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了,我还一直想着那晚的鲜美的皎白鲢鱼宴。。
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在一个周日的傍晚,我照例来到后庄我大娘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和乘凉的近房邻居说话啦呱。这里像是一个集散地,每到午后,附近的人不约而同的都往这里跑,在大槐树的浓阴下啦家常、讲笑话、说新闻、扯闲篇,东院的明之二叔快人快语,爱和大家开玩笑,有时他说着说着打瞌睡了,我们就出他的洋相,或者给他画花脸,或在他脖子衣领里放点杂物,他会立即醒来,知道是我们这些晚辈的杰作,便发出一顿臭骂,惹得满树底人哄堂大笑。一阵笑话让大家似乎忘掉了疲劳和炎热,一个个起身告辞,先后背筐荷锄下湖去了,树底下又恢复了安静。
大娘是个勤快人,她在树阴里一边听人讲笑话,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听说大娘过去巧着呢,什么样的针头线脑都瞒不过她,现在上岁数了,只能给孙子、重孙缝尿布了,但她乐此不彼。人们走散了,她也没了精神,昏昏沉沉的想打盹。见此我也想告辞,好让她老人家休息一会。刚起身忽见二哥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两条裤腿卷得老高,一顶旧蓆荚子遮着一张晒黯的脸,手里提着一条白白长长的皎白大花鲢子鱼,见我站在树下,高兴的说:“今晚上吃鲜鱼,咱弟俩端两盅。”二哥会逮鱼,他家前是个大汪塘,每到夏天翻汪的时候,人们有拿网的、有拿叉的、有拿罩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水里逮鱼的,涯上拾鱼的,边上看热闹的,岸柳垂绿、苇笛吐翠,鱼花翻滚,水鸟旋飞,组成一幅美丽的渔狭图。每到此时,总见二哥不慌不忙,躬下腰熟练的用两只手在水下滑动,十指像是探测器,只要有一个指头触到鱼身,两手便会惯性的顺势迅速合拢,将鱼握在手里;若是鲶鱼鳝鱼,就要立即按在泥里,以防滑脱,然后再设法制服,将其捞出水面。总之,只要翻汪,总会有所收获的。这次提来的白花链,是在小房庭河里逮到的。是手逮的还是在泊子上弄的,记不清楚了,因为二哥有几年还在小房亭河上下鱼泊子呢。
我和二哥是一个奶奶的叔兄弟,自然也不客气,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鱼肉是奢侈品,今晚的皎白丝莲花鱼当然是不能错过的了。
晚上,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我早早的绕过汪西,兴冲冲的向大娘家走去,就像我小时候想去大娘家吃饭一样。那时候小,在家里老感到拘束,一心就想去大娘家,大娘很喜欢我,总有好吃的,重要的是感到很自在,一去就不想回了,娘总是站在屋后,隔着大汪,大声喊我回家吃饭。每到这时,我便吓的不敢出声,大娘总是给我解围,也高声的回我娘:”在这吃了,不回去了。”娘不再喊,却在心里小声的嘟嘟:这孩子,又在那里吃了。其实娘是高兴的,只是怕麻烦大娘。
我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地已来到大娘家里。将一瓶”运河香醇”放到桌上。在那个要酒票的年代,散白酒都紧俏,别说是”运河香醇”名酒了。这也是我珍藏了一段时间,没舍得喝的。二哥一见是“运河香醇”,来了精,眼睛一亮:”今晚好好喝。”说着二嫂把鱼端了上来。
院子里月光如水,石磨、水缸、檐下挂的蒜辫、墙边靠的犁耙……显得熟悉而亲切。一张方桌放在院子中央,桌角站一盏油灯,在月光的衬托下,朦胧如仙境,鱼盘放在桌子中间,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皎白丝莲花鱼身上伴有点点切碎的红色辣椒,更刺激人们的食欲和酒兴。”喝酒,”二哥边摆筷子边兴奋的说。我忙打开瓶盖,又一股酒香扑过来,混杂着鱼香、菜香、在一片恬静的温馨中开始了我们的白鲢鱼鲜晚宴。
二哥好酒,一辈子喝了多少酒,难以计数,有人开玩笑说有几吨,有人说有几缸,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喝的愉快、喝的高兴就行。荘稼地里干一天活,晚上喝上几盅解解乏,无可厚非;遇到红白喜事,一般他都当大总问事,忙里忙外,事前事后总要喝酒,这是应该的;二哥年轻时当过农业合作社的付社长,以后闯关东,在厂矿里也是小头目,在矿上工作能不喝酒吗?上世纪八十年代,三槐堂王氏王窝琅琊王六修族谱时,他是发起人之一,任付理事长。由于往来协调、工作需要,喝点酒那是必须的;二哥好朋友,迎来送往,酒更是少不了的。天长日久,酒成了他的好朋友,他也离不开酒,他常拿喝酒和人调侃,若有人身体不如适,他会劝人说喝点酒就好了。在他的朋友圈子里,以能喝酒者居多,如当地名人大胖子纪忠保啦、许友仁啦、娄书亚啦、李成森啦、鲍继忠啦等等,都是他的座上宾,还有江湖上唱大鼓喝洋琴的、说书说白讲的,南来北往讨生活的,有的是奔他而来,他也很讲义气,热情接待,于是他一时也成为名人。在外面也许有人不一定知道我们村的头是谁,但一定知道二哥。
