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划破长空,一行人向前冲出去。
刚开始看不出差距,所有人挤在内道。第一个弯道后,樊茵的大长腿和体育优势就出来了,她迅速抢占第一跑道成为领头,速度只增不减。
她那些姐姐妹妹和男性爱慕者站在旁边“女神女神”的喊,嗓子都要吼裂,声浪充斥整个赛道。
那阵势,好像樊茵已经拿了第一似的。
倪迦始终拿捏着速度,和其他几人匀匀保持在中间,她喜欢拉距,擅长爆发,以前有她上场,必然是最有看点的那个。
第一圈快要结束时,樊茵仍然保持着第一,原本在她身后紧跟的女生步调随着体力的消耗而变慢。
前三之间的距离此时拉开了,各自隔着一段。
大家进入疲倦期,摆臂变缓,风都成了前进的阻力。
倪迦跑到第一圈第四个弯道时,被身后两个女生挤了内道的位置。
她们很快跑过她。
倪迦前面有五个人了。
她心态好,还是稳稳保持着呼吸。
倪迦在众人给樊茵的疯狂打call助威的夹缝中,听到了来自同班同学的呼喊,平时没怎么讲过话的同学都在喊她的名字。
尤其是班长,一个劲的往前挤,挥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刚被自律队的人提醒向后站,远离跑道边的红线,转眼又贴上来。
“倪迦,加油啊!”
他们喊。
倪迦,加油啊。
时光仿佛拉回三年前,那时候她参加运动会,全场都为她尖叫。
那时候,她身边还有一群人,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用最声张的方式为她呐喊,他们也在高呼她的名字,她不知道,她一生中再也没有那样肆意的时刻。
她孤身前行,所得寥寥。
倪迦迈开步子,听着自己的一呼一吸开始变快,烈日当空,她的汗滴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又辣又疼。
她随手摸了把,继续跑。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个操场,这所学校,这座城市,作为十六中的学生倪迦参加运动会。
前半段有多风光,后半段就有多灰暗。
所谓年少轻狂惹尽啼笑,她也曾穿花戴银风月难扯,而今,往事泯于江河湖海,缘生缘灭,本是一场空。
她的高中生涯,终于要到尽头了。
……
最后一圈,倪迦开始狂奔。
操场上是愈发高涨的呼喊,她耳边生风,全然听不见是谁在喊,又在喊着谁。
她的心是静的。
她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舞动,带着呼之欲出的澎湃。
倪迦不知道,她在别人眼里,上演了多戏剧的一场比赛。
她的爆发是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从第二圈开始速度越来越快,她不从内道超,而是笔直的从外道冲出,挨个儿追上前面的。
一个,两个,三个,她在外道圈超了前面的四个人。
只剩樊茵。
樊茵听到背后那道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就已经急了,她有种预感,全场沸腾成这个样子,追上她的人一定是倪迦。
她攒着最后直道冲刺的劲提早放出来,但没有用,她身体到极限,冲刺没有保持多久就泄了。
倪迦在最后一个弯道直接越过她,她高高束起的发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离她越来越远。
最后的冲刺,樊茵彻底没了力气,只能靠身体麻木的摆臂支撑。
就在这时,即将到达终点的倪迦突然停下脚步。
全场懵逼。
裁判抱着计时器急得跳脚,“跑完啊!记着时间呢!你干什么!”
倪迦不在乎,她转过身,面对面朝着向她飞奔过来的樊茵勾起唇,然后倒着往后跑了两步,张开双臂,背后撞过终点线。
倒过终点,这动作充满了挑衅。
可她就是第一。
不服也得服。
樊茵错愕的表情让她神清气爽。
她眉间神采奕奕,笑的娇而傲。
那一刻,她是倪迦,没有变过。
谁也不能爬到她头上。
……
宋彰目瞪口呆,嘴巴从刚刚开始就没合上过,“我,靠。”
他服了。
真的。
倪迦太他妈帅了。
他一个男的都想跟着起身尖叫。
他撞了撞身旁的人,“不去终点迎接一下人家?”
没人应。
宋彰扭头去看,发现陈劲生已经保持那个坐姿有一阵了,他双眼紧紧盯着台下那个被人群包围的女生,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劲生?”宋彰又叫了一声,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这才回头,“干什么。”
“不下去看看?”
