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古山水》 明 蓝瑛
从宗炳开始的把山水画与天地自然之“道”相联系的观点,在古代山水画发展史上影响深远。历代山水画理论强调“道”的论述很多,如宋代韩拙《山水纯全集》中所言:“凡画者,笔也,……默契造化,与道同机。”这里明确指出以笔墨描画山水的过程,就是作者契合自然,参悟其“道”的过程。清代石涛山水画思想中著名的“一画”观实质上也是把自然之“道”推衍为山水画之“道”,他指出“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这里,石涛的“一画”即是自然之“道”、万物之“道”,也是他心目中的绘画之“道”。当然,还有许多类似的论述不能一一胪列,总之,对“道”的体现是我国历代山水画一以贯之的核心观念和艺术表现的内在目标。
《梅花山馆》 清 吴历
既然山水画能够体现自然的“道”,那么,通过对山水画的中间联结,就能把人之“道”和天之“道”融为一体,即实现“天人合一”。所以,唐宋以后的山水画常常把人物安放在山水画之中,但我们发现,大多数人物都在画面中占的比例很小,人并没有被强调成画面的主角而显得突出,而是融合在画面的山水自然之中。通过画面可以看出人在山水中心神通畅,与自然从精神上达到和谐。画家们通过对人与山水关系的主观观察和体验,把握住了人类自我和大自然的共同规律,把这些表达在山水画之中,实现了人的精神世界和山水自然的完美结合,这样自然万物就通过人的感受而达到“万趣融乎神思”,从而有形的山水就与人类的精神之“道”紧密地合而为一。
自然观念山水画在我国之所以长盛不衰是与中国人尊崇自然的文化特点密不可分。从宗教学角度看,中华民族实质上是一个盛行自然崇拜的国家。大自然在中国人看来最为神圣、最为亲切,就像父母一样,不仅养育了我们,而且还是我们精神的归宿,因此对自然的崇拜就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而自然崇拜中除天地日月崇拜外,山水崇拜可能是最为普遍和重要的,五岳四渎因而很早就成为古代中国的象征和人们的祭拜对象。
山水画首先描绘和再现了自然的生机之美、生命之美。美学家宗白华曾说:“中国伟大的山水画的意境,已包具于晋人对自然美的发现中了。魏晋时人在山水画中找到了一个表达和寄托自己人生理想的审美世界。”山水为什么在中国人心中是一个审美的世界?答案很简单,因为它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文明之源。以山水为核心的大自然,是万物的载体,它带给各种事物以生命,使它们充满勃勃生机,人是万物的一类,同样离不开山水自然的哺育和恩赐。画家们对山水的描绘既是对自然的尊崇,又是对生命的歌颂。石涛曾指出:“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为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山水是大自然精华的渊薮,萌生万物,蒙养人类,是人类最早和最重要的生命摇篮和庇护所,对于人类来说,它的博大、丰富和无私是值得描绘和赞美的。《韩诗外传》讲“山者,万物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殖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吐生万物而不私焉。”所以,我们感觉到山水画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美丽的,都是有感情的,都是和我们人类息息相关的,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来自它们。因此,山水作为大自然中最有代表的主题,世世代代受到画家诗人们的赞美和表现,从根本上体现了中国人感恩自然和尊崇自然的文化特点。
《宿雨晓烟图》 清 王翚
对自然、对山水的尊崇具体到山水画的创作中,就要求画家们要热爱山水、游历山水、观察山水,从而能够在创作中不仅能够描摹山水自然,更重要的是要表现它的丰富变化和内在精神气韵。只有饱览名山大川,胸中有丘壑,才能在画意、画境上表达出山水的大美境界。声称“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的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对山川的变化和理势有深刻而详细的描述:“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可想而知,如果石涛不是对山水有长期细致的观察和写生,对山水的变化和自然美有丰富的认识,就不会有这样深入而独到的见解,也不会画出那么多传世的佳作。古人深知向自然的学习是山水画的根本原则,早就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口号,提倡要表现山水的美就需要长期的观察写生,需要“搜尽奇峰打草稿”,这样再加上画家的主观感受和情感体现,自然就能获得山水画创作的真谛。从唐直到宋元明清各代,虽然不同时期的山水画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风格,但在尊崇自然的根本原则和精神追求上则没有太大的变化,都把表达自然的内在气韵精神与人的心性情知的统一作为创作的蕲尚和旨归。
人生理想中国人自古就重视精神生活的追求,山水画的产生和繁盛就是最好的例证。空灵清净的自然山水,是远离尘俗、祛除杂念,并给人以精神愉悦和启迪的最好所在。《论语》中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可见,早在春秋时期,我们的祖先已经从山水中看到其蕴含的自然哲理并比附到人生的道德和智慧之中。魏晋时人在山水之游中畅怀纵情,进而感受到人生的自由超然,从现实世界进入到审美世界,在自然美中找到了人生的寄托和精神观照,正是对这种心灵和精神的新境界的追求导致了当时山水画的出现。
《四景山水卷》(春景) 宋 刘松年
山水画为古人营造了一个畅神达情的自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忘却物质世界的诱惑,忘却蝇营狗苟的名利追求,忘却生老病死的各种烦恼,面对纯净的山水还原出一个本真的自我。还是“好山水,爱远游”的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得好:“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这段话让我们一下子从喧嚣芜杂的世俗社会仿佛进入到了一个幽深高远的山水圣境,面对着一幅山水画我们完全可以思接千载,心游万仞,与圣贤对话,与神灵同游,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真正是“畅神”之游。和宗炳几乎同时代的王微也是一位对山水情有独钟的隐逸之士,他在《叙画》中也对山水画有独到的评价:“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圭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这种如遇神明的山水之情,不是一般的金石之乐、圭璋之琛所能比拟的,它不是物质的满足,而是精神的升华,是难得的审美享受,是人生理想的情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