了花罗刹。花罗刹听说江湖上有个叫许由的刺青客要替白老报仇。于是花罗刹洗了塚虎浑身刺青,雇佣他来*许由。塚虎念及旧情,只砍下许由的胳膊,只回去向花罗刹禀报许由死了。
许由在岭南住了三个月,花光了盘缠,捡回了一条命,也丢了一束魂。许由来到岭南江边,江水滔滔,他想跳江自尽,又想起师父遗命,让他完成地狱图。但他双手都没有了,还拿什么刺青呢?许由找了一个船夫,把最后一点盘缠交给他。
船夫问:相公去哪里?
许由说:船家去哪我就去哪。
船夫看许由两袖空空,落落寡欢,是个失意人,所以撑开船桨,一路上把岭南的风景名胜都介绍个遍。许由躺在船篷里,不喜不悲,也不应答。最后船夫把船摇进一处钟乳石窟。
岭南地表多山,地下多石窟。山谷阴处,岩下聚溜汁所成,空中相通,是当地一处胜景。石窟内别有洞天,石笋形态万千,巧夺天工,恰似仙境。许由钻出了船篷,大为感叹。船夫告诉许由这石窟形成全靠一滴滴水珠侵蚀,汇聚,每根石笋的行程都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光阴。
船夫又说:莫说我多嘴,得意莫仰首,失意莫低头。人生漫漫,相公还得看开才是、
许由默然不语,船夫字字珠玑,句句在理。他虽然没了双手,但还有牙,还有脚,难道还比不上小小一滴水珠?许由求船夫送他回渡口。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许由决定回江西完成《地狱图》。
望山跑死马,江西距岭南何止千里。许由花光了盘缠,也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只能沿街乞讨,靠着两条腿步行。一路上许由钻研着用嘴衔银针刺青的技法。他在自己大腿上试过几次,刺出来的老虎猫不猫,犬不犬,还不如三岁小孩画的,让人笑掉大牙。
在阳山,许由遇到了一个哭丧的女人。一问之下,她居然是花匠的老婆。花匠死了三年了,她哭的是花匠。许由问女人花匠的死因。女人竹筒倒豆子,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画匠得了一身百花刺青后就得意忘形,每天上街都故意赤身裸体,讨众人口彩。到了春天,万物复苏,花匠的一身花卉却招来了大群的蜜蜂,被活活蛰死。
许由感叹,在花匠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含泪拜别。
路过衡浦时,许由在一座破庙里过夜。那晚上他梦见裴戏子来向他索命。
许由替裴戏子刺青后,裴戏子对镜自怜,对着刺青说话,对崔家小姐越看越爱。于是胆大包天要和崔家小姐夜缒私奔。崔家小姐对裴戏子一片真心。两人私奔来到这座破庙。到了晚上,两人正要解衣就寝。崔家小姐突然内急。解手归来时,她隐约听到裴戏子在和人说话。借着月光,崔家小姐看见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正靠在裴戏子的胸口。崔家小姐妒火中烧,还以为裴戏子又勾搭了一个山野村妇。她搬了一石头,猫着腰凑过去。裴戏子和刺青说着情话,对周遭情况浑然不觉。崔家小姐突然暴起,一块巨石砸向裴戏子的胸口。裴戏子两腿一蹬,啊一声就死了。等到崔家小姐仔细看,才发现那女人和自己一模一样,是裴戏子胸口的刺青。她又惊又怕,慌慌张张埋了裴戏子,又逃回了家。
许由从梦中醒来,知道这又是自己造的一处业障。他找到了裴戏子的尸骨,用牙刨出一个新坑,把裴戏子埋了。又就地取材,立了一块木碑。