“不去。”
“你来都来了。”
陈劲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表情越来越差,“她不需要。”
宋彰没搞懂,顺着他目光去看,发现一男的正扶着倪迦,手摸在她手臂上宋彰再定睛一看,那人不是程硕么?
“这哥们搞什么?”
陈劲生突然站起来,“走。”
“走哪儿?”
“上网。”
宋彰惊了,“你就放任其他男的找她?”
陈劲生没回答,几步就跨下台阶,兀自朝着出口走。
宋彰不肯走,直接站在观礼台上,对着那边中气十足的喝了一声。
“倪迦!”
女生回头,眉飞色舞的。
她现在心情好,难得对宋彰也能友好的招招手。
程硕的手还在她胳膊上扶着。
宋彰从台上跳下去,然后走到他们那边,说:“你今天太帅了。”
倪迦脸上还带着长跑后的潮红,发丝儿汗津津的,沾额。闻言笑了笑。
程硕搭话,“裁判刚还骂她没规矩,不然能破上一届的女子八百米记录。”
宋彰夸赞:“牛逼啊。”
——“你走不走?”
宋彰压着心底想要狂笑的劲,摇头,转过身看着面前的陈劲生,“急啥,聊两句啊。”
陈劲生如果真的想走,根本不会等他,更别说还主动过来问他走不走。
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一来,程硕的手不动声色的放下了。
倪迦拧着矿泉水瓶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陈劲生,“哟。”
她灌了几大口,才继续用不徐不疾的调子开口,“以为你不来呢。”
他就知道。
她绝对还记恨着今早的事儿。
陈劲生眼睛往她脖子上一扫,她穿着外套,拉链一拉到顶,把上边的东西遮的严严实实。
他不冷不热的开口:“不热么?”
倪迦动作一顿。
宋彰也发现了,“你穿这么多跑步干嘛?”
干嘛?
她还能干嘛?
她脖子上都是乱七八糟的红痕,不遮起来等着被人指指点点吗?
倪迦拉紧衣领,“我不热。”
她瞪了陈劲生一眼,不想,他眼底含了一丝笑,这一笑,眉间陡然多出几分轻佻之意。
这种神情出现在陈劲生脸上实属难得。
靠。
倪迦抿住唇角,无视他。
程硕替她解围,“刚跑完步别脱衣服,容易感冒。”
“关心错人了吧。”宋彰看他一眼,意味有点深长。
程硕不说话了。
新一轮比赛马上开始,有人喊程硕过去计分。
他摆摆手,“我先走了。”
倪迦:“再见。”
宋彰心想,谢天谢地,总算走了。
程硕一走,陈劲生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躁意消散而去。
他看着倪迦,“等会还有比赛么?”
倪迦:“你昨天不是问了?”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没再说话,转身朝操场外走。
倪迦跟上去,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角,“生哥,这衣服看着有点眼熟啊。”
他还是不说话,大步向前走。
倪迦继续调笑,“我穿过的衣服,有没有哪儿不一样?”
陈劲生似乎忍无可忍,他们这会已经走出操场远离了人群,小道两旁都是绿化林。
他脚步一顿,倪迦差点磕他背上,她脚跟还没站稳,陈劲生拽住她的手腕,一把把她甩树上。
头顶的叶片“哗啦哗啦”抖了两下。
宋彰及时脚下刹车转过身,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陈劲生一手把她的拉链拉开,倪迦去捂,他反手把她胳膊按住。
他威胁,“脖子不想好了?”
倪迦也不挣扎,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有本事来啊,这么多人,你亲啊。”
陈劲生什么话也没说,扯着她胸口的衣服,单手把她半截身子拎起来。
倪迦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惩罚性的咬住她娇软的唇瓣,狠狠蹂躏,如一秒就翻涌而来的暴风雨,气势汹汹,卷走她身体全部的热度。
只一瞬的缠绵,他尝到了她口红的味道。
倪迦身心都是双重刺激,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能把他推开,“你疯了?”
“是。”陈劲生盯着她,她唇上被他亲出界的口红,像两瓣红透的花。
连过分鲜艳的颜色都是一种罪。
“所以,别激我。”
“你这是开荤了?”
网吧里,宋彰忍不住问。
陈劲生转换着视角,“急救包有么。”
“我藏了五个,在咱俩刚上来的那个礁石底下。”宋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被转移了话题,“我一个都不给你,你先回答我。”
“找到了。”陈劲生淡淡说。
“靠!”宋彰看着陈劲生把他的急救包一个一个拿走,怒拍电脑桌,“哎哎哎!你要点脸!”
