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理发,一是本性木讷害羞,和理发师一声不吭地僵上半天,总是大礼貌。二是胆小,怕师傅一个喷嚏,一个尿激或神经失常,将我脑袋当冬瓜使。另外还有一个愚蠢的想法,少理发总归经济些。
小时候更不爱剃头,先不说油腻的剃刀给我毛骨悚然的感觉;也不说洗头时劣质肥皂水流进眼睛、项脖,更怕剃头店的成年人冷不丁地掏你一下裤裆,然后严肃地问:“好不好割了”,所以总是被母亲骂得皮开肉绽后用扫帚押到店里去。
其实,那时剃头也是很好玩的,店里人总是很多,经常要排队,有时候我等不及了,跑出去玩半天回来时还是有人在等。大人们总是吃着劣质纸烟在不分时辰地聊天,什么五虎上将张飞、天下第一好汉李元霸,我有限的古典文学知识就是在那个时候得到启蒙的。还经常碰到小同伴,一个剃,一个看,说好不许捣乱的,可剃着剃着,半个脑瓜被按下去,歪瓜裂枣似的,自己也觉得滑稽,可旁边还在挤眉弄眼,便忍不住笑起来。
剃头店里简单得很,一把手剪,一面镜子,一张木椅和一把熏得发黑、老实巴交的茶壶。剃头师傅我们都叫他“剃头佬”,照例只会剃三种头,光头、平头和那种叫“西洋发”的头。
我们村里多年来只有一家剃头店,剃头师傅一般都善侃能聊,经常和村里的小媳妇打情骂俏,女的想省点钱,男的想揩点油,两不相欠,其乐融融。
高一时已到了要臭美的时候,有了“生发油”,有个同学却用菜油,往头上一抹,油光锃亮,连蚂蚁也会打滑脚。校里的理发室有了电吹风、电剪,一拔弄就“喀喀”直响,木椅也换成了乳白色的转椅。师傅是个好色的胖男人,一张嘴就把男人女人的两样器官劈头劈脑往女生耳朵里灌,也奇怪,女生们尽管红着脸,但还是喜欢往店里跑,害得我们这帮小男人气愤不已。
我不知道“时髦”的“髦”是不是指“毛”?反正头发总是和世风有直接关系的,高中毕业时,镇上的剃头店都改成了“温州发屋”“港式发廊”什么的,生发油已变成了摩丝,化妆台上已是瓶瓶罐罐的一大堆,头上的每个部位,好象都有某样化学武器来对付它。墙上贴满了明星照,“小虎队”“少女队”,还有各种各样做得起来做不起来的发型,还多了录音机,成天不知疲倦地唱着粘乎乎的港台流行歌曲。椅子上常搁着传记、文摘、选刊,纸张粗糙不堪,内容庸俗不已,多是些性暴力的东西,什么“罪恶的黑手伸向了少女”“一段朽木压垮了一朵鲜花”,然后是一段省略号。那时我练有火眼金睛,随便一打开杂志,“强奸”“奸污”等字眼总会在第一时间拥抱眼睛,看得我全身僵硬、血管暴张,而好多女生还喜欢看这些东西,多年以后我怀疑是不是每个女人都有一种轻微受虐倾向。
再 到后来,发廊变成了美容院,剃头师傅变成了小姐,势力范围也随之扩大,女人的挺“胸”而出帮得上,男人裤带以下也管得着,可店里却见不到几根头发。有一次我去店里理发,小姐有意无意地用胸部蹭你几下,便问:要不要按摩,很舒服的。我便像个乡巴佬似的,捂紧口袋,落荒而逃。自己胆子虽小,却会怂恿别人,一位朋友闻听桃花源之事,遂寻踪而去,我朋友刚躺上按摩床,那小姐一把扯掉她上衣直抒胸臆,反身上马说声“来”,朋友忙说“别”,夺门而出,我后来就称他为“来别先生”。
理发店原本是革新换面的地方,可现在我剃个头也得小心翼翼地问一下:会不会剃头?洗发用的劣质香皂换成了不知第几代的洗发水了,还有什么“干洗”、什么“焗”,什么“嗜哩水”,我不知道新华字典上能不能查到这几个字?
再说一句,我不爱理发,是因为我对头发不太重视,尽管人们讲“噱头”“噱头”是指头发,尽管我也曾经有次理了个好发型,与摩托车头盔“不共戴天”了半个月,但我总以为一个人只要光鲜整洁就好了,好多常去美容院的人,是对自己信心不足。
小时候“被剃头”还有一次记忆,那年曾祖父已卧床,所以曾祖父母便被两位爷爷带离老家分居两地,两地其实都在邻县,但那时交往少,语言不太通,曾祖母又没文化,店里人问你住在哪里,曾祖母说住在共产党那里(爷爷住县府宿舍),曾祖母又说后代都象她,好看、头皮滴团(圆),说完就慈祥地注视着我,双手搓了下然后抹了一下鼻子,自个儿笑了起来。
曾祖母很少下楼,除了这一次陪我剃头,每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想着老家想着曾祖父,她一直嚷着要回家但爷爷不许,暑假快结束前,她已偷偷整理了好多回包袱,想趁我回家时突然提出一起回家,但最后被爷爷阻拦,且终于没有回老家,我是指“活着”。现在想起来,才八十公里路啊!油门一踩,唉!
美容院里的小姐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了,家乡的剃头匠一天一天变老了,以前常去店里的人变老变矮了,有的还变到墙上的镜框里,我的头发早变少了。
偶尔春节带孩子回到村里,剃头匠常会说:儿子都这么大了?然后对我儿子说当年你老爹的头也是我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