许由离开衡浦,一路乞讨,风餐露宿,早已经没了人形。他告诉自己,只要撑到下一个县,总能讨到几口吃食。谁知到了广信,这里在闹饥荒,饿殍遍地,家家户户易子而食。许由敲开一户人家,求一口水米。那人让许由等一会。不一会,那人也带着竹杖破碗出来,要和许由一起去讨饭。
许由饿得头晕眼花,闻着空气中有肉香。他循着肉味,来到一扇朱红大门前。许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许由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绣花大床上。一个胖男人走进来作揖,许由认出他就是当年的米商,是他救了许由。
米商告诉许由,当年许由在他背上刺下之刀劳鬼后,他确实走了几年的霉运。他囤,什么就跌,卖什么,什么就涨。后来米商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举家迁往这里投靠岳丈。结果他们在山路上遇见了强盗。强盗抢了他们的东西还不够,还斩草除根*他们全家。全家只有米商一个人活了下来。强盗扒开下他上衣时,看见米商背后的刀劳鬼。强盗说:逮个蛤蟆攥出把尿,真他娘晦气。强盗收了刀,放了米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米商投靠岳父后,几笔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粮仓又满起来。
米商目露凶光,说:许相公,这些多亏你给我刺的恶鬼啊。
米商救了许由一命。但米商救许由,是要看经受人世折磨。他知道许由要回家完成《地狱图》后,特意为许由准备了两样礼物。第一样,米商让厨子烙了二十张块大饼,套在许由的脖子上,让他一路上不会饿死。第二样,米商让家丁在许由背上栓了一尊八十斤重的石佛,用的是牛筋绳,拴的死结,剪不断,绞不烂。
临走前,米商说:许相公,三年前,你在被我后刺刀劳鬼。三年后,我在你背后放石佛。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许由什么也没说,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了。
离家最后这几百里路,许由走了三个月才走完。当他到家时,他的背后的多闻天王已经面目全非。背上皮肉全烂了,伤口发炎流脓,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地方已骨肉相接的地方长出了白胖胖的尸蛆。许由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当许由取出师父的皮子,许由竟然觉得花罗刹刺得也不过尔尔。花罗刹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他刺的是他心中的地狱。但许由已见过人间的地狱。
许由花了半年的时间,学会了用嘴刺青,又花了半年时间刺好了剩下半幅《地狱图》。这些日子里,许由因为断臂,没法给自己剃须刮脸,头发和胡子长得老长,拖开来像两条尾巴。在白老的忌日上,许由把师父的皮子烧了。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现在许由烧了《地狱图》,满脑子都是《地藏像》。
