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十二岁时,索兰便露出“不对劲”的端倪。那之前,她在市妇幼保健院出生,703厂家属院长大。父亲,703厂,汽车队队长;母亲,师范大学后勤部门,会计。一九八二年,两人薪水合计超过一百八十元。索兰父亲爱好集邮,拥有五本集邮册,集邮协会在少年宫办展时,曾向他求借十七套邮品,他慷慨出借。索兰的母亲喜欢听音乐,她家是家属区最早拥有声宝收录机的家庭。
索兰本是第二胎,索兰母亲怀第一胎时,还在中学后勤工作,路遇几百名学生打群架,眼见有人肠肚流出,受惊流产,从此决定少生,索兰由此成为独女。她吃得到巧克力;每天有五角钱零花买汽水、雪糕;听着朱逢博的专辑学会唱《蔷薇处处开》;周末由父亲骑自行车载她去上海人开的得月楼吃甜点;红纱巾流行时,她率先获得一条。
十二岁那个暑假,703厂家属院浓荫匝地,索兰和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跳皮筋,一个十六岁少年从楼上走下,坐在花坛边的木头堆上看着他们。少年极其英俊,皮肤淡棕,四肢在茁壮前夕,已经有儿童没有的喷薄欲出之感。孩子们嘀咕一下,说那是翠翠表哥,从外地过来度假,见过海,坐过火车,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随即陆续离开拴着皮筋的桃树,围坐在他的身边。
索兰最后一个围过来,但眼睛却没有离开少年的脸,少年察觉,开始有点羞赧,渐渐变为不屑,开始显露无礼的一面,从孩子堆里单单点出索兰来,要索兰坐,要索兰站,要索兰立正。索兰起初有点羞涩,但眼睛始终焊在少年的脸庞上,像被那张脸催眠,渐渐,要她坐,她就坐,要她立正,她就立正。少年照旧坐在木头堆上,扭身,从身后的树上摘下几个毛桃子,要索兰吃。索兰接过毛桃子,一个个塞进嘴里,吞了下去,丝毫不觉酸涩。有孩子觉得疑惑,也摘了一个毛桃子,咬了一口就丢掉。
少年越发得意,身体内有恶意膨胀,几乎笑出獠牙,他折下一段柴棍递给索兰,要她吃下。索兰终于将眼睛从少年脸上挪开,看看柴棍,轻轻咬一口之后,送进嘴里咀嚼。有年纪稍大的女孩子终于看不过眼,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投向索兰,随即转身跑开。
索兰小小年纪就是花痴。惊人发现当晚就传遍703厂家属院。索兰父母隐约听见些风声,只当那是孩子们欺负索兰。索兰父亲等在院子门口,等到那天围观的孩子中岁数最大的一位走近,便故作凶恶地进行恐吓:“你们再欺负我姑娘,腿给你卸了。”索兰父亲以为这事从此可以了结,两个月后,却听说索兰出现在厂里的私人舞会,索兰父亲追到舞会,见索兰只是在角落里观舞,并没有加入其中,稍稍放心,但看到现场年轻人的衣着,一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和紧身喇叭裤,他还是怒不可遏。他略微知道一点年轻人的心思,有心让索兰在众人面前出丑,以便断了她的念头,当众扯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拖走,丢下狠话:“你们再带我姑娘,我就到公安局报案把你们全抓了。”
第二年正逢“严打”,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公审男女流氓,五辆大卡车在体育场一字排开,一辆车上一个死刑犯,五花大绑,亡命牌上写着各自的罪名和姓名。各家单位都要派人去看,索兰父亲也在其中,他一边听着高音喇叭里传出的话语,一边根据车号和司机,认出那些卡车的各自归属,这是煤炭公司的,那是自来水公司的,连人带车一起,被临时调用。女流氓站在五金公司的卡车上,五花大绑,和男流氓一样被判了死刑。宣判完毕,卡车缓缓驶出体育场,前往刑场,女流氓竟向着人群点头微笑,左边笑过了,又转头向右边笑一笑,场上一片哗然。“他们这种人都爱面子,死也要撑着点的,其实早都尿了裤子了,不然扎裤管子做什么。”人群中有人小声说。
听过宣判词,又去附近公安局门口看法院布告,女流氓的罪行不只是在地下舞厅跳舞淫乱,还毒*了丈夫。索兰父亲稍感安慰,自忖女儿不至于毒*任何人。然而隔了几个月,又有女流氓被判了枪毙,卡车驶出体育场时,照旧点头微笑,也是左笑一笑,右笑一笑。