陈劲生停了一下,给他放下一个,然后揣着四个急救包走了。
“陈劲生,你不要回避话题。”宋彰说话间,电脑里操纵的人被人从远处“砰砰砰”几枪灭了口,屏幕变灰,他飞天了。
“不玩了不玩了。”宋彰摊进椅子里,把耳机取下来套在脖子上,“咱俩聊聊。”
陈劲生没理他。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把人带家里了?”
陈劲生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嗯。”
宋彰往他跟前凑,“然后呢?没发生点什么?”
他点着鼠标,在房间里搜东西,“没。”
“没?”宋彰差点儿从椅子里蹦起来,“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倪迦还喝多了,你跟她什么都没干?”
“倪迦”两个字,让陈劲生分了神,这一分神,他没注意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人。
画面一番混乱后,陈劲生的屏幕也灰了,那人站在旁边捡他的装备。
游戏结束。
陈劲生坐着没动。
宋彰还吊着眉梢,一脸好奇的瞅他。
陈劲生把耳机搁在桌上,拿了包烟,他点了一根,回答他上一个问题。
“没干。”
宋彰也叼上一根,语气有些调侃,“生哥紧张了?”
陈劲生抬眼,眼神有点冷。
宋彰比了个“ok”的手势,好的,不说了。
他和陈劲生初三玩到一块,那会儿是他名声大噪的时期,从无名小卒到登顶,喊他一声“生哥”的越来越多,也少不了各路姑娘的追求。
从同校的学姐学妹,到职高和不学无术的女混混,对他献殷勤的不少,但她们对他一无所知。
性格,家庭,过往。
一无所知。
不知道喜欢的到底是人还是那张脸。
这个年代,爱人先从脸爱起,没有一副好皮囊,没有人愿意越过表层,欣赏你的灵魂。
陈劲生眼界说低不低,他谈过的不多,各个都是美女;但也没多高,那些女的,徒有外表,没有一个真正懂他。
都没擦出什么火花。
他从心底里就排斥和人相处,又要逼着自己身处江湖。
他对“欲”一直没有渴望,谈过的女朋友也仅限于亲两下。他不愿意碰那些让他提不起劲的身体,更不愿意和她们拍拖一整夜。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他身心都冷,独自成一个世界。这样的人,不适合爱情。
“生哥,我一直挺好奇,你对倪迦到底是什么感情。”宋彰吐了口烟,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这样,少不了她的份。我老把你俩往一块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不是有句话说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劲生深深吸了一口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低声开口:“这事儿能说清楚么。”
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他对她的恨,也是对当年那些在场的,所有人的恨。
陈劲生从来不相信所谓的“恶有恶报”。
欺凌遍布世界上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多的是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那些拳头和恶言向你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时候,没有人会替你挡。
旁观者为自保,选择沉默,选择无视,甚至选择成为帮凶。
他们宁愿随大流扮恶人,也不愿挺身而出。
那些叫嚣着伸张正义的人,从来只是拥有一张伪善的嘴。
“同情”,“道德”,在自身安危面前,又值几斤几两。
陈劲生看过那些人的眼神。
“看好戏的,嘲讽的,厌恶的。
唯独没有同情的。”
全部印在他心上。
都说正义不会迟到。
可多的是恶人在猖狂的笑。
陈劲生不知道所谓的“恶报”什么时候降临,他等不及那么久,也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说辞。
他只知道靠人不如靠几,所以他反抗,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还击。
是很极端。
相当于搭上了自己。
可他还有什么自己,他已经绝望过,现在的他,是拼凑起来的分裂体,是空壳。
但如果有一天,他因此遭到更多的报复。
他一个都不会逃。
“也许你会犯所有人都犯的错,也许你会为一些人受些折磨,也许你遭遇一万五千种可能,人生就是人生。”
他要担得起自己,就要先担得起错。哪怕一开始,错的明明不是他。
……
再见到倪迦的时候,陈劲生对她的感觉,更似一种毁灭欲。
他和倪迦变成了两个完全相反的存在,他血和咸味都尝尽,一步一步走到高处,而她跌落低谷。
她变成了曾经的自己。
或者更甚,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弱的不堪一击。
这种反差感,让他兴奋。
他想让她痛苦。
想一点一点逼疯她,再毁了她。
陈劲生这些年闷在心里的情绪,洪水一样吞噬了他。
以至于当对她的占有和控制到了不能克制的地步,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只能他欺负她。