这些年,江湖上多了一个传说。有个断臂的刺青客走南闯北,到处搜购佛教图集。他所到之处留下了许多《地藏像》。这些《地藏像》都是刺在牛皮上的,形态各异,容貌万千,被信徒争相收藏。这个刺青客就是许由。这些年刺了几百幅《地藏像》,没有一副是满意的。许由听说豫章城里有一副《八十七神仙卷》,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他只身来到豫章,四处走访扫听。
到了豫章城,经过进贤门时,许由看见一个女孩双手反缚,吊在城门之下。许由向本地人打听,才知道女孩名叫妙乐,才十四岁,是李员外的小老婆。因为偷了汉子,汉子跑了,她被逮住,挂在城门下示众。这个李员外就是当年和刘家过不去的那位。十多年过去,白云苍狗,李家发达了,刘家败落了。李家买下了刘家所有的铺面,祖宅,家丁。刘大老爷摔死在茅坑里。刘三少爷成了疯子,被李员外买下,拴在门口看门。
这些年过去了,许由不仅相貌大变,心境也变了。薤上露,何易晞。许由对过往的恩怨情仇看淡了许多。他回想,师父临死前并没有交代他找花罗刹复仇。他一意孤行要清理门户,反而给自己招来*身之祸。他不恨任何人,这都是天理循环。
城门下人很多,热闹得像是过年。妙乐身子发青,四肢都肿得发泡。许由于心不忍,要管一管现实。他上了城楼,说他是李员外的旧识,请李家的家丁把妙乐放下。
家丁吃不准许由话的真假,但又怕得罪老爷的朋友,要许由随他去见李员外。家丁解下了妙乐。许由让家丁给妙乐找件衣服。家丁不耐烦了说:这婊子脸都不要,还穿什么衣服。许由把自己的外衣让给了妙乐。妙乐把许由的衣服扔在地上,跺了几脚,说:谁要你的臭衣服。
到了李家,李员外听说了许由就是当年那个混混,有些惊讶。他本来生气许由放了妙乐,但一看许由两条臂膀都没了,面呈菜色,头发乱如群鸟,活得还不如猪狗。李员外又有了得意之情。李员外有意要看他们出丑。他开出条件,要救妙乐可以,除非许由和妙乐成亲。许由早就不把人世俗务放在心里,一口答应。
许由和妙乐的洞房在李员外家的柴房里。柴房里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李员外的两条看门狗:招财和进宝。
许由和妙乐躺在柴房的两头。中间的柴堆上,招财趴在进宝背上,哼哧哼哧干着那事。
妙乐说起了自己在李家的遭遇。半年前,她被李员外买来作妾。李员外年事已高,干不动那事,但心气不减,发明出许多花招。李员外用焚香在妙乐的心口、逼盖子上和尾停骨烫了三处情疤。他自鸣得意不算,又把妙乐衣服扒光,用一根缎带把妙乐四肢都捆起来,吊在房梁下,每周请朋友也来观赏把玩。
妙乐说着说着,心头火气,冲上去把两条狗踢开了。进宝跑了。招财的狗卵还硬着,上来抱妙乐的小腿。妙乐抄起柴刀,把招财的卵割了。招财出了一大片血,跑也不动,不一会就栽倒在地上,死了。
妙乐*了招财,脱了衣服扑在许由身上。许由对妙乐没有兴趣。妙乐以为许由嫌她那里脏,硬是要和许由办事。许由生气了,推开妙乐,说他救下妙乐不过是机缘巧合,人之常情,没有非分之想。妙乐却骂许由是个伪君子。她的襦子沾了狗血,没法再穿。许由把自己的皂衣让给妙乐。妙乐和衣而卧,两人再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许由醒来,发现妙乐不见了,自己的褡裢也不见了。褡裢里有几十两银子,是用来买画册的钱。洞房花烛后许由被李府赶了出去。临走前,李家的家丁问许由:妙乐的下面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长了牙。许由说:我看你嘴里倒是噙了根鸡巴。
许由在豫章城里暂时住下了。他租了一个铺面,吃住都在里面。许由一边替人刺青,一边攒钱买画册。他已经打听到《八十七神仙卷》在李员外家的古董行里。