索兰父母送索兰上了纪律最严格的寄宿学校,却没能把索兰与舞厅隔离开来,好在社会很快变了,似乎在迎合这不安分的少女。舞厅开到面上了,然后是录像厅、台球厅、游戏厅。一九八六年,电视台播出两则广告,开在城中最高楼顶楼的空中舞厅,舞小姐陪舞;市中心的百花娱乐中心,有咖啡厅和泳池,泳装小姐陪泳。索兰终于远离了被枪毙的危险。经常出入大三元、卡吉拉、飞燕舞厅的人,即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熟悉了她的样子:跳第一支舞就脸色潮红,跳两支舞也还是一样脸色潮红,不会更红,但那潮红也不会消退。
索兰父亲越发觉得不安,心里某处,被一只黑色的兽踩了一脚。索兰十七岁时,这只兽不再是脚印,终于露出半身。
学校打来电话时,索兰已经离校三日,校方本以为她逃课回家,同宿舍女生也设法加深这种猜测,一天两天三天,同宿舍女生终于挨不住压力,期期艾艾告诉老师,她或许被人带去了别的城市。“什么人?”“社会上的。”“怎么认识的?”“不知道。”
一九八七年,两桩拐卖案曾经轰动全国,第一次,女大学生,第二次,女研究生。索兰父亲首先考虑拐卖,报案,登寻人启事,警察也来家中搜寻过,随后有同事告诉他们,类似这种失踪案,通常需要家属更积极主动。索兰的父亲母亲租下一辆面包车,雇用一位临时司机,驱车走访全部亲朋好友,并向舞厅常客打听线索,附近县市有来历不明的少女出现,他们就驱车前去认领,但并无结果。
索兰父母度过焦灼的一个月,一个月后,索兰突然出现在家属楼下,坐在晾衣竿下的水泥墩上,两眼无神,似外星来客,“说是丢了钥匙进不了门”,邻居尽量轻描淡写。索兰父母匆匆赶回家,带女儿上楼,随即拉上窗帘,抓过女儿仔细验看,连头发都反复捋起看过,没伤,没病,头发皮肤尚算干净,只是衣服不够整洁。不说话,更不愿讲述这一个月的经历。所有人都主张不了了之,“回来就好”。背后有复杂的考量,但谁也不会明说。
“这孩子不对劲。”索兰的父亲承认现实。
“是不是惯得太厉害,惯坏了?”索兰母亲说话的声音近乎悲鸣。
索兰的父亲摇摇头:“不是,不对劲。”
同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两次,一次一周,另一次半个月。两次的结果都一样,消失没有征兆,再出现时神思恍惚,像是梦游了几天。每次归来,索兰父母即刻带她检查身体,为了保密,特意选择跨两个区的医院,挂号单上用的是化名王梅。也尝试过治疗。将“青春期精神分裂症”“短暂性精神障碍”等等名字牢记在心,最终选择的治疗方案,却是阴阳先生提供的:先用纸符,把索兰“燎”过,又用她的衣服碎片,将二十颗白色石子包了两包,一包埋在家属区门口的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一黄纸条,写上她的名字,另一包埋在街上第一个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下,电线杆上同样贴上写着名字的纸条。这是去表的,还有去根的。索兰父亲得悄悄回到老家,在老家祖坟前,挖一个三尺见方的深坑,埋进去二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二十斤小米,十斤猪油。埋好后,焚香烧纸。行动要瞒住族人。索兰父亲一一照办,并将索兰随后的恢复常态,归功于这一番作为。
中专分大小,高中毕业上的是大中专,初中毕业上的是小中专。索兰上了大中专,二十一岁中专毕业,索兰父母即刻央人,将她安排到广播电视学校后勤部门工作,一年后放出风来,给索兰找对象。索兰父母既已知道女儿“不对劲”,就有了一套不能明说的标准。工程师的儿子,经贸委主任的儿子,安西路卖牛仔裤的小老板,索兰父母迅速提炼关键信息,迅速见面,又一一排除,终于听到他们要听的关键词,“唐山大地震孤儿”。
唐山孤儿比索兰大一岁,地震时七岁,地震后到这里投奔亲戚,小中专毕业,在机械厂当电工,工资之外,有点小小的外快,另外,结婚就可以分房。“主要是人老实”,这话在别处听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索兰父母就觉得话里有话,却也顾不得太多。听完关键信息,才发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补着问了一句:“这娃叫什么?刚才没听清。”“你们都不给我个气口,叫童勇。”“什么?董永?”“童勇!”