只能他这样对她。
她痛苦也好,憎恨也好,都只能是他给的。
如果想到是别的男生占据她,做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陈劲生觉得,自己根本不能去想那些画面。
他不断羞辱她,用语言刺激她,就是为了看她拿出最本真的样子来,哪怕她讨厌他,那份讨厌都是鲜活的,好过她死气沉沉的对着所有人。
陈劲生并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因为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喜欢。
……
陈劲生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等他回过神,手里的烟已经燃到尽头。
宋彰说:“第一次见你这么认真想事情。”
陈劲生把烟头掐灭,捏了捏眉骨。
宋彰长叹一口气,“倪迦这人给我的感觉吧,太妖了,她那长相就让人没安全感。你要喜欢,就早点追到手,要不喜欢,干脆就放了她吧,反正盯着她的也挺多的,省的以后祸害你。”
陈劲生想也没想,“不可能。”
宋彰没多大反应,“我就知道你把她认死了。”
陈劲生的偏执,可能是他认识到的人里最恐怖的一个。
他希望倪迦是个例外,让他学着重新改变自己。
但又怕,如果以后没了她,陈劲生会彻底崩塌。
**
倪迦下午没去学校,班长已经替她给班主任邀了功,她八百米第一,明天还有三千米,需要好好休息,在家养精蓄锐。
有了功成,万事好说话。班主任愉快的答应了。
倪迦可以躺在家睡觉了。
她回到家,洗了澡,把嘴巴上乱七八糟的口红洗了,至于脖子……随缘吧,明天只能继续遮了。
洗完澡,并没有洗去她身上的黏腻之感。倪迦浑身冒虚汗,头也晕。
这感冒的势头来的有点猛。
尤其是八百米跑完以后,她嗓子疼的,咽口水都疼。
倪迦从家里翻出感冒药,喝了两粒,然后钻进被子里发汗。
希望睡一觉就好了。
她不想耽误明天的比赛。
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总是做梦,梦里有一只手掐着她,她喘不过气。
她想喊却喊不出声。一点劲也没有。
最后感觉双脚离地,她快要窒息了。
倪迦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额头湿了一大片。
她流了很多汗。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滚烫。
倪迦下床,找到温度计。
她一边测体温,一边心底还是不安。
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缠绕。
“我恨你。”
似男非女的声音,念咒似的。
倪迦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
她打开手机,搜到赵茹的微信,打开她的朋友圈。她今天更新了动态,是一张和楚梨的合照。
背景应该是在她家,俩人穿着睡衣,笑容甜甜的依偎在一起。
配字是:今天,自己给自己放假。
原来他们俩今天没来学校。赵茹和程硕吵架了,和楚梨在家窝了一天。
这个一天,不知道谈论了多少关于她的是是非非。
倪迦看的淡,赵茹和楚梨的关系本来就很好,她横刀直入,反而像个友谊中的第三者。
确定没什么问题,倪迦松了口气。
退出来,才看到消息列表有程硕发来的消息。
明天三千米加油。
操。
倪迦简直觉得这人没完没了。
她把手机摔过去,把温度计拿出来一看,感觉头更疼了。
三十八度二。
精彩。
这是她在陈劲生家住一晚上的后遗症。
她发烧了。
第二天,倪迦还是不舒服,她在床上捂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越睡头越昏。起床的时候,嗓子又疼又干,鼻子也不通气,她怀疑自己头顶都能冒白烟。
她倒了杯热水,又测了一遍体温,勉勉强强挂在三十八度。
没退多少。
洗漱的时候,倪迦对着镜子看了眼,她脖子上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红点连成片。
陈劲生那张嘴真是要命。
她只能继续穿外套,立高领子把自己裹起来。但今天她懒得化妆,素着颜去了学校。
三千米是上午的最后一项比赛,很有看点,观众颇多。漫长的七圈半,年年都有人稳跑全程,有人跑到一半就放弃,还有人坚持到终点就一头栽倒,晕的四仰八叉。
倪迦踏入操场,火热的空气吸进鼻腔,一路流进五脏六腑,烧的她皮肤滚烫。
同学今天对她格外热情,尤其是女生。她昨天八百米第一,又耍了个帅,风评一夜之间好转了不知多少。女生聊起她,都是“好帅”“好酷”这类词。
这年头女生撩女生比撩男生更容易。
看着眼前一个个充满希望的眼神,倪迦发*嗓子紧了紧,什么也没说。
这三千米,她得硬着头皮上了。
楚梨今天也跑三千,她和赵茹坐在后面的观礼台第一层,俩人凑在一起聊天。
见到倪迦,楚梨朝她挥了挥手。
倪迦回视,目光不可避免的触及到旁边的赵茹,赵茹脸色一敛,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说了声“我还有事”,起身走了。
楚梨喊她过去。
倪迦看了眼赵茹离开的背影,走到楚梨身边。
她不想坐,楚梨拉着她的衣服,让她坐在她旁边。
“你别生气,赵茹这两天不太对头。”
倪迦没应声,她根本不想知道赵茹怎么了。
她沉默着,手机响了一声。
是微信消息提示音。
倪迦低头扫了一眼,楚梨在旁边问:“怎么了?”