过去许由刺青的时候,常常和客人聊天。现在许由用嘴刺青,张嘴,只能听客人说话。客人知道许由和妙乐的关系,所以常常带来关于妙乐的流言。有人说妙乐偷了县太爷的官印,吓得县太爷不敢声张。有人说妙乐想要男人,找不到。就去疯了的刘三少爷那找日。还有人说妙乐也疯了,她跟着自己的影子赛跑,逗得。豫章的狗全都跟着她跑,扬起的灰尘有三丈高。要不是天黑影子没了,狗都要累死。许由不知道这些流言的真假,只能答应着。他不知道,其实妙乐哪也没去,只躲在他家附近看他刺青。
转眼许由已经在豫章呆了半年。这天晚上,妙乐突然闯进门。许由一眼就看到她手上捧着一本画册。妙乐知道许由在找《八十七神仙卷》,于是从古董行里把画册偷出来送给他。许由见到妙乐喜出望外,但看她偷了东西,又吃苍蝇一样厌恶。许由愤愤骂妙乐狗改不了吃屎,让她把画册还回去。妙乐恼羞成怒,反骂许由虚伪。妙乐说:你不要,世上也没人有资格看它。说完,妙乐一把火把画册烧了。
这本画册是古董行的镇店之宝。第二天,李员外发动了豫章城里所有黑白两道,抓住了妙乐。李员外恨不得把妙乐寝皮食肉,但他是个商人。画册已经毁了,他只有把妙乐卖去妓馆才能挽回损失。但妙乐宁死也不去妓馆。不管李员外怎么对她用刑,妙乐咬碎牙齿,也不松口。她说李员外要是敢把她卖去妓馆,她就敢把嫖客的鸡巴咬下来。
李员外没有办法。他想起许由是唯一和妙乐有过交情的人,就请许由来劝妙乐。
许由刚进李家大宅,就听见妙乐的哭声。哭声从内院传来,浓得像粥,在宅子里萦绕不散。许由见到妙乐时,妙乐的眼睛已经哭瞎了。妙乐说:你若是来劝我从妓,趁早死心。许由摇摇头。他本来恨妙乐烧了毁画册,可看到妙乐的样子,心里又生出一份感情。
许由亲了亲妙乐的双眼,说:让我为你刺一双眼睛。
妙乐点头。许由在妙乐眼睑之上,又刺了一双眼睛。妙乐说她只看见了一点点。许由又在妙乐的双乳上刺了眼睛。妙乐说她看见的多了一点。于是许由每多刺一双眼睛,妙乐便多看见一些。最后许由在妙乐的浑身上下刺满了眼睛。妙乐说她终于看见了,但她眼中的人间颠了个个。人变成了鬼,鬼变成了妖,妖变成了草木,草木变成了山川,山川变成天地,天地变成大鱼和大鸟。
李员外见到妙乐时,被她的样子吓瘫在地。妙乐身上有一千只眼睛,每一只都不一样,每一只都像活的,它们都盯着李员外,好像把他前前外外,此生来生都看穿了。
李员外慌不择路,逃上了青龙大街,掀翻了茶摊,惊扰了马骡,冲撞了轿子。李员外逃进古董行,钻进一副前朝的桃木衣橱里躲起来,这辈子再没踏出来一步。
李员外的儿子李公子看见了妙乐,没有害怕,只有生气。妙乐现在这样,送到妓馆,倒贴钱都没男人要。这笔账都得记在刺青客的头上。
许由替妙乐纹身之后,料到李家会来报仇。他从李宅出来后,直奔广润门出城。谁知道李家在豫章手眼通天,许由样貌奇特,早就被人盯上。他还没出城门,就被几个李家伙计给捆了。
李公子把许由吊了在城门下示众。他在城里散播留言,说许由的刺青惟妙惟肖,不是因为他技艺高超,而是他联通妖魔幻化附在人身上。许由的刺青技术确实神乎其技,豫章城的人纷纷信以为真,尤其是找许由刺青过的人,更是叫苦不迭。李公子又请来大相国寺的禅师办法会。法事做了七天七夜。禅师说只有吃了妖人的肉才能破解魔障。于是豫章人纷纷带刀来刮许由的肉吃。李公子有意要折磨许由,所以派人维持秩序,吊着许由的悬线一命。