唐山孤儿本来准备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地震那天,没有看到蓝光,地震那晚,他们一家人刚看过电影回来,地震当时,父亲将他从窗户里扔出来,虽然是平房,却也将他摔得两眼一黑。地震过后,先去石家庄,后来投奔亲戚,路上就走了半个月。上的是亲戚厂里的小中专,图的是不收学费,还发补助,毕业就可以到厂里工作,学电工,就图能有个手艺。会做饭,会包饺子,会做他们那边一种叫“搁着”的吃食。但他并没有机会说这一番话。
要相处一段,散步,看电影,游南山。城里有条河,河穿城而过,许多次散步都沿河进行。春天,河边的杨柳冒着金丝,不是绿,也不是白,是金丝,被春光一照,更加熠熠生辉。索兰即便是散步,也有点阵仗,带了野餐的塑料布、浴巾、食物、录音机,穿了连衣裙,烫了卷发。遇到一片平整的草地,铺了塑料布在河滩上,斜斜地坐下来,用浴巾裹着双腿,然后学美人鱼那样拍打着地面,又为这小小的趣味得意,哈哈大笑。他领略了她的幽默感,笑起来,为她愿意施展这种幽微的幽默感,略微感动。她于是抬起她的美人鱼腿,更加用力地拍打着地面。他笑着抬起头,万千金丝,当空迸射,被风扬起,又坠下来,坠下来的一瞬,他似乎迎着那片金光飞了起来。
附近的机床厂电影院,有时候放新片,《大决战》《大红灯笼高高挂》《青蛇》《黄飞鸿》《笑傲江湖》《危情少女》《红粉》,有时候重映老片,《黑楼孤魂》《女子别动队》,有时候他厂子发票,有时候她学校发票,这些片子他们都无一遗漏。和她看了《青蛇》,走出电影院,正是秋天,她从路边梧桐树上,摘下一片半枯的梧桐叶,当团扇拿在手里,模仿青蛇白蛇“扭一扭”,嘴里也念念有词。一同看过电影的,多半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也纷纷学她“扭一扭”。半条街上都是“扭一扭”,笑声、口哨声,有人娇嗔、追打,有人跑开。红薯炉子火光红红。
她又跑回来了,拉他到红薯炉子前,在火芯前伸出双手,五指并紧,火光把她的手掌映红,指骨若隐若现,像两片打了柔光的红叶,有筋有脉。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没被她的手挡住的地方,也透出红柔的光。
她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他想。的确,她对劲的时候,非常会生活,她懂得的那部分生活恰好是他不懂得的,或者说,是一个唐山孤儿无从得知的。咖啡的分类,啤酒的品牌,蛋糕的做法,做菜时要放的料酒,《通俗歌曲》《当代歌坛》,荷东,野人王。她非常笃定,非常熟稔,他也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给她,包括婚礼,婚礼的后半段由此成为交谊舞会,“南山区一半以上的社会渣滓都去了”,厂区的正经人在舞会开始后果断离席。于是,婚礼的前半段“对劲”,婚礼的后半段“不对劲”,“这就是新郎子将来的命哪”,但旁人已经不会把这种评判告诉他了。
结婚三个月,他经历了第一次“不对劲”。也有可能,是索兰父亲埋下的白面大米过了有效期。到了下班的时间,她没有回家,他以为她是在加班,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无人接听,到广播电视学校寻找,学校教学楼漆黑一片,到她父母家去报信,她父亲母亲并不惊慌,只说“再等等”。他疑窦丛生,却也稍稍心安,顺手帮岳父岳母换了开关,修了电水壶,回家等待,第二天早上甚至照常出门上班,锁了门,又反身进屋,撕了一小片纸,夹在门缝里,到了中午,他特意回家,纸片还在门缝里。又去她父母家,她父母面色羞赧,又说“再等等”。五天后,他接到索兰父母的电话,她回来了,你来接她。
第二天,他依照索兰父母的吩咐,在门口和街口,埋下二十颗白石子。
儿子在一九九六年出生,由岳父取名“童穆”,问到这个名字的来由,童勇才知道,除了集邮,岳父还喜欢看日本动漫,是《圣斗士星矢》的读者,攒了一套圣斗士漫画。起这样一个名字,也是希望,孩子将来能像圣斗士一般,保护母亲。带着索兰和童穆从妇幼保健院回家的路上,念着这个名字,童勇逐渐觉出这一家人的古怪之处,这种古怪,不走近是看不出来的,即便走近一瞬间也不行,还得耗上足够多的时间,待到搭上了时间,就不能抽身了。车子摇摇晃晃走在路上,童勇随着车子摇摇晃晃,窗外的街市楼宇仿佛变了样子,似乎一个古怪而骇人的东西,在云端时隐时现,偶然显露一鳞半爪。
她又对劲了三年,厂子却不对劲了。都以为“厂子”是一九九八年才不对劲的,不是,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三年,甚至更早一点,一九九二年,“厂子”就不对劲了。童勇庆幸的是,他的厂子,是在分了房子,熬过一九九八年之后才彻底不对劲的。但这也足够让他抽不了身。
