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哲学说中国话,让国人说哲理话。“温存与敬意”,也许是读《走出唯一真理观》的最佳角度。
收到陈嘉映先生的新作《走出唯一真理观》(上海文艺出版社),我花了四天三晚逐字逐句读完。作者随物赋形,鲜活生动的思想寓于对话、访谈、书评和小短文等三十二篇形式不一的表达之中。虽然不够谨严,却有“俯拾皆是”“著手成春”的特点。全书紧扣“走出唯一真理观”这一核心要义,在思想要旨上高度统一,幽默而略带辣味的话语,以小体量的篇幅浓缩了大道之行的气象,展现出一个思想者散落在生活中的真知灼见和思辨魅力。
“当一切都朝一个方向进行时,最好朝相反的方向深深地看一眼。”是的,这深深一看,不仅是想要看到真相或真理,更多的是要及时调整思考的方向。心血凝成的作品,看似平静,实则隐藏着更生动的生活哲理。第一次读到嘉映先生的这句话我便记住他了。嘉映先生“胸藏文墨怀若谷”,言说似摆家常放言阔论,无心闲侃多风趣,恣意放言见机锋。言人之未能言,言人之未敢言,白象过江,静水深流,让人脑洞大开,感佩不已。
《我们不再那样感受世界》是嘉映先生与艺术家向京的对谈。向京是当代极具个性的雕塑家,而陈嘉映研究古典哲学。两人术业有专攻,趣舍异路,互为对方领域的“门外汉”。而艺术与哲学——就终极意义而言又殊途同归。谈话从陈嘉映年仅十岁的小女儿开始,这是一个细致亲切的话题,随后由个人经历慢慢延宕开去,话语的河流愈来愈宽。向京提到自己在创作过程中时时感到的痛苦,即无法知晓“现有的这一点儿才能会对世界未来有什么帮助”,她好奇哲学家是否有同样的疑问。陈嘉映没有直接答复,而是讲起艺术家好友丁方,几十年如一日地研究拜占庭和文艺复兴;又谈到朋友邹静之和阿坚,一个通过努力跻身顶流剧作家,另一个却坚持走“不成功的道路”。向京苦恼于创作时“自我实现”和“救赎世界”的矛盾关系,追问艺术家的精英主义思想是否具有合法性。嘉映先生则循循善诱、叮咛汲引,他说:“艺术家也希望他的作品能直接改变世界。这种背景下,对底层的关怀成为衡量一切的正当性标准。”
这场对话涉及一个严肃的问题,即在“我们的时代,艺术、哲学何为?”但它所涵容的信息量远不止于此。伴随话题的推进,从河流的主干道漫溢出许多闪亮交错的旁支,每一条都把你带向意想不到的风景。而你能清楚地看到提问者的执着,对一个答案孜孜以求,也能清楚地看到另一方如何以谦和的、具体而微的、收敛锋芒的方式予以回应和启示。
在与刘擎、慈继伟、周濂的《“说理”四人谈》中涉及的话题更加专门,读来有“众手联弹”或“几家争鸣”的复调与精彩,仿佛不同的河流形成广袤的水系。当中的一些见解振聋发聩。尤其是对话者相近的理论素养、思想倾向,言必有中,火花四溅。
对聪明的读者而言,一本对话体的著作不啻为有待发掘的宝藏。处在对谈的情境中,谈话者往往不会用浮夸的修辞去装饰苍白的思想,也不会选择艰深的术语将你拒之门外。当他力图做到恰当与明晰,矫饰或冗赘的毛病会被轻易克服,所阐发的一切也比深思熟虑的写作更为真诚。
照顾听众,俯就初学,《走出唯一真理观》特别沉静,笔墨真诚,几乎找不到诗意浓郁的句子,也没有文辞上的夸张与修饰。犹如宽阔的水面,视野宽广,言简意赅,文约义丰。在嘉映先生的访谈里,始终能感到他用大白话敲打大问题的努力,用他的话说,穷理要连着厚重的感受,以免过度、狭窄地反思。
哲学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即“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嘉映先生选用的话语,朴实清新,生动活泼,近于口语。比如:“有的人就是想什么就说什么,我说的时候我还得看着这个听众是什么人,如果他是个孩子,有些话我就不会对他说。”让人读来倍感亲切——因为他本来就是体贴、掂量了你的接受能力来讲、来写的。“少有所学,壮有所为,老有所安,这是良好生活的全景”。相信读者,不管你在哲学方面有没有修养,都能感受到嘉映先生说理的“沁人心脾”的力量。“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如此,只要我们养成哲思的习惯,生活的质量自然会随之提高,生命的内涵也将更为充实。
“人们远在知道什么是辩证法以前,就已经辩证地思考了,正像人们远在散文这一名词出现以前,就已经在用散文讲话一样”。在一个真相容易被各种流行观念遮蔽的时代,我们格外需要与智者对话,帮助我们跳出眼前,在更广阔的视野中体察当下的生活。当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成为人人追逐的目标的时候,我们也希望在与哲人的对话中,继续叩问“人该怎样生活”这个永恒的苏格拉底之问。买书如沽酒,读书如慢酌。读者只有品味后才能生成独特的审美。诗人荷尔德林曾说:“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要展开这场对话式的探究,不妨从《走出唯一真理观》开始,于身体力行中催生聚变,成就自我。
(作者系湖北省英山县实验中学教师)
《中国教育报》2021年04月14日第10版
作者:段伟 张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