“让我半个小时后去检录。”
“谁啊?”楚梨随口问,“程硕?”
“嗯。”倪迦没在意,“他不是体委么。”
“可是,我也要跑啊。”楚梨掏出手机看了一下,“他没给我发。”
倪迦心里已经有点烦了,“我们俩在一块,发一个发两个都一样。”
楚梨往她手机屏幕上扫了眼,一眼就看到了上面还有绿色的气泡。
她轻轻咬唇,问:“你俩经常聊天?”
一如那天,她问她“你俩很熟吗”。
楚梨这种不禁意就替赵茹试探的口吻,让倪迦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一直以为楚梨是理解她的。她总能在一些细腻的地方给她温暖,从开学到现在,倪迦唯一得到的友善是她给的。她不被珍惜,没有朋友,所以楚梨那些看似细小的举动,能让倪迦的心变柔软。
而现在,倪迦觉得自己不应该抱有“渴望被理解”,“以为能被理解”的天真想法。
她从来不喜欢解释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但有些事如果不解释,总会向着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发展。她越无动于衷,其他人越觉得,沉默即是有鬼。
她直接把手机扔给楚梨,“自己看。”
楚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她往上划,发现根本翻不动。
他们的聊天内容不到两面。
最上面,除了成为微信好友的一条灰色提示消息,就是程硕生日那天问她去不去,再往下,是昨天晚上的一条,明天三千米加油。
都是程硕主动发的,倪迦没有回复过。
唯一的回复,是刚刚那条要她去检录的消息,倪迦回了个“知道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冷漠态度,程硕依然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楚梨看完,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特地留意了一下昨天晚上程硕是几点给倪迦发消息的,晚上九点多,那会儿赵茹已经跟他吵完架,俩人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忍到八点,赵茹给程硕打过电话,一直没人接。
他惦记的却是倪迦今天的比赛。
甚至还在一小时后,给她发了消息,没有回复赵茹一句。
真是讽刺。
楚梨把手机还回去。
倪迦语气平淡:“还有要问的么?”
楚梨静静看着她。
倪迦今天没化妆,是纯素颜,眉毛乌黑而细长,皮肤上的小瑕疵可以看到,唇色也淡淡的。
虽然脸色透着点不正常的苍白,但她还是漂亮的惹眼,五官清丽立体,长睫毛密而长,轮廓生的有棱有角,下巴尖削,一张脸小的巴掌可以盖住。
不像现在很多女生,不扑层粉不敢出门,素颜一定要帽子口罩装备齐全。
她大大方方坦露,因为她有底气。正如现在她还可以大大方方让她看她的手机,因为她根本不屑于她们的怀疑,更不屑于程硕的喜欢。
就是这种不屑,反差出赵茹的歇斯底里,比小丑还难堪。
或许是在这一刻开始,楚梨对她产生了异样。
她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情绪,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干嘛把领子拉的那么高?”