厂子倒了,机器和仓库里的原料离奇消失,最值钱的一块地被廉价卖掉,买断的钱到不了手。熟极而流,像是有人统一给他们开过培训班。同事喊他上街拉横幅,横幅上厂长和厂长小舅子的名字被打上红叉,“血泪”两个字,用红色墨水写得鲜血淋漓。第一次他去了,第二次也去了,和同事一起被驱散。回去的路上,一种莫名的委屈感将他笼罩,就像地震后,被送去石家庄,一年以后又离开石家庄,投奔亲戚,越往西走,旷野越荒凉,秋天的气息越呛人。长途车中途休息,让他们到路边去“放水”,稍一不注意,车已经开走了,他在车后面追了很久,那辆车的车号,在颠簸中变大,却总也不像真的,记也记不住,记住了也没有用。那种呛人的北方秋天的味道,从此在每一个失落的关头,总会出现在他鼻腔里,类似于一种应激反应。
起初跑摩托车,跑摩托车的人太多了,并且越来越多,跑摩托车的屡屡遭遇劫*的消息,也没能阻止摩托车师傅增加的趋势。人多了,钱就少了,有时候一天二十、三十,有时候一天一块钱都收不上。好在索兰还有收入,岳父岳母略有贴补。但岳父再也没有续订新邮票,他们再也没有看过电影。
索兰那种浪漫的、近乎迷狂的气质,倒有了用武之地。她告诉他,南方的城市,这个行业赚钱,那个行业有前途,多少人去南方就发了财,有些人不去南方,是因为他们连买一张火车票和付三个月房租的钱都没有,也没有人愿意带他们,而她,没有这个问题,她认识的人多得很。她兴致勃勃,刻意显得势利,脸上出现潮红,却丝毫不会碰触一个核心的问题,她关于南方城市的知识来自何处。
时不时地,她口出狂言:“到了深圳,我坐台,你当鸭子,有钱人就喜欢我这种看着清纯的,阔太太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南方人个子都矮,我们攒点钱就先回来,把毛艳艳、王雨侠都带到深圳坐台,再到省幼师和卫校物色十几个一块带上,实在不行,贩黄碟也可以,三块钱一张拿货,到这里三十五一张。”
他并不拿她的主张当回事,他习惯了她的戏剧、浮夸、激情从天而降,他喜欢的是她浮夸背后的热情洋溢、自信心澎湃无休、毫无边界、无法无天,以及脸上的潮红。这略微可以填补他的自信心欠缺。夜里回到家,听她百无禁忌,谋划着赚到多少钱就洗白转型,会感觉像是睡了个饱觉,至少能给他充一口气,直到第二天中午。
路过那条河,如果没有载客,他会慢慢走到鹅卵石河岸上,静静站一会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河边了,当初以为万条金丝的柳树是寻常,随到随看,这一年看不到,还有第二年,却没想到,那情景就像被夺走了一样。柳树还在,春天还会有,但万千金丝,不知被谁看走了。他站在河边,河水的味道泛上来,没有别的事、别的人分神,专心站在那里,就觉得那味道有些呛人。
他的转机不是来自坐台当鸭,而是来自电工技术。从前学电工时跟的师父,在厂子倒掉之前就办了内退,在灯具城装灯,岁数大了,力不从心,就喊他去接替他,毕竟,在灯具城占个坑不容易。
他理了发,置办了一身工装,跟着师父,到灯具城去拜见几个灯具店老板。他们对他非常满意,当天就安排了活计,让他跟着刚买了灯的客户去装灯,小灯十块,大灯二十、三十,一户人家,里里外外少说二十个灯,他也聪明,给台灯落地灯扯个线,就算是送的,再给店里经理返点钱,一天下来,竟然落了两百元。
稍后他也知道,他们的满意,来自他的大厂身份。装修市场,商户之外,做工的也有各种小山头,技术性强的工种,都属于外地人,刷墙的,湖北人,做防水的,河南人,贴瓷砖的,江浙人;技术性弱一点的,都属于附近几个县的,装灯的,涌泉县人,开小货车的,平西县人。大厂下来的、当过兵的不多,偏偏这两种人最受欢迎。童勇在灯具城站住脚,又去家政公司挂了个号,有合适的电工活就接。载客用的摩托车,有了新用场,供他满城奔走。北方秋天原野那种呛人的味道,在他鼻腔里消退了一点。
怪人特别多,遇到讨生活的人,不怪的人也都纷纷成了怪人。给安西区一户人家装灯,只有男主人在,没有梯子,就椅子码着椅子,颤颤巍巍爬上去,男主人帮他扶着椅子,他打眼、固定螺丝,托灯装灯,全部注意力都在灯上,男主人伸出手来摸他的下体。他本想一撒手,将那盏灯扔到地上,把男人按在地上暴打,但他知道那盏吊灯的价格,大约是他一个多月的收入,也就罢了。一旦和客人有了纠纷,还是说不清的纠纷,灯具城老板们怕是不敢用他了。他托着灯,矮下身子,慢慢蹲下来,似乎在休息,眼睛却望向墙上的巨幅结婚照:“结婚照在哪里照的?这一套结婚照一万多吧?”再托着灯上去的时候,男主人用手握着他的脚脖子,似在帮他稳定身体,指尖却在他的脚踝上画了两下,也就到此为止。
又一次,是给一家酒吧做维修,进了酒吧,满地狼藉,吊灯桌灯都碎在地上,桌椅或者翻倒,或者砸烂,一个猩红的长沙发,被利器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黄色海绵,像开膛破肚之后翻出来的脂肪。老板娘疲倦却淡定,一五一十告诉他,昨天刚刚发生过一场枪战,“跟电影里一样”,只是遗憾,第三声枪响起来,两个人才搞清楚状况,老板娘扯过老板,在吧台后面蹲下,听得子弹在头顶飞来飞去,“啾啾的,二踢脚一样”。没有报案,找人了,找的王勇,王勇给面子,发动枪战的一方,一会儿送赔偿的钱过来。
