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召南·摽有梅》诗云:“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这首诗写一个女子看到梅过时而落,联想到青春易逝,希望求婚的男子赶快而来。在感情的表现上,此诗以叠章的形式反复吟唱,将这位女子迫切求偶的情状表现得十分细腻生动。这种叠唱法,就是刘勰所谓的“重沓舒状”(《文心雕龙·物色》)。
当人们对于某种情事有强烈深切的感触时,往往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申说,重沓舒状的修辞手法就是建立在人类一心理基础之上的。它通过对诗句的重沓,使强烈的感触得人尽情地舒展出来。
试看《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兼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情诗与前面的《摽有梅》相似,全篇虽分为三章,但每章所表现的意思几乎是相同的。诗人借助反复咏唱的形式,来逐渐加深加重“伊人”求之不得的惆怅情怀。诗中将“所谓尹人”“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作了多次重沓,因为这三句正是诗人感情的聚集点,通过重复的节奏,既传神地表现了诗人的情态,又加强了读者感受的程度。
叠章之诗,也不是机械地将同一旋律、同一辞句重复地唱一遍或至数遍,而往往会在重沓中见出变化。如《诗经·小雅·黄鸟》: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梁。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此诗是一个流落异国的农民的自诉。这个摆脱了本国的苦难而到异国谋求生路的农民,不仅没有寻觅到那么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反而遇到了与本国“硕鼠”一样的“黄鸟”的欺压。在忍无可忍之下,他愤怒地向黄鸟提出“无啄我粟”“无啄我粱”“无啄我黍”的要求。
当然,在当时的社会中这种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他由是意识到,既然这里的人是这么的“不我肯榖”(不用善道)、“不可与明”(不讲道理)、“不可与处”(不能共处),还不如“言旋言归”,赶快重回故乡的好。尽管回国后还是要受到“硕鼠”的剥削,但毕竟是生活在家乡、生活在亲人们中间啊。
全诗通过这个背井离乡者在异国遭受剥削与欺凌而欲返回故土的描写,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劳动人民走投无路、流离失所的悲惨遭遇。此诗虽属雅诗,无疑更似风体。艺术上,全诗以重沓的形式,使全诗“旋言归”的气氛越来越强烈,生动细腻地表现出主人公再也无法忍受“黄鸟”的剥削而急切归去的心情。
值得称道的是,诗人在重沓中并不处处重复,而是通过一些句子的几个关键字眼(如“榖”“明”“处”)的变化,使全诗获得了虽重沓而又不显单调乏味的艺术效果。读完全篇,我们自会感受到一种荡气回肠的韵味。
如果说《黄鸟》在重沓中的变化还只是同义反复的话(如“无啄我粟”“无啄我粱”“无啄我黍”),那么,《诗经·周南·芣苢》的重沓就更进了一步,它在内容上能层层递进,在时间上有个逐渐推移的过程。诗如下: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这是一群妇女采集芣苢时所唱的歌。芣苢,即车前草,相传服之令人多欲生子。故闻一多曾说此诗“是母性本能的最赤裸最响亮的呼声”(《匡斋尺牍》)。
读着诗,我们自能想象出这样一幅景象:在一个夏天,芣苢都结子了,妇女们都结伴而往,她们一边采,一边唱,满山谷响着歌声。
诗共三章,只变换六个动词。这六个动词,虽然都表示采摘的动作,但并不简单重复。“采”是准备采摘,“有”是动手采到,“掇”是拾取掉落的,“捋”是成把的从茎上抹下,“袺”是用衣角兜着,“襭”是用衣襟盛满了掖着回来。
这一系列动作的描绘,在意义上是逐层递进的,不仅写出了妇女们从开始采到满载而归的劳动过程,同时也借助“采采芣苢”的反复与重叠,表达了她们采摘中越采越欢快的心情。全诗真如王夫之所云:“从容涵咏,自然生其气象。”(《姜斋诗话》)
重沓舒状多见于民歌,在文人写的乐府诗中也时常有运用,如曹操的《秋胡行》:“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正而不谲,辞赋依因。经传所过,西来所传。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
律诗与绝句因限于格律,一般不用此法。不过在词的体裁中,这种手法又经常可以看到,如贺铸《琴调相思引》:“终日怀归翻送客,春风祖席南城陌。便莫惜,离觞频卷白。动管色,催行色。动管色,催行色。何处投鞍风雨夕?临水驿,空山驿。临水驿,空山驿。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又如柴望《阳关三叠》词的结尾:“奈此去君出阳关,纵有明月,无酒酌故人。奈此去君出阳关,明朝无故人。”这与词可以吟唱有着一定的关系。
重沓复叠在词中运用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系调谱规定,如《调笑令》《如梦令》;一是系强化声情,辛弃疾的《丑奴儿》便属此种。词云: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其中“爱上层楼”的重叠与“欲说还休”的重叠均非词谱所限,而是有意为之,作者通过这一形式,充分发挥了词的声情美,同时也强化了自己今昔对“愁”的感受。
清人沈雄在《古今词话·词品》中谓:“两句一样为叠句,一促拍,一曼声。一气流注者,促拍也。不为申明上意,而两意全该者,曼声也。”用这个标准来看,词中凡是用到叠句的地方,都应该是曼声。但由于词乐的失传,我们已难以领略此词优美的声情,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