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山：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刘东山是《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中主人公。
明朝嘉靖年间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叫刘东山，在北京巡捕房当缉捕军校头领，一身好本事，弓马娴熟，矢无空落，人称连珠箭。无论多么凶悍的案犯，遇着他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但三十多岁时厌倦了这一职业，辞职回乡做生意了。一次，在京城卖驴马得一百多两银子，至顺城门（今宣武门）雇骡归家。店里一熟人提醒他路上盗贼甚多，须多加提防。刘东山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人听见他高声大叫，无不惊诧看他。
回去的路上，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骑马赶来和他搭话。少年自称家住临淄，回乡婚娶，正好一路同行。少年问：“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刘东山看他年少，得意地再次夸耀自己一生捕贼无数，并无一个对手，还说路上如有盗贼，顺便捉拿让你看看我的手段。少年微微冷笑，借东山之弓一看。少年拿弓在手，连放连拽，像玩儿童玩具一样。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弓来看。少年弓二十斤重，东山怎么也拉不动，自感惶恐无地，直夸少年神力。少年说不是我神力，是你弓太软。
次日又同行，少年一拍马不见了，东山有些心慌。不多时见少年正在百步外等着他。少年说，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毕飕的一声箭从东山耳边飞过，把东山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少年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大笑说，你也算明白人，赶快把银子放下，免得我动手。东山自知不是对手，赶紧跳下鞍来，跪着前行送上银子，哀求饶命。少年提了银包说，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吧，老子还有事，不陪儿子了。霎时不见了踪影。
刘东山受了这番教训，灰溜溜的再也不敢夸口。回家后老老实实在村头开了间小酒馆，再也不玩弓弄箭了。
三年后冬日的一天，忽然来了十一位客人，个个骑高头骏马，腰带弓矢刀剑，十人在他店里，其中一位十五六岁未冠少年住在对面。东山赶紧酒肉伺候，十人吃肉六七十斤，喝酒六七坛，吃完店中东西又取出自带野味享用。吃喝间东山发现其中一位是三年前劫了他钱的少年，吓得魂不附体，暗暗叫苦，心想他一人我尚且不敌，何况如今一群英雄。众人向他劝酒，他哪敢喝！
这时候少年和他打招呼，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离席也跪下去，说别这样，这样羞死人啦！当年我们兄弟在顺城门听你自夸天下无敌，众人不服，才让小弟在旅途和你开个玩笑。感念和你当年的友谊，现在还你十倍银钱。
说罢取千金置于案上，请东山快快收起。东山不敢，少年笑他不像个男子汉，怎么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真的要你银子不成？东山知不是虚言才收了去。这十个人个个厉害，他们的首领十八兄还更厉害呢！不然这十人怎么个个对他毕恭毕敬？！
经过和这伙人打这番交道，刘东山一生再也不敢自夸武艺高强，从此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
故事生动有趣，作者借这故事想讲的道理很明确：人啊！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也别自负，别夸口，因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以为你不得了了吗？那是因为你还没机会遇上更强的对手。正如作品结尾诗评刘东山：“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为了强化这一道理，在正式讲刘东山故事前，作为铺垫、过场，作者先讲了三个类似的故事。一是岭南多大蛇，长数十丈，专门害人。怎么对付它呢？人们养赤足蜈蚣蓄于枕中，若有蛇至，蜈蚣跳出死缠着大蛇七寸吸血，至死方休。数十丈长斗来大的蟒蛇，竟死在尺把长指头大小的蜈蚣手里，正所谓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
第二个故事，汉武帝时，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狸猫般大，但能制服百兽，群虎见之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叙述人评说：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第三个故事，一举人膂力过人，武艺出众，豪侠好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恃一身本事单骑独行。一天晚上住在农户家里，老太婆向他诉苦说媳妇厉害，他为之打抱不平，心想媳妇回来好好教训她一顿。及至媳妇回来，他傻了眼。因为媳妇力大无比，伏虎降豹寻常事，在石头上轻轻一划就寸余深。举人唬得一夜无眠，这才知道天下竟有这等大力之人，庆幸没与她交手。从此再不敢招惹闲事，深怕无意中吃了亏。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道理虽浅但未必人人都懂。例如，生活中我们亲眼看到，三教九流，芸芸众生，哪怕是中小学生，常有人夸口自己怎样怎样了不起，似乎打遍天下无敌手，俨然老天爷第一他是老二，狂妄得不可一世。芸芸众生、中小学生也就罢了，甚至某些身份地位很高的读书人，也常常口出狂言，这个狗屁不是，那个不是狗屁。那种洋洋自得、忘乎所以之态，颇为可笑，但他们自己却陶醉其中浑然不觉，想来也甚为“可爱”。
由此可知，自负，骄傲，乃至于狂妄，是普遍的人性弱点。原因是，世界之大、天地之阔、宇宙之深邃，作为个人——哪怕是聪明绝顶的人，哪个能阅尽无限春色，窥得其中奥妙呢？哪个人不是局限于一己之小圈子里呢？问题是，智者知道这种处境，无论到哪一步都知道自己的有限，因而不敢自负，不敢狂妄——“我只知道我不知道”（苏格拉底语）。唯眼光短浅（所谓“鼠目寸光”）狭窄者敢于张扬，因为在他那个小圈子里，他看到的就周围那几个人，在这几个人中他可能有高于他人之处，因而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诚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所以要克服自负狂妄之病，必须开阔眼界，提升境界，当站得高看得远时，自然会把自己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
无数人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真有学问真有水平的高人，从来都是谦恭低调的，他们从来不夸口，不炫耀，不显摆。有道是“大智若愚”、“大方无隅”、“水深流静”、“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高僧只说平常话”、“万人如海一身藏”。他们这样并不是有意在“装”，在“作秀”，而是浑然不觉，自然而然，出于本然无意识——难道不是本来应该如此的么！与之相反，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凡是夸口炫耀显摆的，肯定是浅薄之人，他们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一股小水喷溅得漫天飞雾，一阵风吹来化为空无。
自负、骄傲、狂妄，作为人性的弱点非常顽固，永远不会从人间消除。只要有人的地方，它就会附着在某些人身上表现出来。所以提醒自己警惕这些毛病的侵蚀，是每个人永远的修身课题。
“三言”“二拍”属于面向大众的通俗读物，向读者普及一下上述做人的道理，无论对谁都是很有益的事。只要这样的弱点在，这样的提醒就永远有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