童勇喏喏点着头,十分佩服的样子,心里却不是不恐慌的,但那是相熟的师父介绍的活,走不了,走也晚了,说起枪响就目光闪闪的老板娘,指不定是什么来历,贸然走了会有更大的麻烦。童勇扯线、装灯泡,时不时停下动作,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突然响起“啪”的一声,是灭蚊器打到了蚊子,童勇的小腿一抖,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
北方旷野的呛人味道消退了,河水那种呛人的味道却渐渐泛起了。索兰又一次消失,这次并非全无征兆,在消失前,她滔滔不绝,清早起来就情绪高昂,不停抱怨某件事,从窗户上赶不走的苍蝇,到生活的乏味,从“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到“我迟早要从中山桥上跳下去”。又到了下班的时间,她没有回家。
童勇起初不想找她,在灯具市场占坑不容易,出去找一个月,铁定就有别人占了这个坑,现在不比从前。他已经知道她会回来,也有点恨她,这样的世道,她竟这样不知疼惜人。一周后,他心思动摇,央求师父回来占着位置,自己出去找她。
没有头绪。岳父岳母和他,并没在这许多次的消失里,拼出一个搜寻的逻辑。他决心建立起这个逻辑,他已经知道,这可能是一场漫长的战役。她常去的舞厅、娱乐中心、夜总会、录像厅,都一一找过,舞厅的老板,看到她的照片,就连连摇头,尽力撇清干系。最后还是托关系,把她的通话记录打了一份,这才有了点眉目,最后几个电话,都来自附近的城市。
坐了一宿火车,到了那座城市。出门之前,同事告诉他一家旅馆,在汽车市场附近,一间房六张铺,一张铺只要十块钱。他在那里住下来,跟那几个电话的主人联系过了,他们起初并不承认和索兰有过联系,或者蛮横,或者推阻,直到他以报警和上门吵闹威胁,那边才半遮半掩地吐露一点线索。他们和索兰,或者通过电话交友认识,或者在舞厅认识,一周前和她有过联系,但她不在他们这里。“你们睡过没有?”童勇厉声问。“什么?”童勇突然意识到,这里的人用的或许是另一个说法,于是他更直接一点:“你们那个过?”那几个人都是连连否认,但语气却不那么坚决。河水的味道瞬间泛上来。
终于得到消息,她在一家舞厅出没。舞厅晚上九点才上客,他晚上六点就赶到那里,等在舞厅门外,到十点、十一点,也没等到她。九点上班的那批舞小姐,已经有人退场了。舞小姐都穿得十分古怪,像是一群业余演员,按照自己的理解打扮成风尘女子之后的样子。一个女人穿着丝绒晚礼服,头上系着一只手帕扎的鸟,走路踉踉跄跄;两个猛一看像是双胞胎的女孩,穿着十分显腿粗的牛仔裤,配着有宽荷叶边的劣质白衬衣,衣服挂在手上,故意晃荡着,头上盘着髻,圈着一圈联欢会用的闪光纸花;又一个,穿着白色裹身裙,走到路边,拉开出租车门,弯腰的一瞬间,路灯照到她的腰和臀,白色的衣裙上,累累的黑手印,其中一个手印特别触目,特别完整,像是特意印上去的。什么人才有这么脏的手?他盯着那些黑手印出了神,又觉得不妥当,挪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了索兰。她穿着一件低胸宽身的浅棕色裙子,腰间垮垮地束着一根带子,头发简单地盘着,扎着一圈碎花,眼圈涂得焦黑,看上去失魂落魄,丝毫不给人情色之感,倒像是从希腊悲剧里走出来的。童勇深深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她两眼无焦,没有认出他来,还下意识地向旁边一避。
回家,只安稳了半年——半年后,索兰又消失了,这一次是整整八个月,八个月后,童勇接到索兰从另一座城市打来的电话,赶去接她。她住在一间破旅馆里,欠了三个月的房费,*两个月,至少一周没有洗澡,两天没有吃饭。
“这种状况,我不建议保留孩子。”精神科的医生说。在第五人民医院的诊室,童勇也学会一个新词:“癔症”。
索兰父母也在,第一次面对医生陈述病史,说完“结婚前离家出走过三次”,便惭愧地看向童勇,童勇知道他们会看过来,只敢看向医生,甚至没有用余光去接收他们的眼光。
之后五年,住院三次,算上之前多次失踪,学校的工作没有可能保住了,但校方给出的方案尚算合理,不开除,也不劝退,先病假,后劳保,劳保工资略高于低保。即便她还能行,他也不能让她出来工作。她是人格分裂精神分裂也罢,癔症也罢,本身就是遭罪,如果出来工作,全世界都扑过来要让她遭罪。怪人太多了。
童勇不让她出门,也刻意不让她手里有过多的钱,至少不够买一张离开当地的火车票。加上年岁增长,荷尔蒙消退,她不再去舞厅,也不再离家出走。她的病症慢慢变成了别的形态,像是一种变异的病毒,覆盖了上一代。发病前,疑心有人跟踪她,疑心楼上人家安装了发射器,向她发射核辐射,让她不复往日容颜,让她掉头发;发病时,骂人,哭号,从楼上往下扔东西,赤裸身体在家绕圈;病症消退时,失忆健忘,情绪低落,昏睡不起,或者彻夜不睡。不发病时,和从前一样,只是情绪较为跌宕。