天这么热,倪迦裹得严严实实,让人视觉上看着更热。
倪迦低头看了一眼,这会儿太阳火辣辣的,她稍稍把拉链拉开了点,里边立马涌出来一股热气。
倪迦觉得自己不被烤熟,也要被自己捂死。
透了透风,她重新拉上拉链。
“你头发卡住了。”
楚梨说着,伸手帮她弄被缠在拉条里的头发。
倪迦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拉开了她的领子。
一块一块暗红的印记。
楚梨再没这方面经验,都明白那是什么。
她脖颈曲线本就漂亮,肌肤是水盈盈的白,又沾上星星点点的红,暧昧极了。
她前天晚上是被陈劲生从酒吧带走的。
楚梨收回手,有点儿尴尬。
“你的脖子……”
倪迦把拉链拉的死死的,“被狗咬了。”
“哟,骂谁呢?”
男生略带调笑的语音传过来,宋彰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人,“生哥,有人骂你是狗。”
这一声“生哥”,惊了坐着的一个女生。
倪迦淡淡往那边看了一眼,“你们怎么来了?”
宋彰几步跨到台阶上,坐在她们身后那一层,“来看你出丑。”
倪迦要笑不笑的,“那你要失望了。”
“兄弟,不要那么自信,这可是三千米,你跑下来脸都得变形。”
倪迦白他一眼。不想理。
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她被陈劲生扯着,脸必须直对他,倪迦眉头皱起,“干嘛?”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说话,手掌覆上她的额头。
他掌心干燥,一瞬间的触碰让她呼吸止了一下。
陈劲生看着她,“你发烧了。”
她这个脸色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白的吓人。
倪迦把他的手打掉,“我知道。”
陈劲生:“怎么回事?”
倪迦:“谁让你淋我一身水。”
陈劲生没计较她的甩锅行为,只问:“还跑么?”
“跑。”
他们班的人就等着她创造奇迹了,她不能倒。
倪迦看了眼时间,“我要去检录了。”
“能坚持?”
“能。”
陈劲生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唇瓣*纹路尽显,说话声音也是哑的,心里有点堵。
堵的他烦躁。
但她说了能坚持,他就不阻拦。
见他脸色又变得阴沉沉,倪迦转头,叫上楚梨一起去检录处。
楚梨默不作声的小跑跟上。
倪迦:“看见没?陈劲生刚刚的表情像要吃人。”
楚梨小声说:“他是心疼。”
心疼她,因为她发着烧。
同时尊重她,因为倪迦不是个逞强且娇弱的人。
楚梨看着倪迦飘扬的发尾,她想,她对倪迦的异样,可能是在她说出“旁观者清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的。
她真的只是旁观者清吗。
她说倪迦是个好人,是真的。
可总有些什么东西,能把美好撕碎。荒唐,却又轻而易举。
是从什么开始的?
大概是在陈劲生对她说,“帮她下午请个假”的时候,他一口干掉一碗汤,扯着倪迦离开,动作带着粗鲁和放肆,让她们看的人心跳加速。
大概是在她吃完面出去,和他面对面相逢又擦肩而过的时候,晚风变得燥热,她手心都是黏腻的汗,好在他的目光不曾停留在她这里。她那天,不是胆怯,是心慌。
或许,又大概是在他的朋友把止痛药送到她手中的时候。
在无数次不期而遇中,无数次不禁意的交集中。
尽管他们中间,永远隔着一个人。
楚梨想起了赵茹说的那句话。
“你别觉得我作,等你哪天和我面临同样的问题你就知道了,像倪迦这种女的,就是所有女生的天敌。”
她多希望不是。
检录完毕,倪迦和楚梨回到操场。
跑三千米的人要在身上套一件学校发放的荧光背心,用来便于裁判计数。
倪迦穿好后,在一边蹲着压腿。
班里同学都挤在跑道旁边给她和楚梨加油,班主任也被班长拉下来了,顶着遮阳帽和墨镜,让她们放松,不要紧张。
倪迦笑了笑。
程硕和赵茹也在,俩人互不说话,各自在一边站着。
程硕是体委,每个运动员上场他都会鼓励,他对楚梨说:“加油。”
楚梨点点头。
赵茹也跟着说了一声,“楚梨加油。”
程硕又看向倪迦,“你也是。”
赵茹闭上了嘴。
倪迦简直无语。
她得罪谁了,要被夹在情侣中间当枪使。
很快,运动员到齐,三千米不分小组,把人凑够就已经不错了。
高三总共15个班,每班出2人,但有的班没人跑直接弃权,所以总共24个人参赛。
橘色和绿色的荧光背心堆在起跑处,倪迦深呼吸一口气,随着一声枪响,往前冲了出去。
这次她没压着速度跑,上来先甩距,因为以她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她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力量。
一圈过后,楚梨很快被淹没在后面的大队里。跑的满头大汗,气息全乱。
她听到赵茹在夸张的大喊,“楚梨,冲啊”的时候,很想翻白眼给她。
另一边,倪迦和一个体育生跑在最前面。
体育生打头,倪迦紧随其后。
听得出倪迦想超她,体育生听着脚步声换道,倪迦的习惯是从外道超人,她就也跑外道,堵着她。倪迦加速,她也加速。
如此反复了两下,她被体育生压的死死的。
“操。”
她没忍住,骂了一声。
没想到前面的人还回了一句,“可以啊,还想超我。”
???