许由白天被人剔骨刮肉,伤痕累累,晚上被关进李家的柴房里。李公子请来豫章名医为许由续命。这样过了一个来月。许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像活在地狱里。这天看守许由的护卫得了痢疾,住进了茅厕。一个女人来看望许由,她从头脚裹着皂布,黑纱蒙面,但许由一看她的眼睛就认出妙乐。妙乐被卖到了妓馆当杂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脏活累活。许由求妙乐救他出去。妙乐打不开门锁,她宽慰了许由几句,让他再忍一忍。
妙乐离去后,许由常常想妙乐。一想妙乐,身上的上就没那么痛了。有时候他又想到《地藏图》。妙乐和地藏菩萨的模样就混淆起来,再也分不出谁是谁。许由以骨刺当针,以血作墨,在墙上刺起了《地藏像》。柴房里光线昏暗,许由看不清自己的刺青,但他心里一片明镜,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的《地藏像》。可《地藏像》才刚刚打了个底,这天晚上,李宅却走了水。看守许由的家丁也忙去救火。柴房外吆五喝六,喧哗一片,柴房里许由只埋头刺青,不知道妙乐已经打开了柴房大门。
妙乐说火是她放的,好让许由趁机逃跑。许由让妙乐一起走。妙乐摇头。她说妓馆每逢一个时辰就要查班,如果妙乐不在,他们就会曝光。两人连八里庄都没走到,就要被逮回来。十万火急,许由来不及细想,妙乐就把包袱挂在他项上。妙乐带着许由七拐八绕出了李宅。这时看守柴房的家丁正好回来了。他冲柴房里喊了一声,见没人应答。他走进柴房,看见了墙上刺的地藏菩萨轮廓,还以为就是许由,这才放心。
许由逃了。他浑身打赏小伤不计其数。但他一跑,就什么也顾不上。许由停下时已经五鼓天明,鸡叫三遍,身后的豫章城已经看不见了。许由这才突然想到妙乐的处境。自己逃跑后李公子会不会找怀疑妙乐找她麻烦。想到这里,许由又担心起妙乐,转身返回豫章。
许由一进城,就看见了城门上吊着的妙乐。妙乐死了,但浑身的眼睛还在看着许由。几个时辰前,李公子发现许由逃跑以后去妓院查班,发现李宅走水的时候妙乐正好不在。妙乐也没有抵赖,承认是自己放走了许由。李公子砸下两锭元宝,买下了妙乐的命,让人把她勒死了。
许由想帮妙乐报仇。自从失去双臂后,他没想过找塚虎报仇,也没想过找花罗刹报仇,但他现在想找李公子报仇。许由刺花了自己的脸,隐姓埋名,在豫章城郊住了一年。这一年里,他调查清楚了李家上上下下。他发现李家大宅中有一口井。全家人饮水都靠井。他从黑市买了蒙汗药。等到豫章庙会这天,李家上上下下都出门逛庙会,看花灯。许由潜进李宅,把蒙汗药加在了井水里。第二天,李家人喝完早茶后全都睡着了。许由再一次闯进李家,这一次是光明正大的。他脱去人们的衣服,用矿石把他们的瞳子,眉毛染成红色绿色,再用银针在每个人脸上身上刺下了獠牙、鬃毛、鳞甲。男男女女都不人不鬼,状如山魈、夜叉之流。到了黄昏,蒙汗药力消退,李家人纷纷醒来,看周遭都是妖魔鬼怪。一时间,鬼哭神号,胆大的自卫,胆小的自戕,*人如芥,血流成河。
许由离开了豫章。妙乐死了,却成了许由的菩萨。许由心中憋着老大一团疑惑解不开。离开豫章后,许由发觉他刺出来的《地藏像》竟然有一丝诡谲。菩萨本应大慈大悲,可在他针下,却和厉鬼有了相似之处。过去许由以为厉鬼就是恶,菩萨就是善。他断臂以后,刺出了人间之恶,却刺不出人间之善。现在他辨不出善恶,刺出的菩萨也善恶难辨。