住过几次院、开过许多次药之后,索兰父母和他,渐渐摸熟了医院的门道。索兰父母单独去过几次医院,和医生有过几次长谈,甚至由医生带领,参观了住院区,吃了住院区食堂的饭。回来后有了主意,带着主意来找童勇,因为有了这主意,也不那么磨磨叽叽了,显得异常果断:“这孩子的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把你拖累的,你啥也做不了,孩子也受影响,万一从楼上扔东西把人砸了,这些家当都不够赔的。我们悄悄问了一下,精神病院,送,要家属往里送,出院,也要家属接的,家属不接,就住着,医保负担一部分,国家补助着一部分,家里再掏上不多的一些,就一直住着去了,医院里住三十年的都有,就一直那么住着,也白白胖胖的。实在不行,我看你下次把这娃送进去,就不要往出接了,就让住着去。你干你的事情去。我们啥话也不说。”
索兰父母没想到,当初他们相中他,是因为他身上“唐山孤儿”的基因,这种基因既然是基因,就不大容易改变。他有他的逻辑,他的逻辑是首尾相连、自成体系的。何况,他已经不能抽身了。将近三十年时光,哪里是想抽身就能抽身的。
现在,她只能靠他了。他找了精神病方面的书来读,渐渐能读懂一些,读懂也没有用,“人的内心是比宇宙更复杂的谜,我们有能力探索宇宙,却对自己的内心一无所知”,某本书的作者在后记里这么说。他带她到处看医生,有的医生长得一脸凶相,有的当场对她说“回去听你男人的话,不然用电打你哩”,然后还回过头来对他笑,似乎想要得到赞赏。怪人太多了,他甚至有点疑心,医院人手不够用,让病症较轻的病人来坐诊。
只有两个年轻医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一个打算创建一个田园疗愈项目,让精神病人住在郊外的农场,整天晒太阳,或者在田野劳作,“荷兰和丹麦有这种项目,都很成功”。他觉得这行不通,她自小在城里长大,喜欢的是咖啡夜总会,离家出走都要去更大的城市,不见得对土地有什么深情。另一个医生,正牵头做艺术疗愈项目,让病人画画、捏泥巴,乃至织毛衣,因为病人一心一意织毛衣,已经联合织出一件巨大的毛衣,正在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他带着索兰投奔了这位医生,索兰很快迷上画石头,这是她从电视上学来的,有个文化馆的老师,喜欢画石头,电视台闻声而去,给他拍了纪录片,纪录片的名字叫《石头记》。纪录片里,这位老师说:“每个人终归都要有自己的《石头记》。”这话瞬间打动索兰。
有河的地方,石头多得很。他们又可以去河边了,带着吃食,拎着病友做的帆布手提袋,去河边捡石头。这座城市的人爱捡石头,为了让这个带点自我放逐意味的爱好合理,人们给它加了功利的功能,捡奇石,卖钱,卖大价钱。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大可能。大家只是假装相信自己在干一件值钱的事。每天黄昏,河滩上满是低头捡石头的人,他们的豪车或者自行车,就停在岸上。河滩上弥漫着一股自暴自弃的芬芳。索兰和童勇,就在遍布河岸的芬芳里捡石头,也终于遇到又一个春天,柳树金丝万千。
还是高兴得太早了,雷霆打的都是从前打过的人。
索兰第一次住精神病院的时候,童勇避开她,跟医生问过一个问题:“精神病会不会遗传?”医生十分为难,思索一会儿,显然是在艰难地措辞用句,然后告诉他:“除非是基因缺陷引起的遗传性精神病,一般的精神病是不会遗传的,当然,根据我的观察,精神病人的后代,患上精神病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不是因为遗传,而是因为抚养方式、家庭环境,以及孩子在家庭和学校遭受的虐待和欺凌。有些精神病人的孩子,即便送给别人抚养,患上精神病的可能性也还是比较大。所以很多人因此就以为这是遗传病,其实不是,是因为孩子已经在原生家庭里受到了不良环境的影响,换句话说,就像种下了种子,到哪里都会发芽。所以,要避开的不是精神病人,而是由此产生的不良环境,给孩子增强免疫力。”童勇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了一点,回到家里,他仔细观察童穆,回想这孩子的情绪表现,觉得这孩子就是少点耐心,偏激一点,别的地方还好。
童穆从小学开始学笛子,因为童勇只负担得起这类乐器,加上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一旦索兰发病,还会骂骂咧咧,也很难在家持续练习。笛子轻便,拿起就走,随时随地都可以吹。好在童穆学什么都飞快,渐渐拿下其他乐器,中学顺利考进艺术中学。
童穆对母亲又爱又怕,觉得她是个神秘的女人,时常会消失一段时间,后来就转为彻底的怕和不耐烦。渐渐他也习惯了索兰的节奏。一旦索兰在家发病,童勇就把他送到姥姥姥爷家,后来,索兰刚开始亢奋、摔东西,他就自觉地收拾日用品,装到一只有小熊图案的双肩包里,自己搭车去姥姥姥爷家。
索兰偶然会去学校接童穆,通常是在她正常的时候,她穿着漂亮的衣服,有时候还会戴顶触目的宽檐草帽,站在远离校门口的地方,不和家长们扎堆,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童穆出了校门,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而是用眼神示个意,然后转身就走,童穆若即若离跟着就好。