倪迦觉得好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让个道?”
“想得美。”体育生说完,突然就开始加速,“留点力气吧,别说话。”
这已经是第三圈了。
跑道上开始两极分化,快的,比如倪迦和体育生,始终保持在最前端,慢的,还在第二圈挣扎着。
跑道两边的喝彩声响彻半空。
宋彰带了一帮高二的,已然和他们高三的同学达成共识,尖叫着“倪迦”。
还有一边,是樊茵。
一群高三的漂亮女艺术生,还有他们年级那群比较皮的男生,凑在一块给那个体育生加油。
倪迦目光往前望去,跑第一的那个,背后挂着号码牌,印着他们呼喊的名字。
果然天下特长生是一家。
专业和业余的差别这会儿就体现出来了,外加倪迦身体原因,她觉得两条腿上像裹了两袋沙,重的迈步艰难;体育生速度虽然慢了,却依然保持着匀速。
进入三四圈,已经有人放弃了,跑两步走三步,操场仿佛无尽头,太阳的曝晒之下,眼前都是一层一层的幻影。
有人开始陪跑,在跑道边随着运动员的步调,还有人给运动员递水,按理说这是不允许的,但三千米任务艰巨,裁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告两声,就没再管了。
倪迦嗓子冒火,胃里翻江倒海,感觉器官都快跑错位。
要死了,妈的。
所有的声音变成噪音,耳朵里嗡嗡作响,吵的她脑子快要炸裂。
她没力气了。
昨天八百米的体能消耗,加上她此刻发着烧,整个人都像一条干瘪的鱼,水汽蒸发完,她就该升天了。
她全靠胳膊和腿的强行摆动,逼着自己往前跑。
好想停下来走一走。
可她知道,一旦开始走,她的疲惫感就会在一瞬间覆盖全身,后面想提速,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跑长跑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可是她想放弃了。
下一秒就要停步时,腰上猛然多了一道力。
她被带着,往前快跑了几步。
倪迦扭头看。
陈劲生。
他在她旁边跑,迅速在她腰后带了一把,然后收回手。
他这是干什么?
陪她跑?
“别看我,看跑道。”陈劲生在她旁边说。
倪迦累的要死,她刚准备说话,他又开口:“闭嘴。”
语气冷冰冰的。
但浇灭了她浑身的火。
好神奇。
倪迦累到极致,突然意识被他分散,刚刚那一秒汹涌的,想要放弃的*,被瞬间压了回去。
是了。
她不能放弃。
除非晕倒,她不能自我放弃,走着比赛,像什么样子。
那不是她的风格。
倪迦咬紧牙根,继续坚持在跑道上。
陈劲生陪了她一段,快到裁判所在的直道前,他停下来。然后回到刚刚到位置,等下一圈倪迦跑过来时,继续跟在她身边陪跑。
陪跑的人千千万,轮到陈劲生陪别人,还是第一次。
他还是面无表情,但他的余光,紧紧跟着那个跑的脸颊通红的女生。亦步亦趋,带着她的节奏。
操场上人来人往,看到的人眼珠子都快蹦出来。
楚梨也看到了,跑到第五圈时,她实在没劲了。
赵茹也在陪跑,“加油啊,不能走,楚梨,再坚持一下!”
楚梨张口,嗓音已经有了哭腔。
“我坚持不住了。”
……
体育生和倪迦进入第六圈。
体育生原本已经甩倪迦将近半圈,距离虽然正在一点一点缩小,但跑到这会儿,所有人体能消耗巨大,已经不存在爆发和冲刺。
倪迦觉得,她的嗓子眼都要被吸进来的风刮穿了。
她嘴和鼻子同时呼吸,上气不接下气。
原本一路沉默的陈劲生,突然在她耳边淡淡道:“你现在喘的像驴。”
“……”
日!