妙乐死了,许由的地狱空了,天也空了。许由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他不再搜集图谱,也不刺青,只是每天与草木虫鱼为伴。他的衣服越来越破,发须越来越长。看上去与野兽无异。过了几年,许由已经忘记说人话了。一个官差找到许由,要带他去朝廷见当朝宰相。原来许由的师兄花罗刹已经是圣上御用的刺青客。这次西域进贡了十八面人皮屏风。宰相说着屏风贵则贵矣,但煞气太重,非《地狱图》不能镇住,而《地狱图》正是花罗刹的绝技。这时又有大臣进谏说近年来有位断臂刺青客名声大噪,可以邀来与花罗刹一较高下。花罗刹这几年也听到了许由的传闻,巴不得皇上召他入宫,好将他斩草除根。
许由已经分不清什么皇帝,什么是猪狗猪。但是官差用锁链锁了他的脖子,牵着他,他就只能跟着官差走。他们途经豫章,许由鼻翼翕张,像是闻到了陈年往事。他趁官差不备,突然挣脱链子,朝李家大宅跑去。李家上上下下没留下一个活口,大宅人去楼空。只有疯子的刘三少爷活了下来,还拴在门口看门。
许由看见刘三少爷,刘三少爷见了许由。两人如看见了故人一般,相拥而泣。许由在刘三少爷背上刺下了《地藏像》。刘三少爷背上的地藏菩萨天人衣着,顶结五髻,但脸盘却和妙乐如出一辙。只是妙乐是凡胎肉体,脸上写着七情六欲;而菩萨则是仙体慧果,早看穿了人世贪嗔爱恨。后来豫章人见到了那副《地藏像》,都好像看见了真佛。他们修了一座地藏庙,把刘三少爷当做肉菩萨供了起来。庙里香火百年不绝。
许由和官差到了京城。宰相让许由和花罗刹先比试刺青,胜者再去面圣。许由听到花罗刹的名字,想起前尘往事,神志清醒了过来。他一生中从未见过师兄,但花罗刹朝他作揖鞠躬时,头顶上黑墨刺着罗刹二字清晰无比。
宰相让许由和花罗刹各取九面屏风刺半副《地狱图》,三个月后,由文武百官裁决优劣。
花罗刹对《地狱图》早已成竹在胸。他一拿到屏风,就开始落笔打稿。许由则是懒懒洋洋。他先是痛饮了三日,又盘腿在暴雨,烈日下各坐了三日。九天之后,才开始落针。
一个月后,花罗刹已经完成了四面屏风,而许由只完成了一面。两个月后,花罗刹已经完成了九面屏风。他洋洋得意,晃荡到许由这边看他的成果。许由还是只有一面,但许由把全幅的《地狱图》刺在一面屏风上,难度比花罗刹在九面上刺半幅要大得多。花罗刹站在许由的《地狱图》前,感到阴风阵阵,恶鬼争先恐要要把自己拖进地狱。花罗刹哑口无言,心服口服,他知道自己败了。
三个月后,两人的《地狱图》都呈送上宰相那里。宰相却判了花罗刹的胜。百官都以宰相马首是瞻,也都判花罗刹胜。
许由对胜负漠不关心,他只想回到山水里与飞禽走兽作伴。可宰相大人硬是请他与花罗刹同席夜宴。许由刚喝下一杯酒,就人仰马翻,倒地暴死。宰相弯腰,探了探许由鼻息,又使个眼色,侍从便把尸体抬了出去。
但就在宰相弯腰那一瞬,透过满头银丝,许由看见宰相头皮上隐约两个墨字,正是罗刹。原来宰相才是真正的花罗刹。多年前他早已入宫,从了政,从此不再刺青。现在的花罗刹是他的徒弟。真正的花罗刹害怕师弟找他寻仇,于是在徒弟头顶也刺下罗刹二字,必要时可以当个替死鬼。一开始花罗刹就没打算比什么刺青,他满打满算要除掉许由。
许由死后,花罗刹把徒弟刺的屏风进献圣上,自己把许由的屏风留下来摆在家里。可这一天,花罗刹突然害了病。他睁眼闭眼,四周都是夜叉小鬼,牛头马面要索他性命。花罗刹烧了许由刺的屏风,可病也不转好。太医看了花罗刹的病,说他这是风邪所致。太医说豫章有个肉菩萨,背后刺着地藏金身,百求百应,可以请来为宰相大人驱邪。
花罗刹派人八百里加急,找来了刘三少爷。他着急忙慌扒下刘三少爷的衣服,可后背只是一片白花花皮肉,哪有刺青?旁人都大惊,知道花罗刹命不久矣,都沉默不语。原来人人都看得见刘三少爷背后的地藏刺青,只有花罗刹看不见。
三天后,花罗刹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