索兰又一次住院出院,回到家里,还在药物带来的呆滞状态里,童穆在阳台上吹胡笳,索兰听了一会儿,喊童穆到她跟前来吹,童穆磨磨蹭蹭,索兰顿时火了:“*我也是艺术家,什么都会听,什么都听得懂。”然后给童穆看她画的石头。一块两块,童穆突然开口:“还有一块石头,画的是一个人坐在很多星星里吹笛子,那块石头怎么不见了。”索兰用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儿子竟然仔细地看过她画的石头,心里一暖,嘴上说的却是:“*我犯病的时候,扔到楼下去了,幸亏没砸死人,不然你爸这个王八蛋就是把全城关区的灯都装一遍也不够赔的。”
童穆觉得母亲不犯病的时候十分野蛮风趣,渐渐就敢带同学到家里来做客。同学名叫冯源,学钢琴,家世良好,跟童穆有过几次钢琴笛子合奏,自称和童穆是“坟墓组合”。到了童穆家里,也彬彬有礼,对索兰画的石头赞不绝口,还表现出想要一块的样子。索兰也没有给童穆丢脸,侃侃而谈:“你学的这个钢琴有前途,我们家童穆吹的笛子没前途,将来只好要饭。”并且送了一块画好的石头给冯源。等冯源走了,索兰又得意扬扬:“我就是哄哄他,巴结着他些,让他在学校里对你好些。学钢琴有什么前途,学钢琴的人比驴都多。”
但转过天,童穆再约冯源排练,冯源就说没时间,别的同学告诉童穆,冯源说他家特别破,窗户上钉着板子,像是疯子住的,家里的味道特别难闻,他妈妈也疯疯癫癫的,根本不像个正常人。同学没告诉童穆的是,别的同学立刻在旁边补了一句:“你不知道吗?他妈就是个疯子,以前当过舞女,跳舞跳疯的。”
两个月后,童穆接上了索兰的衣钵。
童勇接到电话,说儿子出事了,骑摩托车狂奔到学校,以为儿子是受了外伤,已经准备好要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儿子,到了校医室,猛地看过去,儿子好好的,衣服都没有乱,就是目光呆滞,走近细看,嘴角有白沫。动手拉他,却被他猛烈甩开。回到家,一夜不睡,睁眼望着屋顶,惊厥好几次。
没有人知道原委,童穆清醒之后,也不说自己遇到了什么事,逼问几句,就露出要惊厥的样子。童勇心里已经有点数了,带儿子去看他母亲看过的医生,医生没有下结论,给的报告都带着“怀疑”“疑为”字样,并且说“再观察观察”。童勇小心地问:“要不要开些药?”医生说:“药还是不要轻易吃了。”
即将中考,童勇只有待童穆稍稍平抑后,送他回到学校。半个月后,他再度被电话叫到学校去,老师十分冷静地告诉他:“彻底疯了,在宿舍放火,你们看看要不要送到医院去。”依旧是没有原委,没有事由,直到童穆住院后,童勇回家,走到楼门口,一个孩子站在那里,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QQ号,他加了那个QQ号,看到一段视频,一群孩子,在墙角堵住一个孩子,勒令他脱光衣服,不脱就打。这是童勇第一次看见十六岁儿子的裸体。
童勇报了案,稍后,警察转给他另外两段视频,残忍程度超过第一段。童勇拿着视频,问见过世面的同事:“他们能判几年?”“判什么啊?三个不满十八岁,六个不满十六岁。”“不是说十六岁就要负责任了吗?”“说是那么说。九个人,爹妈加起来十八个,还不算没露脸的,你斗得过哪一个?”很久之后,童勇才明白过来,“没露脸的”爹妈是什么意思。律师争取到两万元赔偿,童勇没有去取。
三年,索兰和儿子不间断相处的最长一段时间。或者她住院,或者他住院,或者他们同时住院。两个人互相感染,住院的频率越来越高。每当她觉得自己要发病了,或者儿子要发病了,而童勇又不在家,他们就哭着,手拉手到精神病院去。
两个人状态稍好一点,就一起去河边捡石头。捡累了,索兰就坐在河边,儿子摸出笛子,在河边吹上一段。
最后一次去河边,依然如此,他们跟着画画班的女人们一起去河边春游,她带着病友做的帆布袋子,装着野餐用的塑料布,他背着双肩包,装着笛子。休息的时候,女人们坐在树根上、大石头上,听他吹笛子。吹完笛子,在河边散步,有人看到了春归的候鸟,正成群结队在河洲上踱步和漂浮,就招呼别人来看,大家纷纷拿出手机。
事后,有人说,听到了“哎呀”一声,这声“哎呀”,加上她那天带的帆布袋子,他吹的笛子,他们那天说的话,似乎能证明,他们不是自*,是不小心滑到河里去的。让精神病人到河边春游,谁想出来的。面对警察,女人们比画着,不断重复着那一声“哎呀”,并询问同伴“你也听到了吧”,以证所言不虚。不过,有没有那一声“哎呀”,谁又在意呢?定性成意外,手续就比想象中顺利,在回水湾捞到尸体后,第二天火化。
童勇没有回家,而是回了唐山。火车一路向东向北,经过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到了唐山,越往东,槐树越多,槐花也越多,整个车厢里都是槐花的香味。童勇没有悲伤,只有麻木,那槐花香味,和这种麻木掺在一起,像一种特别入心的毒药。到了唐山,他找到祖坟所在地,挖了三尺见方的坑,埋下二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二十斤小米,十斤猪油。