因名人效应,知名度高,许多难办的事都找他帮忙。什么家庭矛盾啦,说媒受阻啦,两家不合啦,亲邻纠分啦,买卖不顺啦,他常常能给化解理顺或化险为夷,把事情办好。因他能看到事情的核心,抓住关健,使问题不走弯路的迎刃而解。当然这里面少不了酒这个催化济。他又是个热心肠人,只要有人请他办事,他从不推辞。
他还有一个特点,好赶四集喝闲酒,周边的石桥、顺河、八集、山庄,只要逢集逢会,他都会到场,无事也去走一走,肩上拐个包或空着手,步行几里路,到街头一蹲,或到书场一坐,心灵感应的像约好似的,不多会几个要好的朋友就聚到了一块,有事说事,完事就往小饭店里一坐,小菜几碟,老酒一壶,吆五喝六喝了起来,山南海北侃了起来,值到扯蓬罢市,才东倒西歪蹒跚而回,”家家扶得醉人归。”对他而言,醉酒是常有的事,但他对醉酒却独有见解:”醉酒是假的,酒后生事那是装憨讹人,怎么不骂自已?其实心里都有数,一次夜里我醉的走不动了,身子躺在路边,两手还抓着倒在旁边的自行车,那是怕人偷了去,你说我醉了吗?醉了也没醉。”二哥喜欢赶八集,那里是他二姐的婆家,外?朱西光也争气,靠着自已的努力,居然当上了八集乡的司法委员,对娘舅家人也热情,一次我随二哥去赶八集,办完事中午就在二姐家吃饭,西光热情招待,家里的装修、沙发很新颖,我们都羡慕。可惜西光英气早逝,实在惋惜。
二哥在解放前上过几年小学,略通文墨,喜欢看书,小说、传记、说唱本什么都看,我常带些书报给他。虽文化不高,但学能致用,我小时常见他春节时给人写春联,我邦忙给牵对纸,他会按各家情况撰写内容,都是积极向上劝人向善的。有一年轻人好偷人,在街上扒窃,浑名柳子手,一直说不上媳妇,便给写了一幅对联:”逢集显身手 回家臭名留。”其人不识字,竟然贴到门上,成了一段笑话,该人似乎也改好了,还娶了个二婚呢,又成了段佳话。
二哥的名字也有一段趣事,有个“半瓶醋”故作深沉的贬低“以仁”这两个字,偷梁换柱的硬说处处”依人”能好吗?明明是以仁立世,偏要说是依人处世,其不荒唐?要知道这名字的由来还有一段故事呢。早年刚起蒙时,以林以仁以纯弟兄三人只有小名,到学校请先生启大名,先生也是个有学问的,问清三人关系是非胞同辈人兄弟,闭目沉思半天,来了灵感:”就用纯、仁、林吧,乃纯洁仁厚如林之意,林即多,是指你们兄弟三人有着很多的优秀品质,而且字音也相似。”于是以纯、以仁、以林的名字就叫开了。
二哥后来上了岁数,虽儿女满堂,却仍想着昔日的风光,常抱怨没人陪他唱酒了,我开玩笑的安慰他,我来陪你喝。他苦涩的笑了笑,因我住在小城里,回家的不多。他晚年身体不大好,一次我专门去看他,带了几瓶”西凤”,见到我很高兴,当时他住在孙子卫东盖好的两层小楼里,二嫂还让我看看四间才盖好的新房子,在农村那是很阔气的了。那天中午,他喝了不少,我们弟俩整整喝了一瓶,他还要喝,我制止了说“下次再喝吧。”西凤”酒劲又大,他有点不当家了,忙叫二嫂扶进屋里休息。几年后他得了重病,以德哥打电话给我,说二哥不行了,托他打电话告诉我说想我了。不得怠慢,第二天便专门来家看他,真的不行了,手术后已很难进食,二嫂已去世,自已住在儿子德华盖的老屋里,儿孙考顺但也无能为力,但二哥仍顽强的活着,在小炉子上热着饭菜,还顽强的喝了一盅酒,接着破例的又喝了一杯,嘴里含糊不清的断续着说:“我今天高兴,再喝一杯。”
这是后话。
再说当天晚上,在宁静的农家小院里,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下,我们弟俩开怀畅饮,觥筹交错,忘记时空,忘记自我。正高兴间,进来了东院的明之二叔。二哥见之忙将剩下的还有一点的好酒,放到身后磨盘上,随手拿出一瓶散酒,他是觉得那点好酒不够了,必须再拿出一瓶多的才够喝。明之二叔落座后,端起盅就喝,他才不问好酒孬酒呢,有酒就行。而且还抱怨说:”这么好的白鲢鱼、这么好的酒菜,怎么不喊我呢。”二哥说:”光是鱼,菜不多,没敢喊你。”二叔不客气:”自家人,要什么菜?哎呦,这鱼真鲜!怪不得老远就闻着香呢。”他一边吃一边夸。其实二叔比二哥大不了多少,爷俩紧壁邻居常来往,所以二哥说:”你真是……”话到半截,又觉不妥,忙将”馋猫鼻子尖”改成了”好口福。”我听出了活中话,忙给掩饰:”到底还是二叔经多见广。老远的就闻到了酒香鱼香。”二叔得意的说:”那当然。”说着端起一盅,“嗞”的一声又是一杯,二叔喝酒有特点,带哨音。那晚究竟喝到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的已记不清了……
不久前回乡,昔日的小院已荡然无存,石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层楼灰瓦,油路电灯,但心里总还想着那宁静的小院,还有那顿清香扑鼻的白鲢鱼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