倪迦飞快的瞪他一眼,“你等着。”
声音又低又哑,还气息不足,一开口说话,更像驴叫了。
陈劲生脸上多了丝极淡的笑意。
“嗯,我等着。”
……
比赛进入最后一圈半,操场上的气氛进入白热化阶段。
临近尾声,各班的后援团都出动了,所有人围在最后的终点,紧紧盯着跑道上卯足了劲开始迈腿跑起来的运动员们。
热情和加油声愈发高涨。
陈劲生陪她跑完最后一段,剩下的半圈,该她自己了。
“往前跑,倪迦。”
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说了一句。
那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嗓音最温柔,也最让她心中狠狠一颤的一次。
抛下所有的恨,所有的恩怨。
那个说永远不会放过她的人,那个折磨她的人,却在她再一次快被困难击倒时,伸手拉了她一把。
陪她熬完最苦的一段,然后他告诉她,往前跑。
她有多久没有向前冲的勇气了?
跑道笔直的展现在她眼前,风成了动力,光一寸一寸铺在脚下,她每一步,都在和过往告别。
那一刻,倪迦想过,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一定会沦陷。
可自古邪不压正。
那些荒谬,过错,从来不会因为时间长了,就可以假装不曾发生过。
她仍泡在脏水里,未学会用其洗身。
万事皆有因果,她背负着罪,没有赎够,命运都不会放过她。
她的航线仍漫无尽头。
在永恒天穹的覆盆里。
风暴将把她重新扬起。
……
三千米结束,两人中途退赛,一人是楚梨。
其余坚持下来,或跑或走,结束了全程。
体育生第一,倪迦第二。
倪迦远远就看准了陈劲生的位置。
他站在终点等她。
一过线,倪迦谁也没看,双臂张开,直直栽进他的怀里。
那一幕,不管过了多久,都值得在场看到的人反复提起。
旁人的欢呼都和他们没关系。
万年冰山化了。
妖精也被收了。
又俗,又叫人欢喜。
一出人间好戏。
世间事不过如此。暴雨如注,大地上汪洋四起,细流处四海潮生,可你问它们,有终点吗,没有。
爱与被爱,都没有结果。
**
倪迦全身彻底没了力气,全然靠着陈劲生才能勉强站立。
体育生被樊茵搀扶着走过来,也在大喘气,但看着比倪迦轻松许多。
她对她竖起拇指,说:“你挺厉害。”
倪迦整个人软在陈劲生怀里,笑了一下,“谢谢。”
“她很少夸人的。”樊茵架着体育生,“以前她跑三千米,都能拉第二名一圈。”
然而这一次,半圈不到。
这两天的比赛,让樊茵彻底颠覆了对倪迦的看法。
从昨天倪迦面对着她,挑衅的笑着过了那道终点线时。
樊茵没有生气,反而被她身上那股气场震撼了。
她走艺术道路,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相较于局限在校园的人来说,很多事看的更开一点。
人也一样。
倪迦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低调。
从这两天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有过去的人。
樊茵又看了眼陈劲生,他离她很近,但又很远。
因为他没有在众人面前,这样纵容过一个女生。
倪迦稍稍从陈劲生身上起来了点,也对樊茵道:“谢谢。”
语气很淡。
想起之前的种种,还是有点尴尬的。
樊茵也有眼色,拉过体育生,说:“我们先走了,你们班另一个参赛的好像一直在哭,等会去看看吧。”
“好。”倪迦点头。
她说着,回头去看,他们班的人果然都围在楚梨那边,小声安抚着。
察觉到她的注视,楚梨身旁的赵茹抬眼,似是白了她一眼。
倪迦觉得莫名其妙,她怎么了?
她想过去,陈劲生把她拦腰截住。他的胳膊还搂着她。
“你还有空管别人?”
倪迦:“我好歹安慰两句。”
“安慰什么?”陈劲生看着她,“你得了第二,不管以什么立场过去,都像在炫耀。”
倪迦顿了一下,“我没有。”
“那只是你认为。”
“陈劲生。”倪迦皱起眉,“你认为我是在炫耀,那也只是你认为。”
陈劲生没说话,过了一会,似乎冷笑了一声。
“没脑子。”