回到家里,他的鼻腔里,似乎还有那股毒药一样的槐花味,他就在这个味道里,睡了醒,醒了睡,直到三个月后,他终于醒来,开始打扫卫生。而他后来宁可自己没有打扫卫生,没有经过橱柜:橱柜上那些装了框的合影,他和索兰的,他和索兰、童穆的,以及索兰和童穆的,都被掉转了方向,一律面向墙壁。像是,不忍心看见这间屋子。这是她的遗嘱。他的身体像是被通了电,哭意瞬间漫布到童勇的整个身体。这是唐山孤儿经历的最后一次地震。
地震过后,她留了一座废墟给他。
这座废墟包括:
她的照片——她父亲的照片,她母亲的照片,她父亲母亲的合影;她的父亲站在书架前,翻开一本集邮册;她的母亲站在声宝录音机前,录音机旁边有一瓶塑料花,她的手按在桌面上,她露出微笑;她父亲和战友的合影,所有人都戴着雷锋帽,照片上方写着字“草原雄鹰连战友合影”;她四岁,站在木马前,照片右下角写着“人民公园留念,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她八岁,站在西湖边,背后是三潭印月;她十岁,拿着一串气球;她十四岁,烫了卷发,装作弹钢琴;她十八岁,穿着白色喇叭裤,大垫肩的短西服,手里拿着话筒,背后的墙上,彩纸粘成花束的形状,簇拥着中间的几个字“元旦快乐”;她二十二岁,站在空中餐厅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南山的山顶;她的结婚照,她抱着孩子的照片。没有舞厅里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她画的石头——草原花海上,一个女孩的背影,女孩抱着一束花;黄色的树,在碧蓝的水面上投下黄色的树影,像是黄色的树照了镜子;天空上,有七颗星星,不是北斗,不知道是什么星星,很大,大到突兀,星星下面,有一座淡绿色的山丘,山丘上有一座房子;一扇朝外打开的窗户,几根线条代表了被风掀起的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深紫色的碎花,窗外是草原;一条林荫道,树下有一把长椅,长椅上摆着一顶红帽子;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举着一朵花,在空间里奔走,身后是一串星星组成的路,路像一道闪电,消失在宇宙深处。
她捡来没有画的石头——圆形的棕色石头,灰色石头,黑色石头,非常圆,圆到像是经过打磨;梯形的石头,石头上有绿色和红色的线条,像是热带的森林;椭圆形的石头,石头上的纹路,像一列群山,她只需要再画一个月亮。
她的病历:“该病人于十七岁时,因恋爱问题缓慢起病,当时表现为失眠、失神、发脾气,并离家出走达一个月之久,之后自行归来,对出走期间的事情不作解释,也没有情绪波动,似为失忆。此后多年,病人曾多次出走,出走时间一周到一个月不等,出走前后表现与第一次相近。二〇〇三年,病人首次入院治疗,诊断为癔症性精神障碍,给予氯丙嗪治疗,治疗效果好,半个月后出院。”“病人多年持续服药,偶因经济原因有间断,病情时好时坏,间歇期能正常生活,能正常表达。”“病人三天前有发病迹象,表现为两夜不睡,自言自语,骂人,脱掉衣服在室内转圈,向楼下投掷东西,在厨房燃气灶上点燃纸张布条,并怀疑楼上邻居用高压电对她进行电击,由丈夫送来我院,门诊暂以‘癔症’收入院。”“经诊断,病人存在严重的被害妄想,反应和行动都较为激烈,已超出癔症的范畴,故考虑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还有:她的衣服,她的药盒,她的声音,她的视频,她在开心网收的礼物,她收藏的帆布袋,她用保鲜膜悉心包好的半块点心,她用小熊饼干盒收藏的一沓电影票,她夹在旧书里的干枯茉莉。时不时地,就会跳出来,像废墟上掉下来的砖块。
也包括:孩子的照片,孩子的衣服,孩子的药盒、视频、声音,孩子发给他的语音,QQ空间里的日记,手机里的照片。还有:若干玩具,一辆坏掉的童车,三根长短不一的笛子,两把箫,一根胡笳,一个简单的合成器。
唐山孤儿继续生活在这座废墟里,还要生活很久。这种生活异常可怖。没有人再让他庇护,他也就失去了庇护。失去宠儿的人,从此赤裸,独自漂泊在可怖的人海。
有天凌晨,他起夜,经过她画的石头,恍惚间,发现她画在石头上的星星似乎少了一颗,只剩六颗,他浑身一凛,仔细端详,还是少了一颗。抓起石头再看,七颗星星却还是稳稳地在石头上,照着那间山丘上的房子。
星星已经归位,万花筒不再转动,没有争吵,没有呢喃,檐下燕子也不再啾啁,没有人记得疯女人在玻璃窗上哈着气写下了什么字,而所有人都将消失在时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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